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千瀧,你失望麼?
傅千瀧在心裡暗暗對自己說,同時,她也聽得到自己的回答:“是啊,當初我有多少希望,現在就有成倍的失望。”
聽着容瀲對自己的陣陣嘲諷,心中隱痛,心想着從失望到絕望,在容瀲面前卻不肯開口辯解。
縱使思緒之中有着百種愁腸,此刻都化作傅千瀧心頭一聲聲嘆息,而這嘆息,容瀲是斷聽不到的。
容瀲說了幾句之後,便不再開口,見傅千瀧也不言語,胸中的憤懣無處可發,遂將手中的面具從身後抽回來,手指拂過面具之上的每一個紋路,眼角流露出的懷念與鬱結錯綜複雜。當年將這面具送給傅千瀧時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如今面具之下的這個人,還是當初的她麼?
容瀲把玩着手中的這個面具,越看便是越來越生氣。氣急之下,將面具扔在傅千瀧的腳邊,面具落地的聲音小小地驚到了容瀲,容瀲突然擔心自己會摔壞了面具,但他迅速恢復了神情,剋制自己不去看向那面具。
傅千瀧看着腳邊的面具,面具額角的部位磕掉了一小塊,這麼多年隨着她在暗夜裡四處遊走,這面具早已是自己的一部分,此刻見到容瀲對它棄如敝履一般,傅千瀧心中很是悲愴,屈身蹲下來,輕輕拾起,拂去面具上的灰塵,摩挲着磕掉的一角,緩緩將面具收回到口袋中。
“還真沒想到,你還挺寶貝這個面具的。”容瀲的話中聽不出感情,甚至聞不到諷刺。
“這面具,陪了千瀧多年,千瀧當然對它很是珍貴。”
“珍貴?朕今天真是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啊,哈哈哈。莫不是沒了它,你便再無什麼東西用來遮擋羞恥了吧。”
幾聲乾笑後,容瀲收了口。
“這面具是皇上贈予的,千瀧不敢不珍視,但請皇上不要侮辱千瀧。”
“侮辱?你這話,怕是在說朕錯怪你了不是?”容瀲緊了緊胸前的衣物,看着龍袍上沾染的血跡,已然乾涸發暗,心下涌起了陣陣厭惡的感覺,便動了回宮清洗的念頭,於是對着身邊的人道:
“你回去吧,朕不想看到一個拿着賞物遮羞的人,拿着你所謂的寶貝,趕緊從朕眼前消失!”
言語中掩蓋不住的怒氣讓傅千瀧小小的身軀有了些微膽顫,傅千瀧看着容瀲只是盯着自己衣襟上的血跡,只道他仍沉浸在喪子之痛當中,而他的此番行爲,不過是因爲古妠爾小產的緣故,所以動怒。
不過傅千瀧心中再一次因此涌上了悲傷,語氣卻也控制得如常:
“遵命,千瀧,告退。”
語罷,傅千瀧作揖行禮,轉身向相反的方向正要離去,容瀲見她轉身轉得迅速,聲音未加思考便在傅千瀧身後再一次響起。
“這麼急着走,去見容衍麼。”
傅千瀧收住腳,心中欲有百種辯解,話到嘴邊都說不出口,只是在心裡暗暗陣痛。
——容瀲,你隨便說吧,我只道你心中鬱結,遷怒於我,而已…
容瀲看着她既不轉身也不回話的樣子,冷笑到:“罷了罷了,你走吧,去找你的男人去吧。”
——你爲何總是這般羞辱我?
容衍馬車旁,自己許諾的事情還猶記在心,容瀲的步步羞辱讓傅千瀧心中也生出一股怨氣,傅千瀧本不是這般執拗的女子,但今日,一爲容衍,二爲容瀲,傅千瀧心下一橫便開口道:
“皇上,千瀧…有事懇求皇上。”
未料到此時此刻,傅千瀧竟然開了口,容瀲正欲離去的身軀停頓了一下,也不看向她,冷冷地問:“什麼事?講。”
傅千瀧俯身跪地,雙手支撐身體,緩緩叩首,低頭的間隙中,她抿了一下自己的嘴脣,下脣的血絲未乾,流入口中有澀澀的血腥之味,傅千瀧舌尖點着這一絲血味,啓口:
“千瀧,求皇上施恩,將千瀧賜婚給大皇子容衍。”
容瀲未曾想,今日容衍和傅千瀧二人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前一刻那個放肆的男人明明剛從劍下逃過一劫,此刻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又一次趕來送死麼!
容瀲聞言大怒,寬大的龍袍袖口猛地向後一揮,指着傅千瀧狠狠地說道,“你以爲你是誰?你有什麼資格?跟朕提要求?傅千瀧,你最好擺正自己的身份!”
