天際很快泛了白,一夜未眠難免腳步有些虛浮,雙眼亦是酸脹難受,好在有帷帽遮着,纔不至於叫錦繡看出什麼不妥來。
待得洗漱好,穿戴整齊後,我方纔喚了錦繡入內,問道:“陛下那可有傳召了?”
錦繡笑着應道:“姑娘莫急,陛下方纔下朝,如今正同幾位大人在商議國事,想來再過大半個時辰才能得空。”
我輕唔了一聲,想起今日見得安景涼之後就能離開皇宮,到時便可以去尋安景塵,心裡便是沒來由的激動興奮。雖人海茫茫,想要找個人實在是太過困難,可有希望總比絕望的好,至少也能以此支撐着我繼續活下去。
自從我來到這個世界,大約只對三個地方熟悉,一爲百花宮,二爲蘇府,三便是皇宮,如今蘇府和皇宮我是不能待的,能去的地方也只有百花宮了,且那是我和安景塵第一次相見的地方。從前是巴不得離開,如今卻是恨不能一下子就飛到那裡去,說起來,當真是世事難料呢,我又哪裡能知道,這第一眼所見的如妖孽般的男人在未來的時光裡會成爲我心上最無法忘懷的人,倘或早就知道,那當初我就不會選擇離開,可若果然如此,就不叫命運了。
我和他之間發生的種種興許早已註定,我不管這過程有多麼崎嶇多麼艱難,只盼上蒼給我的結局是好的,那就足矣。
如此,我便暗自下了決定,待得出了皇宮就立馬啓程回百花宮,既然安景塵果然還活着,那他一定會和百花宮中的人有聯繫,便是他不在宮裡,那裡也一定還有人守着,而他們也一定在四處的尋找他,我一人之力太過微弱,倘或藉助他們的力量倒是能輕鬆許多,不管他人在何處,就算耗費我下半生的時間我也一定要找到他。
我期盼能和他在一起的日子終於要來了,這一日我等的多麼辛苦,如今老天總算憐惜我,我如何能不高興呢?好似這一路而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艱辛、所有的傷痛在這一刻都得到了緩解。
所以,爲了這場美好的夢快些成真,我必須趕在安景涼之前先找到安景塵,我不能讓他再回到這吃人的皇宮裡,再回到這冷酷無情的帝王之家。
打定主意後,便是靜下心來只等安景涼的傳話,卻也沒讓我等的太久,大約辰時三刻左右,安景涼身邊的吳庸便是入了這沁芳閣,只吩咐了錦繡幾句後便是離去。
透過窗口的縫隙我朝外瞥了瞥,只瞧見錦繡凝神背對着我站着,好半刻才輕嘆了一口氣,遂又理了理自己的衣襬,方纔掀了門簾入內。
她小步踱至我跟前,低眉道:“姑娘,陛下方纔傳了話,叫奴婢帶姑娘前去。”
我便是等着這一刻呢,一聽她此話,哪裡還坐得住,早已起身,“那就趕緊走吧。”說着,也不管她,徑直越過她的身,往外走去。
身後,她卻是喊住了我,我停了步子,側頭見她已上了前,方要問話,她卻是先我一步說道,“姑娘此番過去……倘或陛下問起些什麼,姑娘萬別有隱瞞,切莫惹怒了陛下……”
我見她言語之間有些遲疑,不禁微微皺了皺眉,不解的打斷道:“何來此言啊?”因爲莫習凜的關係,又見她如此,我本來還有些雀躍的心一下子平靜了下來。轉念一想,難道安景涼得知了什麼嗎?可是不該啊,昨夜莫習凜被我蠱惑套出了話,就算他醒來,他也記不得我問了他什麼,安景涼又怎麼可能知道?
