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 陽光微斜,穿透窗槅爬到腳邊的時候,宋採唐等到了趙摯。
彼時她正在翻縣誌。
午後陽光依然燦爛, 比之上午, 多了一抹寧靜,周遭彷彿沒有任何聲音, 只有輕輕的, 摩娑翻動的紙張聲。
有微風吹來,柔柔的, 調皮的,撫過她的臉, 晃響她發搖流蘇,牽動她水色裙角。
陽光罩在她身上,她整個人似在發光。
流蘇淌金,膚色瑩潤, 書頁靜白都不及她纖纖指尖。
她微微側着頭, 髮絲掠過長睫,滑在精巧的下巴, 晃動不止,讓人很想替她挽開。
趙摯在門口頓了一會兒,方纔放重腳步, 走了進來。
宋採唐聽到聲音, 回頭見是趙摯, 笑了:“你回來了。”
趙摯走近, 看清了宋採唐手中書頁,以及桌上鋪開的,大大的地圖,眉梢挑了下:“你發現什麼了?”
宋採唐彎眉,脣角輕輕勾起。
“到底是觀察使大人。”
跟祁言那貨不一樣。
都知道她是路癡,可見她翻地圖,反應大相徑庭。祁言是置疑,趙摯則有延伸猜測。
前番之事,趙摯並不知道,但並不影響他猜情境,只品品這話意思,就能明白幾分。
他看着宋採唐,目光幽深:“你不會做多餘的事。”
“的確有些發現,”宋採唐大腦中正在整理,這時牽不出個頭,乾脆反問趙摯,“你呢,定然也收穫吧?”
花宴中途離開,肯定是有原因的。
趙摯側頭,看了看外面天色:“奔勞半晌,心勞口乾,找間茶樓說話如何?”
宋採唐驀然擡頭,看着趙摯。
這個人目光似乎有些嫌棄,對房間裡的桌椅板凳,素碗粗茶很有意見……
宋採唐長眉微揚,險些笑出聲。
最近太忙,分不出心關注其它,她差點忘了,這位是個貴公子,皇親國戚來着!
會嫌棄不夠精緻優雅,不夠美味的東西,不是很正常?
正好,自己忙這麼半天,也是有些疲累,有點好東西勞勞心也好。
趙摯:“清心樓怎麼樣?”
重生以來,府衙的路走的最多,周邊最熟,宋採唐不用想用,就知道趙摯說的是哪裡。
清心樓是附近最大的酒樓,老闆極會做生意,專門闢出了三分之一做茶樓,茶品,點心,茶博士都是上好,能讓人一坐就是一天。
一天下來,累了餓了,不用下樓,通過專門通道,就能走到酒樓點菜吃飯。
酒樓裡菜品也非常不錯,當地算是首屈一指,招牌佛跳牆更是美味無比,令人食指大動。
是皇親國戚貴公子會喜歡的風格。
“好啊。”宋採唐沒意見,轉身收拾桌上書卷,“就是案情仍然撲朔迷離,怕半天談不完。”
趙摯擡手,一身‘這點小事還值得說’的霸道之氣:“那就順便在樓裡用飯。”
說着話,他走上前,十分自然的繞開宋採唐,幫她收拾桌上的東西,目不斜視:“你幫我忙,我請你吃頓飯,也是應該。”
話說到這個地步,拒絕好像不太好。
宋採唐微笑應了:“好啊。”
趙摯點點頭,拿上宋採唐的東西,頭前帶路。
氣氛可以說非常安靜默契了。
誰知剛剛走出房門,連拐角都沒到,就碰上了溫元思。
也不算碰上,因爲溫元思是來找宋採唐的。
看到宋採唐往外走,溫元思停下:“宋姑娘要走了?”
趙摯走在宋採唐前面,理所當然的替她答了話:“是。”眼睛微眯,面色嚴肅。
溫元思是個溫柔的人,宋採唐對他印象一直很好,指着趙摯背影,笑着和溫元思打招呼:“觀察使大人請我喝茶吃飯。”
走到近前,看清溫元思神態表情,宋採唐長眉揚起,笑容更深:“通判大人可也是有所收穫?”
