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北青山。
每一個字, 都帶着血殺味道, 讓人想起遙遠的過去。
那些事, 雖不曾親眼看見,卻始終活在文字卷宗裡,活躍在老百姓們的言談八卦, 活在說書人的脣齒之間。
那是一段聽起來刺激,卻沒有人想親至的歲月。
殘酷的歲月。
“至於這呂明月呢,出生在十七年前, 因爲土匪血脈,家族不容,被送至農家,留下足夠銀子, 農家人待她如珠如寶。”
祁言一邊甩着扇子說十八年前的故事,一邊慢慢踱着方步在廳堂裡轉圈, 跟館子裡的說書人似的,氣氛渲染的足足。
“誰知咱們這位‘左大人’子嗣不豐, 成婚幾年沒孩子, 滿腔父愛無處揮灑, 可不就得疼一疼當年才幾歲的呂明月麼?可這人渣起來是真渣,沒有底線,和白富美生了孩子, 左大人就將這‘農家女’拋到了腦後。”
“如此幾番寒暑, 左大人幾乎已經把往事忘了個乾淨, 當年的小孩子卻已經長成了大人。”
“呂明月自小被‘農家父母’嬌寵,順風順水的長大,呂氏夫妻爲她甚至搬家多次,改名換姓,不敢有一絲怠慢,只求她安生長大,好好送出門……這樣環境下長起來的小姑娘,自然天真不知事,認爲自己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她知道父母不是親生,怎會不思戀想往親生父母?想知道,就要找麼。可惜——”
祁言笑眯眯的看着左修文:“左大人不太想被人知道這個女兒的存在。不然十八年前的事怎麼好藏?被人挖出來可怎麼辦?”
“這還有一樁——土匪就是土匪,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得罪的人大把,總有人尋仇上門,這藺飛舟,怕是當年另一位苦主了……”
祁言笑眯眯的說完,扇子輕搖,圍着左修文轉了個圈:“左大人,我說的對麼?有沒有漏了哪,您給補充補充?”
餘氏眼淚不停的流,手指顫抖指着左修文:“那呂明月真是你的,你的……”
“不是!”左修文惱羞成怒,“不是我,你們沒有證據,一切都是你們杜撰!對,你們非要殺我,不擇手段,趙摯,你好厲害啊!”
趙摯眉直目平,神情相當穩:“那左大人能不能解釋一下,三日前我在北青山腰開棺驗屍,想看看墳裡的匪首什麼模樣,爲什麼你的人會出現?你想做什麼?若我晚了一日,是不是就找不到匪首的棺材和屍骨了?”
“那只是……”
“你不會又要說湊巧吧,左大人,”祁言橫跳過來,歪着頭看左修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啊,這麼多‘湊巧’碰到一塊,就不可能是湊巧了喲。”
左修文有些受不了,看着地上碎金子一樣的陽光,眼睛刺得生疼,雙拳緊握,嘴脣翕翕:“你們證明不了的,你們不知道……”
“喲,”祁言做了個鬼臉,怪聲怪調,“左大人這是瞧不起咱們的仵作了?”
他看向宋採唐,扇子搖的輕快,腰板挺得筆直,眉毛差點要飛出去,那個得意得瑟表情簡直了:“我們宋姑娘可是剖得了屍,驗得了骨,爲死人說話,閻王爺見了還要有三分關照的驗屍官,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你竟然置疑?”
“這墳裡的人死了多久,生前做過什麼,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有何愛好習慣,哪年哪月受過什麼傷,傷在皮還是在骨,幾時長好,甚至那骷髏頭生前長什麼模樣,宋姑娘都能知道!”
祁言斜斜看向左修文:“怎麼,需要送姑娘一條一條說給你聽麼?”
宋採唐這時才說了來到這裡的第一句話:“有驗屍格目。”
祁言立刻反應過來:“對,有驗屍格目!來人,呈上來,讓左大人好好看看,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完完整整的看看!”
趙摯補充:“還有去左修文家鄉查來的左修文往年資料。”
祁言一拍腦門:“對對,都拿上來,看這匪首還有什麼話說!”
左修文是真沒想到,不過接到話過來看一看,對方竟然已經把他查的底兒掉了!
到底怎麼做到的?
這纔多長時間?
他連風聲都沒聽到半點!
現在連狡辯都想不出合適的理由……
一切……他處心積慮,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憋着本性忍着耐着得到的一切,就這麼完了麼?
左修文喉頭抖動,吞着口水,感覺自己幾乎要站不住。
宋採唐放下茶盞,聲音如春日潤雨,夏日清泉:“無毒不丈夫,你的狠性,其實很好懂。有些事必須掩埋在塵埃裡,別人不知道,不想知道,還可以安安生生的過日子,想知道的欲|望一旦出現,你就不能再容。呂明月突然找過來,想知道父母的秘密,縱然有過一段父女情深,你仍然覺得,不殺不行。但你又必須要確定她知道多少,有沒有和別人提起過……所以一直虛與委蛇,各種套話,留她在私宅,常往常見,直到最後,你確定了她並不知道多少,也沒跟別人提起過,方纔決定動手。”
左修文其實很聰明,這個案子裡,他爲了自保,乾脆利落的承認了‘外室’名聲,混淆視野,讓她們想不到別的方向,尤其父女,也因爲藺飛舟身死,知道二人關係後,直白坦率的拋出呂明月的話,說她有陳年嫁妝,沒跟任何人說過,包括藺飛舟。
反應迅速,脫自己嫌疑的手段多多。
“可惜再聰明,比起別人,還是略輸一籌啊。”
宋採唐目光落到了厲正智身上。
左修文也看向厲正智,不知道是不是明白了什麼,他目光有些怔。
宋採唐:“呂明月,是厲正智替你殺的吧。”
左修文渾身一震。
厲正智直到此刻,才微微一笑,說了今天的第一句話:“宋姑娘此話何意?”
