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冬,大寒。在張昭等人護送孫權靈柩返回吳縣的當天夜裡,一場大雪飄飄灑灑,及至天明尚未停止。
隨着孫權死訊傳開,吳郡太守朱治向荊州劉琮請降,未幾,荊州軍魏延、趙雲率部進入陽羨、烏程等地,孫氏殘部望風而降,會稽郡富春、山陰等地,縣令長或棄官而走,或派人請降。江東形勢愈見明朗,原本就不怎麼忠於孫權的世家大族,自然不會讓整個家族爲其陪葬。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會毫無掛礙的奔向荊州懷抱。
晶瑩的雪花自天空中飛旋而下,隨着凜冽的寒風在空中飄舞着,院牆上白絨絨的一層,院子裡卻因剛剛打掃過,而露出了地面鋪着的小徑。一個年約十七八歲的青年,正獨自在小徑徘徊。看他容貌,頗爲俊朗,只是英挺的劍眉此時微微蹙起,雙脣緊抿着,似乎在想着頗爲煩惱的心事。若是不知道的人,多半會以爲青年正在爲情事煩憂,然而只有這位面白無鬚,身材欣長的青年自己知道,他是在爲家族的未來擔憂,在爲如何取捨而煩惱。
青年姓陸,單名議,字伯言。他所在的家族,在江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乃是“吳四姓”之一的陸家,在當地乃是首屈一指的大族高門。然而自從廬江戰亂之後,這個龐大的家族已經陷入了衰敗之中。
興平二年,孫策攻陷廬江,這一年在吳郡躲避戰禍的陸議年僅十二歲。陸議的祖父陸康時爲廬江太守,作爲太守陸康是非常稱職的,得到了廬江郡軍民的一致愛戴。那時陸議雖然因爲父親早喪,而一直跟隨陸康,在皖城讀書,但隨着陸康與袁術交惡,爲避免家族蒙禍,陸康便將他送回吳縣。若非如此,陸議早晚會像祖父陸康一樣,被舉爲茂才,出任地方官僚步入仕途,繼而靠家學與勢力立身立業,成爲名臣,享譽天下,終此一生,得一個諡號。
不幸的是,袁術派來了孫策,圍攻廬江兩年,陸氏宗族百餘人歿亡過半,陸康也在城陷之後一個月內病逝。從此陸議的人生改變了,過往一切光環全部被剝奪。作爲失敗者,被監視,被提防。陸家,便這樣從高門大族逐漸落敗。
對此,陸議的心底埋藏着深深的仇恨。他恨袁術恃強凌弱,恨孫策甘爲走狗,恨天道不公,恨自己無力改變。但是在孫氏的壓制之下,他必須表現出無恨,必須隱忍。
就在春天,那個助紂爲虐的小霸王身死,陸議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當他聽到這個消息時,多麼高興。他小心翼翼的隱藏着自己的真實情緒,遊走在世家大族子弟之間,悄然養望,綱紀門戶。當時,陸績以博覽書傳齊名,陸議、張敦、卜靜次之,風聲流聞,遠近知名。
祖父陸康對於年輕的陸議來說,可謂人生楷模,面對強權,不惜以死抗爭,這樣的忠義之風,也正是陸家的門風。對此世間也有評論,謂吳四姓:“張文、朱武、陸忠、顧厚”。而陸氏忠義之風最爲傑出的代表,正是對陸議有着莫大影響的陸康。當初袁術屯兵壽春,以部曲飢餓爲由,遣使向陸康索要糧秣甲仗,在陸康看來,擅自稱帝的袁術乃是叛逆,怎會答應其要求?
在孫策圍城進攻之時,陸康親率部曲族人應戰,其中陸氏宗親百餘人,結果死傷過半,使得陸氏從此後一蹶不振,更遭到孫策的嚴厲打壓和制裁。
雖然孫權繼任之後,對於陸氏已有所放寬,但對於陸議而言,這還遠遠不夠。他還在等待機會,以重振家族,爲此陸議不惜一切代價,然而、誰會想到,還不到一年時間,孫權竟然也死了呢?看似強橫無比的孫氏,現在已經到了衆叛親離,分崩離析的境地。
冰涼的雪花,落在陸議的肩頭,悄然堆積,而落在他有些發燙的臉頰之上的雪花,很快便融化了,陸議卻彷彿毫無所覺。
這時一名家奴自院外尋過來,見了陸議之後,忙對他說道:“有客至!”
一問之下,陸議才知是顧氏的顧徽,連忙吩咐請至正堂待客。
顧徽的來意,陸議在往正堂而去的路上稍一思忖,便猜到了幾分。及至相見,略寒暄數語之後,顧徽果然說道:“今討逆將軍已死,江東易主之日不遠,未知伯言可有何打算?”
陸議微笑着看了眼顧徽,對於這位年紀比自己大許多的名士,他並不陌生,而顧徽最近四處奔走之事,陸議也有所耳聞,現在聽他這麼問,陸議豈有不知之理?
“江東易主,非旦夕之間,現在說有什麼打算,還太早了吧?”陸議不答反問,目光直視顧徽。
顧徽含笑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伯言定然已有決斷,奈何不直言相告?難道伯言還擔心徽之誠意麼?”
“議年輕資淺,所圖者,家門平安而已。聽聞劉鎮南並不是嗜殺無情之人,想來也不會對我等不利吧?”陸議對顧徽說道,他這並不是矯情掩飾,而是有些奇怪爲何顧徽會專程來這麼一趟。按理說陸家雖然名望仍在,但實力早已大不如前,旁的不說,家族中的部曲就在廬江戰後被孫策所奪,沒有相應的武力,怎能在亂世中保證家族的安危呢?
陸議之前所憂慮的也正是此事,當然顧徽這次前來,也是因爲陸家在江東的名望,但陸家的影響力已經日趨衰弱,那麼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能讓顧徽如此鄭重其事的前來試探呢?
對於陸議所言,顧徽似乎早有所料,他扶着短鬚,對陸議說道:“伯言有所不知,前者徽曾往春谷一行,劉鎮南便曾專門問起過伯言。”
“哦?竟有此事?”這下陸議可是真的有些出乎意料了,饒是他性格比同齡人要沉穩許多,此時也有些動容。他現在雖然也有些名氣,但到底還年輕,沒想到劉琮竟然也會知道他,還專門向顧徽詢問。說一點兒也不好奇,那肯定是騙人的,當然還有隱隱的自豪和驕傲,卻也不能說他淺薄。
畢竟現在劉琮可是鎮南將軍、荊州牧,封爵成武候的大人物,這樣的人對自己如此關注,怎能讓人不爲之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