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那是兩年多前的事情,嶽明屹一日去父親書房請安,期間有門客求見,父親便去見客,留下他一人在書房。

他向來性子頑劣,哪裡坐的住,便在父親的書房裡四處走來走去,正巧看到父親書案上有一副卷軸,便展開來看。原來正是一副畫,畫中畫的是一位女子,不知爲何,當他看到這畫中的女子時,心中便是一動,不由得看呆了。

畫中的女子大概二十多歲的模樣,鳳冠霞帔,雍容華貴,是宮中嬪妃的妝扮。她端坐在那裡,看着前方,目光沉靜如水,嘴邊有一粒暗紅色的美人痣,嘴角微微上翹,笑容若隱若現。

他不由得被這畫中的女子深深的吸引了,吸引他的並不是這女子沉魚落雁的容貌,而是她恬靜淡然的神色。她的神色與這花團錦簇的妝扮恰巧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衝擊着他的眼睛、他的內心。

這女子恬淡柔和的神情,就如同一縷微風,輕拂着他,撫平了他心中的暴戾,也吹走了他的煩躁,他忽然覺得自己也平靜了下來,這平靜的感覺讓他很陌生,彷彿自己的內心從裡沒有這麼安靜和熨帖過。

那時他不過十三四歲,對女子的事情知之甚少,但就在那一刻,他忽明白了這世間爲何要有女子的存在。

他出身武將世家,自小習武,家中除了丫鬟嬤嬤之外,最爲親近的便是祖母、母親還有大他十歲的長姐。然而丫鬟嬤嬤雖然對他照顧的細微體貼,極爲恭謹,可大概是因爲他脾氣暴躁、性子難以捉摸的緣故,丫鬟們對他懼多於愛,目光中無不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祖母、母親和長姐雖然愛他,但是無不把他當小孩子看,寵多於愛,目光中滿是寵溺。

偶爾幾次,他也瞧到過一些大家小姐的目光,金玉釵環下的目光中,不是含情脈脈便是害怕躲避,沒有一個人的眼中會有這樣的目光,清澈平靜,波瀾不驚。他心中忽然泛起一絲柔情,然後這柔情絲絲縷縷的充斥了他整個身體,連他的目光也不由得變得柔軟起來。

一旁的小廝福鎖扯了扯他的衣角,他纔回過神來,慢慢從畫中移開目光,輕輕地把畫軸捲起來,他忽決定要把這幅畫據爲己有,於是他拿着這幅畫離開了父親的書房。

沒多久,父親就遣人來詢問畫的事情,他自然不肯認,偷偷把這幅畫藏到了櫃子裡。父親在書房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便帶了下人們來到他的院子裡。

他仍不肯認,終還是下人們在裡間的櫃子裡把這幅畫找了出來。父親擰起了眉頭,問他爲何要把這幅畫私藏起來。他想也沒想便說道:“兒子覺得她甚是動人,日後娶妻便只娶這樣的女子。”

沒想到一石激起千層浪,這句話竟惹得父親暴怒起來,他聽聞這話便甩手給了他一巴掌,怒斥他不僅欺瞞長輩、不學無術還出言不遜,越說越氣,最後竟上了家法。

三十個板子帶着風聲一下下落在他身上,他瞪着眼睛,咬着嘴脣,忍着沒有喊出聲來,身體上的疼痛他硬生生的忍着,心裡卻是從來沒有過的清明和堅定。

最後,聽說是得知消息的祖母帶了母親過來,才制止了紅了眼睛的父親,把已經昏迷的他擡回了房間。

這是他自小到大捱過最重的一次打,足足在家裡養了半年纔出門。祖母特請了相熟的王太醫上門爲他診治,王太醫看了奄奄一息的他直搖頭,只開了些外敷內服的藥便說是要看個人的造化了。

祖母哭得差點暈厥過去,狠狠得舉起柺杖打父親,直到手抖得連柺杖都拿不起來才停手。父親鐵青着臉跪在祖母面前受了打,對於發生的事情卻沒有半句的解釋。

所幸嶽明屹自幼習武,體質強健,昏迷了幾日後就醒了過來。醒來後他就遣了人偷偷去父親的書房打聽,得知父親在事發的第二日便拿着那幅畫出去了,後來再也沒有拿回來過。

他心中隱隱覺得有些惆悵,還好那女子的相貌神態已經深深地刻在他腦中,生動鮮活,時不時出現在他面前。

等傷好了之後,他整個人也像變了個人一樣,雖然整日還是板着臉不怎麼說話,但也不再經常發脾氣了,也不在府裡淘氣了,彷彿之前身上的戾氣被那頓打給打散了。將軍府上上下下的人無不納罕,下人們都說這頓打把三爺身上附的閻羅王給打走了。他聽到這種說法心中暗笑,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是那畫中女子那沉靜恬淡的神態讓自己安靜了下來。

可他對父親那日的暴怒仍是不能理解,雖然父親是武將出生,但性格內斂,喜怒並不形於色,當着那麼多人的面發這麼大的脾氣在他記事以來還是頭一次。他雖然從小頑劣,經常在園中弄得將軍府上下雞犬不寧,也沒少捱打,可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發這麼大的火。