花宴庭中,就是溫元思引走管家魯忠,宋採唐才得已有機會做戲,套盧慎的話。而且趙摯傳過話,溫元思之後應該還注意了龐謙。
現在他歸來,腳步匆匆,衣服未換,眉梢眼裡透着想要同人分享的喜悅,明顯是有所得。
溫元思朝趙摯拱了拱手,面帶微笑:“怕是要跟着叨擾觀察使大一番了。”
趙摯眉眼壓低,嘴脣抿起,話間似含萬鈞重量:“叨、擾?”
拒絕意味十分明顯,透着類似‘既然知道是叨擾還敢提’,‘知道叨擾還不趕緊滾’的低氣壓。
溫元思好像沒察覺這話中隱意,面上微笑不減:“觀察大人提點的是,公務怎能叫叨擾?盧光宗一案,下官有重要線索彙報觀察使大人——”說着話,他還行了個十分優雅的,美感十足的禮,“大人忠於職守,兢兢業業,日夜爲案情奔波忙碌,紆尊降貴來到欒澤,我等下官都未正式爲您拉風洗塵,不若今日這頓,由下官做東。”
不但要跟着吃飯,連買單權都一塊爭取了。
趙摯臉色暗下,緩緩擡起手,扣了扣袖口,聲音慵懶悠長:“看來溫通判不缺錢。”
這話說的隨意,隱意就豐富了。
溫元思只是個通判,俸祿不多,能有大手大腳花錢的進帳,不怕花錢……
當官的,爲什麼有錢,你自己想。
溫元思依然不失風度,站的筆直端正,豐俊如竹:“說來也是下官沒出息,全憑家中祖母操持,方纔能如此隨意。”
意思是靠祖母,不管嫁妝還是生意所得,都是正正規規。
輕輕淺淺,揮走了所有置疑。
趙摯:“溫通判該娶個妻了。”
“觀察使大人說的是。”
溫元思一邊答着,一邊似有似無的看了宋採唐一眼。
趙摯聲音更冷,似冬日冰面,夾着幽幽寒芒:“我倒是認識幾個不錯的汴梁貴女,可介紹於你——”
溫元思依舊面帶微笑:“大人擡愛。然婚姻大事,父母之言,觀察使大人識得的自然都是好的,無奈下官祖母年紀大了,很是執拗,這件事,下官半分也做不得主。”
……
宋採唐站在一邊,無奈撫額。
她早看出來趙摯和溫元思有幾分不對付,一直不明白爲什麼,可人與人之間有時氣場就是不那麼合,她能理解。但這兩個人說話也飄太遠了,而且毫無意義。
實在忍不下去,她嘆氣開口:“這清心樓,還去不去?”
趙摯和溫元思齊齊轉頭,異口同聲:“當然去!”
宋採唐:……
兩位大人頭前開道,一路說着無意義的,聽不懂也不想懂的話,明明氣氛很尷尬,他們卻能聊得下去,彷彿樂在其中。
宋採唐真心佩服。
官場真的好難混。
……
清心樓,靠窗沿街雅間,桌椅擺設無一不精美。
茶博士剛剛沏好茶離開,一室香氣縈繞,水氣氤氳。
不等話題打開,一個人影從窗子外躥了進來:“喝茶啊,算我一個!”
是祁言。
宋採唐看着他:“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
“就這點事還能難倒我?”
祁言十分得瑟的跳過來,不用別人招呼,顧自就找來單杯倒茶。
但他下意識的,坐的離趙摯很遠。
等了一會兒,見趙摯沒訓他,也沒給不良眼色,才笑眯眯的打招呼:“摯哥好!今天辛苦了!”又轉頭看溫元思,“通判大人也在,今天辛苦啦!”
溫元思和祁言打過招呼,緩緩端起茶盞,微笑道:“我來和觀察使大人彙報案件線索,順便——”他看了眼宋採唐,“問問宋姑娘高見。”
祁言撫掌:“好巧啊,我也是!”
他也看向宋採唐,雙眼晶晶亮,專注又讚美:“宋姑娘是我見過最聰明,最好看的人!”
“啪”的一聲,茶盞重重落在桌上,趙摯挑了眉:“不是說正事?”
