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女夷，在瑤池會上見過您。”見羿發呆，她歪着頭俏皮地說，“你這個射日的大英雄，真是貴人多忘事，不記得我了？”
“哎呀！你就是那位*持春生夏長的花神！”羿一拍腦袋，驚喜地說，“我可不是什麼貴人，而是蒙塵人間，蛻變成一個凡人了，過去神仙的日子幾乎都忘光了，還請姑娘原諒。”
“你射落九日，使我的樹木花草免遭一劫，也就是救了我一命；不管你現在的狀況怎樣，在我的心目中，羿永遠是位頂天立地的救世大英雄！”女夷有些激動，她控制一下情緒，接着問道，“你現在到哪裡去？需要我幫忙嗎？”
女夷的熱情，消解了英招的冷落帶來的陰影，羿又感受到了朋友的情誼。他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處境講給女夷聽，最後說：“我到西王母那裡碰碰運氣。人嘛，總要想辦法活下去，走到哪算哪吧！”
女夷淚流滿面。她爲心目中的英雄鳴不平。
羿正不知如何安慰她，女夷忽然破涕爲笑，興奮地說：“好啦，好啦！我終於有機會爲你做點什麼了！”
“你能幫我做什麼？”羿問，“我知道有個地方叫員丘山。當年黃帝的醫官叫歧伯，乘坐着十二隻白鹿拉的車採集中草藥。歧伯死後，鹿車進入員丘山，化爲一株靈芝，人稱鹿車芝。神仙赤松子告訴我，凡人吃了鹿車芝，能夠登雲駕霧，長生不老。這顆鹿車芝不正好拿來給你補充營養嗎？”
“鹿車芝既然如此神奇，世上那麼多修煉大家、吐納方士，爲什麼不來採摘？”羿提出疑問。
“天生萬物，各有所歸，至於最後會落到誰的手裡，那是有定數的。”女夷說，“幾百年來，一直有四條巨蟒守護着鹿車芝，不要說凡夫俗子，就是頗有道行的山神水怪也不敢湊近。最近又跑來一隻九頭怪獸，名叫雄虺（1）（hùi），一舉把巨蟒趕走，打算擇吉日獨享仙草。這真是螳螂捕蟬，黃鵲在後，雄虺萬萬沒有想到，天神羿就在這當口趕來了。”
“雄虺？很厲害嗎？”羿問。
“是的，是個有幾千年修煉功力的惡煞。”女夷說，“如果鹿車芝落入它的口中，對人類的危害就更大了。我們的大英雄若能殺雄虺、取靈芝，又是大功一件。”
羿一聽說爲民除害，就渾身熱血沸騰，何況還有一位崇拜自己的美女在身邊。但戰術上要重視敵人，不敢掉以輕心。他擔心神力不足，難以射殺雄虺，於是問道：“那雄虺身上有什麼弱點可以利用嗎？”
女夷說，雄虺是蛇身，具有蛇的屬性。“我走遍了山山水水，到處都能見到大大小小的蛇，但我們身後的槐江山上卻看不到蛇的影子。你知道是爲什麼嗎？因爲這裡出產上好的雄黃，而雄黃是蛇的剋星。”
員丘山狀似饅頭，覆蓋着密密的林木，雲蒸霧繞。羿不敢貿然登
山，索性扯出弓來連連放箭，穿林而過。這時，雄虺剛盤住一隻活鹿，正打算美餐一頓，忽然發現有人挑釁，以爲獵手要來口中奪食，於是輕慢地擡起頭來張望。
九個倭瓜般大的腦袋探出林外，呈圓弧形排列；十八隻眼睛像十八盞燈籠，射出熒熒綠光，四下掃描。這時，只聽弓弦聲響，一盞燈籠應聲熄滅。雄虺大怒，九張嘴同時噴出水柱，山石泥漿滾滾而下，排山倒海般地向羿壓來！
羿何等機敏，早已跳離原地，隱起身來，伺機進攻。當雄虺喘過一口氣，探出身來檢查水攻的戰果時，一道寒光迎面而來，又有一隻眼睛被射穿！雄虺勃然大怒，丟開獵物騰身躍起，大張着嘴巴呼出陣陣焰火，向後羿撲來。后羿迎面而對，一連射出九支捆綁着雄黃的羽箭，支支命中雄虺冒着火的大嘴巴。雄黃遇到火燒，立即迸出豔麗的火花，散發出一股惡臭氣味，一股腦鑽進雄虺的五臟六腑。它只覺得好像有億萬條蠱蟲在體內嚼噬，痛苦異常，掉頭落荒而逃。羿不想錯過除掉雄虺的機會，縱身抓住它的尾巴。他被拖上半空，耳邊只聽風聲呼呼作響，不知飛向何處。
雄虺劇烈地扭動着身軀，排遣難以忍受的痛苦。羿也隨之上下翻轉顛簸，折騰一夜，搞得暈頭轉向。天光放亮，羿突然發現一座黑乎乎的大山迎面壓來，大吃一驚，當即鬆開雙手，墜向腳下洶涌澎湃的大河。他隨即浮出水面，踏着浪頭逃離險境。