錦繡抿了抿脣,忙應道:“沒有什麼。不過是陛下近來情緒不大好,奴婢怕姑娘說了些不該說的惹到陛下,這纔多嘴提醒姑娘一句,姑娘切莫多想。”
我是瞭解錦繡的,她一向謹慎,雖她不知我的身份,只這幾日來也是對我照顧盡心,是以出言提醒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我鬆了口氣,淡笑道:“如此,多謝提點了,我自會小心應對。”
她點了點頭,這才引了我往長秋殿
去。
今日天氣卻是甚爲嚴寒,我纔出門便是一陣抖索,大約是久病的身子尚還未恢復,終是抵不住這逼人的寒氣,縱是披上了厚厚的斗篷,依舊是冷的刺骨。這副身子骨實在太過柔弱,自從動用圖咒之後,身子就沒有好過,加之之後小產爾後又強行動用了一次圖咒,我能保住這條命已經是大幸了,也不知如此還能撐多久,我只盼能讓我有生之年再見一次安景塵,那就知足了。
一入長秋殿,冷意終是消散了些,錦繡替我卸下斗篷,方纔引我入內。
諾大的長秋殿內是一貫的空曠,縱是有地火龍,卻依舊掩不住清冷之氣,當真是極符合安景涼的脾性,那般涼薄殘忍之人所待的地方,必然也是同寒冰一般冷冽刺骨的。
入了內殿,擡眼便瞧見安景涼正端坐在案几旁審閱奏摺,似乎並沒有刻意安排出時間見我。我微微頓了頓腳步,思量片刻後,方纔施施然上前行了禮,“參見陛下。”
他卻並未擡頭,只淺淺應道:“起來吧。”
我緩緩起身,又朝前走了幾步,在案几前停了下來。
他將手上奏摺合上,置於一旁,擡眼道:“玉姑娘可有探得什麼消息沒有?”
他直截了當的開了口,我也自樂意,遂將寧玄曦寫給我的字條置於案几上,遞至安景涼麪前,道:“陛下看了便知。”
他伸手接過字條,展開,斂眉望去。
那上面寫了什麼,我知道,不過就幾個字: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江山不負卿。
那日寧玄曦寫下這幾字時,我猶還不明就裡,似乎和安景涼所要知道的並無直接關係,然寧玄曦卻不過輕笑道:他是個明白人,自能體會我此間之意。
我忖度了半日,卻終還是不明瞭。只我相信寧玄曦,自然肯定他的做法,之中必然有他的深意。
是以,我只安安靜靜的看着眼前的人,他雙眸停留在字條上,半晌沒有出聲,只雙脣微抿,似乎正竭力剋制着情緒。想來是沒有得到想要得到的信息,方纔有些不快吧。
移了眼神,不再看他,只低眉瞧着鞋面上的繡花圖案,耳畔卻是突然傳來他的問話:“他還說了什麼?”
我忙淺聲應道:“陛下想要問的,我都問了……似乎他當真並未隱瞞,只說那人……那人……”
“那人如何?”
“那人……已經死了。”安景涼,你便信我已經死了又能怎樣?放我一條生路,勿要再緊緊相逼了。我如今雖還活着卻也同死了並無多少分別,你將我所有的尊嚴都已踐踏在了腳底下,亦叫我親眼所見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如此,你還不肯收手嗎?非要逼我燃起仇恨之火方纔罷休嗎?
我以爲我這麼說了,安景涼也該死心了,然他卻是將字條放下,爾後冷不丁輕笑出了聲。
我一愣,不明白他的舉動,心裡卻隱隱有些不安,開口問道:“陛下……不信嗎?”
他緩緩起身,越過案几,往我身前走來,我不覺微微後退一步,卻又覺不妥,是以只能停了步子,只卻不敢擡眼瞧他,略略低了低眼,只瞧見他垂下的禁步之上一枚白玉環佩隨着他的步伐輕巧晃動着。
他在離我三步開外的地方停了步子,開口問道:“你玉娘乃江都第一名妓檀雲手下的人,既是個懂得媚術的戲子,想來你也不會隱瞞朕,是不是?”
我方要開口,復想起錦繡的話,心內越發不安起來,只隱了懼意,平靜應道:“玉娘不敢。”
“玉娘是不敢,可若此刻站在朕面前的人……並非是玉娘呢?”
