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呂布率領騎兵出城與曹軍廝殺之時,東海城內,劉備正與衆人商議救援呂布之事。
自從曹操親率大軍進犯徐州,劉備數次與之接戰,先丟彭城再失小沛,屢戰屢敗。數萬之衆如今只剩五千餘人馬、究其原因,那些投奔而來的豪強宗帥部曲不諳戰法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劉備深感沒有能運籌帷幄、決策千里的謀士。糜竺、孫乾等人管理內政、出使遊說尚可勝任,但在這方面卻都不擅長。
“如今溫候困於下邳,屢次遣使求援,言下邳形勢危如累卵,溫候懸望。該當如何,諸位可有良策?”劉備坐在冰冷的草蓆上,陳舊的布衣、晦暗的臉色,爬滿皺紋的額頭和眼角深深的魚尾紋,使得他看起來頗爲蒼老,然而實際上他今年才三十八歲而已。說完之後劉備的目光在衆人臉上梭巡。
糜竺皺着雙眉低頭苦思、孫乾眯着小眼睛沉默不語,倒是張飛大聲道:“先前曹軍圍攻小沛,呂布爲何不來?如今他被圍困,反倒讓咱們去救他?依着俺說,只管讓他和曹軍拼個死活!”
劉備看了眼長相粗豪,滿面虯髯的張飛,微微搖頭。他知道張飛對三年前呂布奪取下邳之事耿耿於懷,當時留守下邳的張飛因與曹豹相爭,城中大亂,被呂布一舉攻下,張飛一直引以爲恨。其實自己對於呂布,又何嘗真心相待過?只是形勢使然,不得已而爲之罷了。呂布若是敗亡,自己將棲身何地?是北上投靠袁紹,還是往荊州去依靠劉表?
天下之大,何處是我安身立命之所?
想到這裡劉備不覺又把目光投向了孫乾。
“主公,不若趁曹軍圍困下邳之機,我軍徑直走汝南入荊州?”孫乾數月前自荊州返回之後,便一直勸劉備去投靠劉表。只是之前劉備重據徐州後,有不少豪傑率部曲來投,使得劉備錯誤的估計了形勢,以爲能在徐州站穩腳跟。如今正好藉此機會,舊事重提。
至於呂布,有他和下邳城吸引曹軍主力,不是更好嗎?
劉備聽了頗爲意動。可如此一來,很容易被人指責自己見死不救,於名聲有礙啊。
“主公或可遣人入城,約溫候出城接應我軍……”孫乾大有深意的看着劉備,話中未盡之意,彼此心照不宣。
劉備長嘆一聲,環視衆人,慨然說道:“既如此,整頓各部,明日出發往下邳救援!”見張飛黑着臉怒視孫乾,劉備又道:“翼德,此事已定,勿復多言!”
“明日就出發?是不是太急切了些?”糜竺擡起頭疑惑問道:“軍資不足,糧草不敷,如何出兵?”
劉備應道:“可勸城中百姓相助嘛,曹賊暴虐無道,天人共憤,此番我軍起義兵相抗,百姓定然會竭力相助的!不過那些暗中與曹賊相通,心懷不軌者,想必會頑抗阻撓,遇到這些人只管籍沒家產!”說到最後,聲色俱厲。
不肯出錢糧相助便是心懷不軌,與曹賊相通?
關羽微微眯眼,卻終究什麼話也沒說,主公既然如此說,那照做便是了。
下邳城下,呂布被徐晃、曹仁、夏侯惇等人輪番進攻,張遼又被樂進、夏侯淵纏住無法相助,見己方騎兵越戰越少,正惱恨曹軍以多欺少,就聽城上鳴金聲起。
“哼!早晚有一天某要踏平汝等營寨!”呂布暴怒,厲聲吼道。大戟撥開曹仁劈向自己的大刀,撥轉馬頭向城門飛奔而去,但凡有阻攔他的曹軍士卒,無不被其挑翻馬下。
張遼見狀,領着殘兵隨其一同退往城門。
徐晃戰的興起,哪裡肯讓呂布從容退走?正要催動戰馬追擊,卻被夏侯惇攔下。他軍職低微,又是新近才降了曹操投入軍中的,不敢與夏侯惇爭辯,只好恨恨地看着呂布張遼等人退入下邳。
回城之後清點人馬,出城時尚有千餘騎,此時卻僅剩三百餘人馬,且有不少將士受傷,損失不可謂不慘重。
然而呂布卻興沖沖地登上城頭,見了陳宮笑嘻嘻的道:“痛快!此番廝殺,只怕曹軍已經膽寒,不敢攻城了吧?”
陳宮冷笑一聲,扭頭示意呂布看城下。呂布手扶垛口低頭一看,只見曹軍整好陣型,正向城下緩緩推進。他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咬牙道:“曹阿瞞欺人太甚!”
“將軍若是實在不想去投荊州,不若北上吧。”陳宮意興闌珊的說道,他已經暗自下定決心,若是呂布一意孤行,自己便棄之而去,投奔劉琮。
呂布沮喪道:“真的無路可走了嗎?袁本初如今勢大,卻不知能容下我等與否?”