宋採唐眼梢微垂,也笑了:“我在說什麼,厲大人不明白麼?那夜,你將呂明月迷暈,抱着她上到塔樓,穿着特製女子繡鞋,製造出有去無回的腳印,將呂明月扔下塔樓,再翻到外側,跳到下一層窗內,從容離開,下樓,脫鞋——”
“厲但人可是帶兵剿過匪的人,武藝再不濟,這點小活兒,還是沒問題的吧。”
厲正智微笑:“宋姑娘想象很豐富,改行去編寫說書段子,一定有很多人捧場。”
他明顯不想認,宋採唐看的透透,沒生氣,也沒理他,逕直看向左修文:“左大人能不能說說,這繡鞋,爲何是你家鋪子裡的呢?這東西——可是你爲厲大人準備的?”
左修文真要崩潰了:“呂明月死的時候,我並不在場,我有不在場證明,一切的一切同我沒關係!”
宋採唐:“可是這鞋子,是你爲保密,避着人親自置辦的呢,下落何處?你給了誰?怎麼用的?”
左修文直接噎住,無話可說。
“你說你不知道藺飛舟的存在,也確定呂明月並不知道你是誰,也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你,那麼你只要殺死呂明月就好,爲什麼非得要去殺藺飛舟,讓自己處於一個危險境地?”
宋採唐雙眉英慧,面色從容,聲音裡卷點點嘆息:“左大人,你是不是被人誤導了,中了別人的局?”
“你看,現在兩樁命案,只你嫌疑最多,別人完全可以撇得乾淨。”
左修文鼻孔微張,呼吸急促,看向厲正智的眼神裡帶着怨恨。
宋採唐看到了,繼續說:“別人誤導你,提出一個互利互惠,大家都可以脫身的計劃,你想讓呂明月死,他想讓藺飛舟死,不若大家合作——你聽了,是不是?”
事實幾乎明明白白的被擺了出來,再傻也知道怎麼回事了,左修文牙齒咬得咯咯響,看起來幾乎要撐不住。
宋採唐看着他,聲音更輕,語調更緩:“最初的計劃,是他幫你籌劃外圍,你不涉其中,只負責殺人,他選好時機,確定別人都會在場,你拿着他給的匕首,殺掉他的仇人藺飛舟,將匕首塞給呂明月,理由後續都是他負責處理圓場,可出現了谷氏,你們的計劃亂了,只死了一個,怎麼辦,另一個也得死啊。”
“你幫他殺了藺飛舟,要求他幫你殺呂明月,他二話沒說答應了,你當時是不是覺得自己態度有點不好,甚至欠了他,遂更加聽他的話,任他安排?”
“不過之後,你肯定後悔了。因爲藺飛舟和呂明月有私情,他沒告訴你,你還以爲是他的手段,安排的很像。因爲這段私情,搞的你殺人嫌疑很大,你唯一的安慰是,呂明月死了,還帶着遺書,可以自殺結案,你的威脅不復存在。”
“而今,所有案件證據,查出來都與你有關,他留了道手。左大人,你那麼信任他,所有計劃全部託付,他說的話做的事從來不疑,可他就是這麼對你的。你就這樣,心甘情願當了別人手裡殺人的刀,你真不怨?”
左修文這次真是控制不住了,大手往牆上重重一拍,直接把窗子拍了道縫出來:“啊啊啊——厲正智你坑我!坑的我好苦!”
厲正智面色淡淡:“你一個北青山匪首,作惡多端,殺人無數,事實俱在,證據確鑿,竟是本官坑的?本官坑了你什麼?”
直到此刻,他仍然氣定神閒,鄙夷的瞥了一眼左修文,又拱手看向趙摯:“郡王爺,朝堂詭譎,官場傾軋,縱是同僚好友,尚要時刻多長個心眼,生怕一句話不慎,給人捏住反覆細緻的品,安上莫須有罪名,何況政敵?”
“下官同左大人向來政見不合,關係從未好過,信任更是談不上,如何合作殺人?”
左修文瞪着厲正智,這次竟然真的是要撇清!
“你少詭言惑人,這事你撇不清!”
厲正智看着趙摯,目光相當誠懇:“郡王爺立身多年,當有所悟,不管衝得太快太猛,還是平時太閒太淡,都有可能一時不慎,忘記了看腳下的路。有時候一顆小小石子,踩在腳底,絆在腳前,都有可能要人性命……本來看似複雜,實則細細捋一捋,脈絡清晰,樁樁件件都與我們面前這左修文有關,同下官,可是沒什麼干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