雄虺一頭撞在黑石山上，眼冒金星，魂魄出竅，跌落大河。隨着驚天動地一聲碰撞，山石崩裂之聲不絕於耳，高聳入雲的黑石山隆隆然倒塌。
羿墜入的那條大河叫洶水。這裡已經離開鹿車芝所在的員丘山好遠好遠，他只得又開始漫長的跋涉。當回到員丘山時，已是隆冬季節。員丘山上白雪皚皚，到哪裡尋找鹿車芝？傳來幾聲虎嘯狼嚎，羿尋聲摸去。山頂上有一個鼓起的雪包，豺狼虎豹在它的四周圍成一個大圓圈，誰也不敢上前，誰也不肯後退，只是不時地與左右鄰居對吼幾聲，以保持相當的距離。羿懷抱彤弓，戴上玉製的扳指，並不搭箭，只是連連扣動空弦。山林呼嘯，兇獸聞聲喪膽，倉皇逃離。但它們似乎並不甘心，一個個躲在遠處窺視羿的舉動。
扒開厚厚的積雪，一股奇異的芳香沁人肺腑。羿暗自高興，下面就是仙草鹿車芝了。他輕輕地拂去落葉和乾枯的花瓣，竟然吃驚地叫出聲來：“花神！女夷！”（1）
女夷曲身側臥在枯枝敗葉上，面露微笑，好像是睡着了，還做着一個甜蜜的夢。她的胸前赫然矗立着那隻鹿車芝，粉莖赤蓋，宛如一副車馬一般。
羿感到好笑，沒想到風光無限的花神竟如此寒酸地過冬！“醒醒，醒醒，我回來啦！”他推一把女夷，立刻臉色煞白，一屁股蹲在雪地上。
女夷早已凍僵了。爲了守護鹿車芝，她沒有
隨着氣候遷徙，竟和花草落葉一起，葬身在冰天雪地的北國大地上。
羿緊緊地抱着女夷，希望用體溫融化她，喚醒她，淚水無聲地灑在她的身上。一天，兩天，到了第三天的正午時分，女夷忽然動了動，說：“都是大英雄了，還流那麼多眼淚，不怕人家看見了笑話？”
“啊！你醒啦！”羿驚喜地搖搖她，說，“你要不醒來，我就坐在這裡把眼淚流乾。你怎能這樣作踐自己呢？”羿又是一陣酸楚。
“當十日曝曬大地時，我和我的花草樹木都面臨着死亡的威脅，你拯救了我們，同時也成了我心目中的偶像。能爲你做點事，是我的心願；能這樣偎依在你的懷抱裡，是我的奢望和夢想。”女夷緊緊抱住羿，生怕他撒開手。
“仙草就在身邊，你只要吃上一點，也不至於凍成這樣。”羿撫摩着她依然冰涼的後背，隱隱心痛地說。
“我死不了的。”女夷安慰他說，“當春風吹來的時候，冰雪融化，萬物復甦，我會像草木一樣甦醒過來，照常開始我的工作。不過，以往我可從來不在北方以這樣的方式過冬。”
“一個男人讓一個弱女子爲自己做出這麼大的犧牲，實在心有不忍。”羿仍然無法排遣心中的愧疚。
“這樣吧，你要是過意不去，就替我辦一件事。”女夷一本正經地說。
“你說吧，有十件羿也會照辦！”
“我想去南方，到那裡去侍弄開始吐綠的花草竹木。可是我飛不起來了，這倒黴的鬼天氣。”女夷活動一下軟綿綿的臂膀，又詭秘地笑笑說，“只好勞駕大英雄吃下這棵鹿車芝，變成會飛的神羿，把本姑娘送到千里之外的目的地。”
鹿車芝果然神效非凡。羿吃下後，渾身骨節咯咯叭叭響了一陣，出了一身臭汗；用山泉一衝，頓感神清氣爽，體輕如燕，抱起女夷飛上藍天。他好久沒有享受飛行的樂趣了，盡情地鼓動雙翼，飛過大河，跨越大江，俯瞰遼闊的大地。眼前的景色由白變黃，由黃變綠，——江南已是春意盎然了。
女夷的溫柔和熱情，讓后羿沉浸在青山綠水之間，樂而忘返。一日夜裡，月光水一般灑向大地，耳邊迴盪着迷人的天籟之音，女夷靜靜地躺在他的身邊，凝視着上空的月亮出神，羿握住她的手，也沒有引起迴應。
“你在想什麼？”這些天，女夷一直情緒亢奮，熱情纏綿；今天是怎麼啦？羿禁不住問道。
“我在想念常羲姐姐。”女夷出乎意料地說。
“你認識她？”羿驚異地問。
“在西王母召集的女仙集會上，我倆一見如故。”女夷回憶似地說，“她那靜如秋水般的美，讓我永世難忘，每當擡頭望月，都會想起她。不知她來到人間是個什麼樣子？”
注（1）屈原《天問》：“雄虺九首，儵忽焉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