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木柄、銅頭、包着舊布，形狀類似古代的棒球棍，這便是標準制式的平衡棒。每製造一根，都需要基層教士們過目認可。它是法器，是信仰的體現。
蘇吉拉納手裡握着最重一檔平衡棒，有十五公斤。武器做得這麼沉重，並不是爲了與人格鬥產生威脅。行商、郵差和路人如果需要穿深山走從林，就在馬背上放這麼一根。遇到虎豹豺狼當頭一擊，能夠趁猛獸暈眩之際逃脫，又不會犯殺生罪。當然，這一擊致暈的能力也要訓練，很多人都沒有，要麼落入獸口，要麼落入法庭。
蘇吉拉納雙手持棒，盯着對手。是那個大鬍子漢人，名叫彭志真，身高一米六五左右，當年曾和樸運成一起從他手心上溜走。蘇吉拉納繞着對手，尋找破綻。彭志真左手持棒，讓大頭戳在地上。這樣一來，他的全身都是破綻。但是蘇吉拉納已經攻了幾次，都沒討到便宜。
就這樣，彭志真站在原地，蘇吉拉納像圓規的一隻腳，圍着他繞來繞去。猛地，蘇吉拉納箭步向前，虛晃一棒，試圖引誘對方抵擋，再近身用肩膀猛撞。蘇吉拉納既高又壯，巧招發揮不了，就希望蠻力也能奏效。
哪料想彭志真根本沒招架，直接拋掉平衡棒，縮頸藏頭，用肩膀與他硬槓。蘇吉拉納心一慌，發力比對方晚了半拍，兩廂撞擊，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姿勢太過滑稽，逗得幾個看客哈哈大笑。一路上，蘇吉拉納和幾個魔媒混熟了，沒事也比比武。樸運成他肯定打不過，就是這幾個安全員，蘇吉拉納也沒在誰身上沾了便宜。
“魔媒十相里說你們‘四體不勤’，怎麼都是這樣。”蘇吉拉納爬起來，拍着身上的土。
“哈哈，有那個魔媒十相，我們就更安全了。”彭志真坐到火堆邊，撕着烤野兔肉。“我知道你們的訓練方式，起五更爬半夜，只知道刻苦。什麼關節損害，肌肉拉傷，師傅不懂得處理，就知道讓你們背《朝陽啓信錄》裡面的句子，硬槓傷病。練到你這個年紀，人人都把筋骨皮練僵了。而我們，從小接受科學的身體訓練法，行爲科學、生理學、醫學……訓練手段符合身體規律，從不蠻幹。”
蘇吉拉納第一次領教科學的厲害，居然是在格鬥中。他從九歲起便接受訓練，那種格鬥術以殘酷兇狠著稱。練到今天，等閉幾個人圍上來都不是對手。但是眼前這些人，隨便哪個他都打不過。
“還有一個原因……”樸運成揚揚手裡的烤野兔。“我們敢吃這個，你逃出來後就吃素。等哪天你有肉吃，咱們再比劃比劃。”
有了殺生罪這條教規，獵人漁民這些行業就從世界上消失。禁食野生動物，這條戒命深埋在蘇吉拉納心裡。即使身邊沒人監督，也不會逾越這道界限。魔媒自然不當回事，大的野物怕吃不乾淨，被人發現，一路上經常獵些野兔野雞食用。和他相比，體能確實更有優勢。
不過，“魔媒十相”並非都不準確。 這幾個人閒來無事，就愛研究周圍的自然事物。他們會指着山石，討論它們是火成岩還是水成岩。走到某地，會研究地下有沒有斷裂帶。擡頭看天，要分析冷暖氣流是否在此交匯。遇到新奇的動植物，還會掏出紙筆把它們畫下來。
一天，幾個人來到峭壁上，俯瞰下面的江水，討論起江河對山谷的切割作用。蘇吉拉納忽然插了一句:“你們整天關注這些身外之事，怪不得魔媒十相中說你們‘重物輕人’。”
樸運成笑道：“你這把年紀，應該愛過什麼女人吧？”
蘇吉拉納點點頭。
“邪教宣傳熱愛自然，卻從不研究它。如果你愛上一個女人，卻根本不知道她是什麼人，平時怎樣生活，應該怎麼關心。你覺得這是真愛嗎?”