此話一落,我滿面驚訝,廣袖內的雙手早已戰慄不止。安景涼這話意思明確,他一定知道了什麼,看來是我太不瞭解莫習凜了,倘或他將所有的疑惑都告知了安景涼,那安景涼勢必會想要來看我的真顏,如此一來,我便是難逃身份被揭穿的厄運
了。
腦中霎時一片混亂,不知該要回什麼該要做什麼,只愣愣的站在原地,動彈不了半分。
“去了帷帽,朕要見見玉娘你的真面目。”果然,安景涼復又朝我近了一步,冷然開口道。
我心內慌亂不止,緊咬着雙脣,恨不得就此轉身逃離出去,可我知道,別說皇宮,便是這長秋殿,我也逃不出去。
他的手已經碰上了帷帽邊緣的輕紗,我卻連阻止他的勇氣都沒有。安景涼,我是上輩子欠了你什麼,你要這樣折磨我,一絲一毫都不肯放過我?
緩緩閉上雙眼,不作任何掙扎,只因我知道,我若掙扎,或許會死的更爲難看。
“陛下……陛下……”
耳畔突然傳來一陣大呼,我慌忙睜開眼,只見安景涼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下來,我側頭望去,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匆匆走來。
這千鈞一髮之際,卻是寧清月及時趕到,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知曉我的身份,我唯一感到慶幸的是,她的到來亦阻止了安景涼的進一步舉動,至少可以給我一些緩衝的時間,讓我好好想想對策。
她許是一路趕來,到我和安景涼麪前時還微微喘着氣,她的身後是緊跟着的吳庸,顯是沒有攔住她闖進來,吳庸忙着伏身解釋:“陛下,夫人她……”
話還未說完,安景涼便是擡手示意他下去,爾後將眼神移向寧清月,依舊寡淡着聲音道:“你怎麼來了?”
寧清月輕瞥了我一眼,爾後平順了下自己的氣息,卻也不回他的話,只道:“陛下方纔……想做什麼?”
“此話從何而來?”
“臣妾都看見了。”寧清月卻是上前一步,順勢擋住我的身子,復又朝了安景涼道,“陛下難道忘了當初檀雲說的話嗎?”
我一怔,不明白寧清月的話,轉眸望向安景涼,卻見他亦是面上一滯。
“陛下不是答應臣妾,只要三弟道出真言,不論結果怎樣,陛下都會相信嗎?”寧清月朝安景涼躍進一步,提高了些聲量,復又接到,“如今既然玉娘已拿到了三弟親自寫下的字條,陛下如何又失信於臣妾,不信三弟的話呢?便是陛下惱怒,也不該再囚禁三弟於宮中……縱然不顧臣妾的臉面,也合該想想死去的洛妃娘娘,倘或她知道你們兄弟二人因爲一個女人反目成仇,她何以瞑目?”
“放肆。”我纔要驚訝寧清月如何能說出這些話來,那廂安景涼早已怒氣沖天,還未等她說完便是大吼出了聲。
然寧清月卻絲毫沒有退卻,反而苦笑着繼續道:“那人活着的時候,陛下千方百計想看她痛苦,用盡一切手段來折磨她,如今那人死了,陛下卻反過來以此折磨自己,臣妾倒是不明白,陛下的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難道,她果然就那麼重要嗎?比得過被困於梅園的陛下的手足嗎?比得過緊握在陛下手中的一方國土嗎?”
我站在一側,聽着這些寧清月的肺腑之言,心內卻是如同五臟六腑被刀割一般難受,這難受並不是因爲安景涼,而是我想起從前的點點滴滴,縱然一切已經過去,可卻永遠烙在心上,一輩子都不會磨滅。
“陛下,放手吧!放了三弟,也放了你自己,更放了那已經入了黃泉的魂魄。”寧清月緩緩上前,伸手撫上安景涼的臂膀,近乎哀求道,“陛下隱忍多年,終替洛妃娘娘報仇雪恨,未來的日子該舒心一些纔好,何故還要揪着過往不放?臣妾懂陛下的心,故而纔沒有替三弟說情,然如今事實現前,臣妾實在不想陛下將來後悔……陛下,算臣妾求你了,放三弟出宮吧,臣妾保證,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踏足錦城半步。”
原是我誤會了寧清月,先前還以爲她是冷眼旁觀,卻未想她也有自己的計劃。可便如此,我想起寧玄曦的話,終究還是無法放鬆警惕,她可以救寧玄曦,可她卻當真不一定會放過我,我必須得想出辦法平安離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