他的臉太黑,眸色太鋒銳,祁言嚇的差點茶杯差點落地。
溫元思倒是很淡定,直接開啓話題:“安撫使盧大人應該確有貪污,暗害他人之舉。”
他眉眼嚴肅起來,淺聲說着龐謙表現,官場中其它人表現。
“……龐謙與他有奪位之怨,心中有恨,想潑髒水,很好理解,但聊起此事,其他人表現也很是不同,暗語連連。我體會的出,盧大人未出事前,所有貪污之事,暗裡黑手,或是相關猜測,他們都壓在心裡,諱莫如深,從不同外人道,盧大人出了事,這些已經不再需要保密,暗暗對一對,發現大家看的,感受到的都一樣……”
“目前仍無實證,只龐謙一人言語不足取信,可所有人都這麼說……”
溫元思不得不懷疑,盧光宗爲官不正,有些東西不是空穴來風。
可盧光宗官聲一直很好,從汴梁到欒澤,從無錯漏,德高望重,連國公府遇到事,貴女雲念瑤也覺得找到他就有希望——這樣的名聲,是怎麼經營來的?
歷史上,朝代中,不是沒出現過清官,可清官不代表不得罪人,只要在官場上混,一定有敵人,你的敵人一定會攻擊你,不可能名聲十成十好。
盧光宗是怎麼做到的?
換句話說,他憑什麼,能做到?
宋採唐眼神微閃:“也就是說,他的確有錢給他兒子。”
有錢給兒子?盧慎?
三個男人目光齊齊看向宋採唐,不是很理解她的指向。
宋採唐就把花宴上套盧慎的話說了。
比如盧光宗是個嚴父,要求很高,盧慎感覺很壓抑,很想證明自己,正好有個機會,付出點銀子就可以補個好缺,但盧光宗沒給。
盧慎不甘心,就自己找,連盧光宗的書房都翻了……
趙摯指尖抵着桌面:“兒子知道老子有錢,老子不給,就自己找,可翻遍自己家都找不着,只能說明一件事——”
盧光宗把錢藏的太好。
太嚴實。
祁言有些不理解:“人賺銀子不就是爲了用麼?盧光宗要那麼多錢幹什麼,不往自己家人身上花,放哪兒了?外面養小情兒?”
說着說着,他自己都搖了頭。
“不,這也不可能啊,我查甘四孃的事時,順便摸了下盧光宗,他和甘四娘是乾淨的,並沒有首尾,外面也沒養什麼外室相好,本身也不好酒色……”
所以這錢幹什麼了?
藏着玩?
祁言非常不理解。
溫元思則眼含寒色,笑容在陽光底下竟有些可怕:“貪污者的心思,正常人怎麼猜的出?”
“你們倆剛回來,除了盧慎這個事,怕是甘四娘牛保山的表演也沒碰上——”祁言喝了口茶,把宋採唐怎麼做局,誘兩人供言的事說了一遍。
手舞足蹈,氣衝山河,說到精彩時還差點上了桌子。
總之,跟說書似的,高潮迭起十分刺激。
趙摯和溫元思看向宋採唐的眼神更不一樣了。
祁言沒注意,末了一拍桌子總結:“我剛纔注意了下,牛興祖一案,沒有確切證據,沒人認罪,張府尹抓不了誰,只能將官司記錄好,把兩個人都放了,但這兩位還是不對付,我瞧着以後怕有的鬧。”
說完,他頭一偏,湊到宋採唐面前:“那牛興祖到底怎麼死的?甘四娘承認給餵了毒,真的沒一點嫌疑?”
宋採唐搖了搖頭:“牛興祖沒中毒,或者說中毒很淺,並不致命。他的屍骨上,沒任何中毒痕跡,喉骨表現亦都正常。”
“那他——”
“他是被利器所傷。”
“刀或者劍,刀的話,應該是匕首,劍的話就是短劍,”宋採唐用手比着武器長短,“死者左胸,第四根肋骨,光透有明顯血蔭,背部骨底有戳刺白點及血蔭……”
“他應該是被一刀致命,正好是心臟的位置。”
要害被刺,刺的這麼深這麼重,死亡會來的很快。
殺人兇手,要麼是懷有大恨,湊巧了,要麼,極有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