蘇吉拉納心頭一凜，不再插嘴。這句話倒沒讓他領悟科學真諦，反而讓他意識到自己這些年思戀金子淇，到底是不是真愛？是啊，就在海禁前，他纔剛和這個姑娘有點接觸，根本不知道她喜歡什麼，需要什麼，更不知道自己能否讓她幸福。
不，他不是頭腦發熱的青少年，並非不想深入瞭解金子淇，只是突然就沒了機會。對金子淇這份愛，絕不只是苦悶中的精神寄託。只要她活着，這份愛就會開花結果。
至少，現在蘇吉拉納堅信這一點。
他們經常野外穿行，帶足了裝備，那個叫光勇浩的大和人在行囊裡還備了針線。蘇吉拉納看到他們縫補衣服，就去借了一枚針，又從揹包裡翻出《瓦爾登湖》。三年來蘇吉拉納已經養成習慣，只要出門，必須先把這本書貼身帶好。前兩天一場惡鬥，包裹裡的書開了線。蘇吉拉納低着頭，細細地縫起來。
看到這個糾糾武夫翻出一本書，大家已經很驚訝了。再發現那是充滿文藝腔的《瓦爾登湖》，更是驚得合不攏嘴。“你居然喜歡這本書？”樸運成好奇地問道。
“唔，朋友送給我的，怎麼，你也看過？”
三年來，數不清的人看到蘇吉拉納在讀這本書，但是沒有人同樣讀過它。在蘇吉拉納認識的人中，旋風讀書算是多的，也從不看這種文藝書。所以，他始終沒找到可以談論它的人。
“朋友送的？是你愛看還是他愛看？”光勇浩問道。
“是她愛看。”
在真理語中，男女的“他”字有區別，大家一聽，臉上都是一副釋然的樣子。彭志真笑道：“我說嘛，你一個粗漢，不應該喜歡這種娘娘腔的書。”
等他們笑夠了，蘇吉拉納謙遜地問道：“這書讀起來是有些難懂，難道各位都看過？它要表現什麼主題？水平怎麼樣？”
這是異教先驅文學，可以公開發行，這些人讀書識字，聽口氣或許看過。“這本書……”彭志真剛一開口，被樸運成攔住。
“蘇吉拉納，我看過它。不過，你對我們還不瞭解。現在討論這本書，你也不清楚我在講什麼。以後有機會咱們再討論吧。”
就這樣，半個月下來，他們逼近目的地。那是一道亙古無雙的廢土牆。這隊人潛伏在密林中，等待治安軍巡邏隊走過去。在飢餓和疲憊中，蘇吉拉納等得昏昏欲睡。
“孩子，你們的先輩擾亂自然平衡，疾苦纏身而死。是正教把你們養大，教會就是親生父母。現在你們已經成年，該是給父母盡孝的時候了。去吧，選一條衛教之路。你……蘇吉拉納，你先講。”
問話的是一個童蒙院教師。
“老師，您說過，每條路都通向聖山。不過，哪條路上的考驗最殘酷？”年方九歲的蘇吉拉納意氣風發，聲調激昂。
“最殘酷？莫過於和悖教亂行直接戰鬥！”老師眯起眼睛，走到近前，戳着蘇吉拉納的胸口。小男孩前後搖晃，險些跌倒。“也就是去當稽察隊員！”
蘇吉拉納重新站穩，朗聲答道：“老師，我願意參加稽察隊，終生與悖教亂行戰鬥。”
這番對話發生在二十年前，蘇吉拉納至今歷歷在目，甚至夢中都在做精神上的反芻。旋風同期進入稽察隊訓練營，他作出選擇的理由只有一條，聽說在稽察隊裡能敞開肚皮吃飯。
“醒醒，要過境了。”
一隻手把蘇吉拉納從睡夢中喚醒。正是彭志真。蘇吉拉納乍醒過來，就聽到連串馬蹄聲。那是崇聖大教區治安軍的馬隊，十幾名治安軍從這裡跑過去。幾分鐘後，看看左右無人，他們從樹林裡躥出來，迅速跑上十幾米高的御魔圈。這些工程廢土堆在那裡，日久年深，早被雨水沖刷成緩坡，以他們的身手，幾個健步就能衝過去。蘇吉拉納體力最差，跑過這段空地也沒花上一分鐘。
然而爬到坡頂後，蘇吉拉納不由自主停了幾秒鐘。要不是樸運成發現他停下來，把他硬拽過去，蘇吉拉納還會愣在那裡。
眼前是連綿的廢墟，延伸有十幾公里遠，最高處有幾十米。從一些廢墟形狀上能分辨出來，它們曾經是高樓大廈。還有一些廢墟，蘇吉拉納完全想像不出從前是什麼。這些倒伏的廢墟掩埋了附近的道路、廣場、公園，即使有空地，也被人堆上了工程廢土。
所有這些廢墟都被綠色覆蓋，雖然仍有一些幕牆玻璃和裝飾用的石材反射着陽光。但是經過幾百年時光，大自然重新奪回了它的領地。
一千年前，這裡曾經叫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