更令人不解的是,當他說要娶這樣的女子時,父親便勃然大怒,甚至上了家法。他當時十四歲的年紀,娶妻之言雖說言之尚早,可對兒女之情也有了些模模糊糊的瞭解,這並不算是什麼大逆不道之言,不想父親竟爲此險些要了他的命。

他心中隱隱覺得這畫中的女子,纔是引得父親大發雷霆的真正原因,可這女子到底是誰呢?他偷偷遣人向父親身邊的人打聽,可除了知道那女子是宮中之人之外,什麼都打聽不出來,父親似乎刻意隱藏着這件事,隻字不提。

他也曾想過託常在宮內走動的安郡王打聽一下,可卻也不知如何開口,便作罷了。日子久了,他也便不再打探了,只是那寧靜安然的形象已深深刻在他的腦中。

想到這裡,他終於明白了爲什麼沈仲彥身邊這個丫鬟看着如此熟悉,如同之前見過一樣。這個小丫鬟和畫中的女子不僅容貌有六七分相像,神態更是有□□分相似。

他不由得向前踱了兩步,離她只隔着一方書案,呆呆的望着她。她和旁人一樣,並沒有注意到他神色的變化,只是垂手站在桌案旁,靜靜地聽少爺們聊天。

沈仲彥仍然繪聲繪色的講着:“家母很是疼愛嶽三哥,那次也流了不少眼淚,還把我和大哥教訓了一番,說我們都沒有嶽三哥的骨氣。我和大哥都不敢說話,生怕母親把嶽三哥捱打的帳算在我們兩頭上。”一時衆人都笑了起來,爽朗的笑聲讓嶽明屹回過神來,他低下頭,只是看着書案,沒有再說話。

大少爺沈伯彥走到書案前,拿起筆來,在墨中沾了沾,微微看向站在一旁的心兒,心兒也正好執了墨條,感受到他柔和的目光,猜他已經看出自己是誰了,便略擡起頭來對他略有些調皮的笑了一笑。沈伯彥目光更加柔和起來,嘴角也更加彎了,輕輕衝她點了點頭,她便低下頭緩緩研着墨。

書案旁的嶽明屹將他二人的神色看的清清楚楚,他看到沈伯彥望着這個小丫鬟的目光越來越柔和似乎滿含愛意,他看到她的嘴角同樣有一抹笑容展開,眼睛裡也含着一絲淡淡的笑意。

他心中忽然莫名的竄起一團火,手不知何時已經緊緊的攥成拳,他忽想大步走上前站在二人中間,似乎這樣就可以隔斷這二人間的那絲柔情。但是他轉而又覺得自己有些好笑,這二人之間的情愫似乎和自己並無干係。於是他舒了口氣,緩緩放開自己緊攥的手。

就在這時,一個小廝捧着一碗茶經過書案旁,走到心兒身邊時,不知怎地腳下一個踉蹌,“哎呦”一聲,托盤裡的那碗茶眼瞅着就往心兒手臂上倒去。衆人一時都倒吸了口氣,呆在那裡。

嶽明屹正站在案旁看沈伯彥寫字,聽到聲音擡起頭來,就看到一碗冒着熱氣的茶已經傾斜了下來,正對着這個小丫鬟的手臂,他想都沒想便微微前傾了身體伸出左臂擋在她的右臂上,那碗茶水便潑在了他手臂上,濺起的茶水仍有一些落在心兒的手上。兩人都沒料到這茶竟是滾燙的,不由得都輕輕“噯”了一聲。

這時衆人才反應過來,沈伯彥忙擱下筆拿起心兒的手,只見心兒的右手手背已經紅了一大片。其他人忙上前看嶽明屹手臂上的傷,他只是微微皺着眉,輕輕擺了擺手,說並不礙事,眼睛卻一直盯着沈伯彥握着心兒的手。

那小廝早已嚇得跪在地上,可眼角卻忙着打量着心兒的手。

心兒忙從沈伯彥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沈伯彥上前擡腳就踹了那小廝一腳,嘴裡說道:“做事情毛手毛腳,萬一燙到心……嶽三爺可如何是好?”

沈仲彥見到大哥生氣了,忙對那小廝說:“還不下去拿些燙傷膏來?”那小廝慌忙連滾帶爬地出去了。

心兒忍着痛,心裡有些不明白爲何嶽明屹會伸手擋在自己手臂上,不由得擡頭看向他,他面色平靜,彷彿這開水並沒有給他帶來什麼傷痛,她低頭看他的手臂,只見他左側袖子上有一大片顏色比其他地方深了很多,她心中一凜,這麼一大片,燙得一定不輕,縱使他身體再好,也不敵滾燙的水澆下來。

她心下思量了一番,便對大少爺沈伯彥輕聲說:“大少爺,奴婢看這茶着實燙人,恐怕嶽三爺也傷得不輕,要不差人打了清水過來先給嶽三爺擦擦,也好先止了痛。”

沈伯彥略有些吃驚的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愈發紅了的手背,忙向一旁的小廝說道:“快端盆清水過來,不,端兩盆清水過來,給嶽三爺和心……賈二擦擦。”

嶽明屹聽到這話,也不再堅持,他忍着手臂上火辣辣的疼痛,微微向沈仲彥點了點頭,隨後望向一旁的那個小丫鬟。她也正好擡頭看着自己,平靜的目光中多了一絲感激,他心中不由得一暖,手臂上的傷彷彿也沒那麼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