現在陳宮連說話的興趣都沒了,冷冷的瞅了眼呂布,轉身望城樓而去。呂布看着他消瘦的背影,蹣跚的步伐,心裡覺得有些不是滋味。他扭頭看看周圍的將士,見大夥兒都一臉麻木,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偶爾與自己的目光相遇,再也看不到之前的崇拜之情,目光空洞的彷彿只是個軀殼。
陰沉沉的天色下,士卒們被驅趕着,抽打着,不情不願的上了城頭。許多人臉色蠟黃,拄着長槍,拖着長刀,沒精打采的依在垛口下。
“唉,據說今天的口糧又要減少了!”有人發着牢騷,滿腹怨氣。
旁邊年紀稍長些的老卒看樣子早已習以爲常,平淡應道:“減吧,只要餓不死就成。比起城裡的百姓,咱們還算是好的。無論如何,總算有口吃的啊。”
“卻不知曹公什麼時候退走?再熬下去,俺連路都走不動了。”還有人略帶希翼的問道。
“哼,退走?你也不睜開眼看看,人家這幾萬人馬在野地裡喝風,圖的什麼?”這是個有些見識的人,雖然滿面倦容,可一雙眼睛還算明亮,他偷偷的環顧四周,見沒有人注意到自己,便又低聲說道:“將軍屢次與曹公相抗,曹公能這麼輕易放過咱們?上一次彭城被攻破之後,全城百姓都被殺了個乾淨。據說城外的野狗那些日子都吃的肚皮滾圓,兩眼通紅!若是在夜裡遇見了,一羣羣的跟打着小紅燈籠似的,那摸樣,別提多嚇人了!”
被他這話一嚇,先前那人渾身打個寒噤,嚅囁道:“那可怎麼辦,那可怎麼辦?”
“別怕,只怕咱們都熬不到城破的那一天咯,這鬼天氣真冷,小風吹着跟刀子刮骨頭一樣,天天守在城頭上,那帳篷又是四處漏風中看不中用的傢伙。”這人嘆了口氣:“現在俺就指望着每天能喝上口熱湯,吃上塊麪餅了。”
有人湊過來,硬擠到兩人中間,抱着膝蓋渾身抖的跟篩糠似的,嘴上說道:“熱湯?啥時候會有?等分到咱們,不凍成冰坨子就算好的了!哼,你們不知道吧?當年曹公圍攻張超部將的時候,困得那些傢伙吃光了糧食吃戰馬,吃完了戰馬……”他拉成了聲音,陰測測地說道:“就只好吃死人了!”
先前那人被唬得瞪大了雙眼,他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孩子,被徵入軍中還不到兩個月,哪裡聽說過這等駭人聽聞的事?
“是啊,就這樣還是沒能守住,最後被攻破城池,據說那些活下來的士卒,個個都如同骷髏,連刀槍都舉不起來了。”旁邊有人應聲說道:“待我死了,你們就有福咯,俺這胳膊腿這麼粗壯,夠你們嚼上三兩天的。”
那少年臉色蒼白,胸中翻騰欲嘔,捂着耳朵緊閉雙眼。心中暗道,他們說的不是真的,人怎麼能吃人呢?就是餓死俺,俺也不吃人肉。
城頭上三五成羣擁擠在一處的士卒們,幾乎個個愁容滿面,絕望的情緒不斷滋生蔓延,就連戰鼓聲,聽起來都那麼有氣無力。
這些話呂布也聽到了。他悲哀的發現,原本彪悍驕狂的士卒現在竟然淪落到如此地步,這一切是怎麼變成這樣的,他無力去想,即便是想也想不明白。在這些人中,他依稀看到幾個似曾相識的面孔,他知道那是跟隨自己多年的幷州老卒,可即便是這些最忠誠的士卒,現在也木然的如同行屍走肉。
士氣低落如此,還能指望他們守多久呢?也許是該準備突圍了。只是到底該去向何處?
呂布不知不覺地又走進了城樓。昏暗的閣樓裡火塘內依舊是半死不活的樣子,陳宮伏在案上似在假寐。他這些日子辛苦的緊,想來昨夜又起來巡城了吧?
“先生?”呂布低聲喚道,將手裡的大戟放在地上,盤膝坐在火塘旁邊。
陳宮打了個寒噤,擡眼見是呂布,無奈道:“曹軍開始攻城了嗎?”
“快了。”呂布嘆道:“有高順、曹性等人在城頭督戰,想來應能抵擋住。”
聽到曹性的名字,陳宮嘴角抽了抽,建安元年的時候郝萌在袁術的慫恿下謀反,自己一時糊塗參與其中,沒想到郝萌兵敗身死,曹性卻當中揭穿此事……
“先生?”見陳宮有些神思恍惚,呂布又喚了一聲,待陳宮回過神來,他便問道:“這下邳看來是真的守不成了,劉備言而無信,到現在一兵一卒都不見,我思來想去,覺得還是北上投奔袁公爲好。只是如今曹軍圍困甚爲嚴密,該如何突圍,還請先生出個主意。”
陳宮聽呂布要去投奔袁紹,心下冷笑,面上卻道:“此事雖難,卻也不是沒有機會。只是爲防軍心動搖,此事還須暗中進行,不可走漏了風聲。”
呂布聽他意有所指,尷尬道:“先生放心,此事唯你我二人知曉!”
哼,此時你自然這麼說,只怕轉頭就會拋之腦後了啊。陳宮無奈的苦笑了一下,對呂布說道:“將軍,此事當如此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