“千瀧當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千瀧只不過是一個暗衛,這一點,無需皇上指點。”
“那麼,你以爲,你一個小小的暗衛,誰給你的膽子,趕在朕的面前,請求朕給你賜婚?可笑啊可笑。”容瀲一邊用手拂着衣衫上的褶皺,一邊冷言說到。
傅千瀧擡起頭來,目光炯炯,正撞上容瀲俯瞰下來的眼神,從那眼神中,傅千瀧只看到了恨和怒,在這個曾經她眷戀着的目光裡,出現的全部都是她爲之陌生的神色。
“皇上,千瀧雖是暗衛,但終歸是女兒身,終有一日要嫁人,況且,我與大皇子情投意合,懇請皇上開恩,準千瀧嫁給大皇子容衍。”
“女兒身”,曾幾何時,容瀲因傅千瀧是個女兒身而對她暗中百般呵護,如今,他心頭的這一個身影跪在自己面前,以“女兒身”爲理由,請求自己,准許她嫁給別的男人。
心中再也按捺不住的心碎和憤怒,讓容瀲的言語漸漸失去理智,容瀲開始大喊大叫,於宮牆下徘徊暴走:
“傅千瀧,你給朕記住,你只是一個活在黑暗裡的人,你有什麼資格跟朕談條件講感情,你看看你自己,你又有什麼資格,妄想嫁給皇子,朕培養你這麼多年,爲的是替朕守衛這江山,而不是跪在這裡惺惺作態!”
“皇上,千瀧不敢…”
“不敢什麼,你還有什麼不敢的,你都已經豁出矜持跪在這兒了,還說自己不敢,枉朕悉心培養你數年,到頭來卻養出你這麼一個不知羞恥的浪**人!”
傅千瀧原以爲,容瀲今天種種的失態和憤怒都不過是因爲失去了一個未出世的孩子,所以她隱忍着。
而此時此刻,聽到容瀲三番兩次地用“不知羞恥”來形容自己,傅千瀧心中同樣升起了壓制不住的怒氣。
“皇上你可曾愛過一個人?”
容瀲心頭一怔。
傅千瀧便繼續講道:“正是因爲,皇上你不曾有過愛一個人的經歷,所以皇上又怎麼會知道,一段姻緣中,兩個人真心相愛才最重要,什麼身份地位,都是其次,沒錯,我與大皇子的身份太過懸殊,但人間真心不常有,我與大皇子便是這賦予真心的人啊。”
話到最後,傅千瀧口中幾度哽咽,有些話原本是要說給眼前人聽的,奈何眼前人是情已非,多年來感情的投注此刻在傅千瀧心中只化作一團怒火,燒向容瀲。
容瀲感受得到傅千瀧眼神中投來的怒火,心中一驚,眼前這個他本以爲早已極其熟悉的人,終於有這麼一天,說出這般動情的話來,卻爲了別的男人。
她終是換成了一副自己不認識的樣子。
“你覺得,朕會聽了你這番話麼,想讓朕賜婚給你們,做夢去罷!”
語罷,容瀲怒而拂袖而去。
原地,傅千瀧依舊深深地跪在地上,垂下的雙眼前,所見之景漸漸模糊,一團氤氳浮上她的雙眼。
容瀲離去的腳步聲已經漸漸聽不到了,可傅千瀧不想起身,一個眨眼,有淚珠滴落在地,傅千瀧驚慌,殺手本無情,落淚亦真情。
幾滴淚水澆滅了傅千瀧心中的怒火,這段時間以來,容瀲對她的種種再度浮上腦海,在傅千瀧的世界裡,容瀲此人已經漸行漸遠了。
回到自己的寢宮,容瀲欲脫下沾上血跡的外袍,卻因爲小太監手腳不利索,沒有及時解開腰間的束帶而大發雷霆,着人帶下去打了三十大板,自己伸手去解,更是解得毫無頭緒,一氣之下,將外袍一扯兩段,扔在地上。
有小太監戰戰兢兢地走過來準備爲容瀲更衣,看着地上的撕碎的衣衫,不知是否要拿走丟掉,猶豫之間便被容瀲趕了出去。
隨後,容瀲攆走了寢宮中所有的婢女和太監,關上門,獨自一人坐在桌前,看着杯中漸漸冷掉的茶水,掩面悲傷。
自從自己從亂世中救出傅千瀧的那一刻起,傅千瀧一直對自己都是言聽計從,他當然是知道的,傅千瀧的心中眼中,從來都只有他一個人。
傅千瀧是活在容瀲掌心的人,這種切實存在着的感覺讓容瀲長久以來都有種心安,讓他有着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
但今日之景,他太陌生了,傅千瀧從來沒有這般對待過自己。容瀲感覺到傅千瀧已經開始慢慢向外逃走,已經開始脫離自己的掌控之中,越來越多的逃離出現,越是要緊緊抓住,越是消失得更快。
這種安全感正在慢慢離去,容瀲感受到巨大的恐懼正在向自己蔓延,將自己包圍,他快要喘不上氣來了。
——當年那個眼裡,心裡一心只有自己的傅千瀧,已經不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