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是個講究人, 喜歡東西整整齊齊,乾淨利落,和諧有方, 櫃架上那隻半個巴掌大的三足小桌, 看似裝飾,實則應該不是裝飾那麼簡單。
宋採唐仔細觀察過, 這房間裡所有擺件都有落處, 但凡平臺,一定支着架着什麼東西, 這小圓桌雖小,不甚起眼, 單個放在櫃子上也很和諧,但照死者習慣愛好,這上面,一定放過什麼東西。
現在沒有, 肯定是被別人拿走了。
這一點趙摯是真沒看出來:“雲念瑤喜歡自己收拾東西, 孕後無聊,不喜出去走, 每日就自己收拾這些屋中擺件,消磨時間,也當走動, 基本不讓丫鬟沾手。”
所以這一點, 貼身丫鬟珠玉也沒看出來。
“所以這東西是什麼, 只有死者和拿走它的人知道了……”宋採唐目光微凝, 突然落到趙摯身上,話音頓了頓,“或者,還有你。”
趙摯眯眼:“我?”
宋採唐眉目安靜:“這個案子,奇怪的地方很多。”
好像前面蒙着一層紗,藏着什麼特殊秘密,不爲人知,每個人都隱藏着什麼不往外說,幾個嫌疑人關係特殊,齊兆遠一來就答應剖屍檢驗……
“觀察使大人先不動聲色悄悄暗查,再做局迫李刺史權力轉交——爲何如此急於破案,真的只是因職責所在?”
汴梁的混世魔王,簡在帝心的能人,邊疆戰場的殺閻王,來到欒澤,強勢接管本案,真的只是愛好查案?
宋採唐不相信。
趙摯微微皺眉,看着宋採唐清澈通透的眉眼,沒有說話。
有風從窗臺拂過,捲來杏花淡香。
一室無聲。
“觀察使大人,不坦誠,可破不了案。”宋採唐撫袖微笑,“我幾番證明自己,難道都不足夠大人付出信任?”
“我——”
趙摯正要說話,突然門外有人喊:“大人——”
他捏了捏眉心,看向宋採唐:“我有事忙,晚些時候再去找你。”
說完就走了。
宋採唐:……
關鍵時候,你好不好這麼坑人!
不過好歹也是算是有收穫,宋採唐想了想方纔經過,很滿意。
一步一步,她結結實實走在計劃的道路上,未來,可期!
……
午後無事,宋採唐終於有時間,去找關清。
前前後後仔細看了一遍關清,宋採唐還是沒忍住問出聲:“你沒事吧?”
“小小年紀,操那麼多心,當心長白頭髮!”關清還是一如既往,一邊給宋採唐倒茶,吩咐春紅拿宋採唐喜歡的點心上來,還一邊嫌棄,“長醜了就不要你了!”
宋採唐就笑了:“看來是沒事了。”
“我是誰,能有什麼事?”關清看着宋採唐笑眯眯的樣子,嘆了口氣,“我是說真的……憂傷肺,思傷脾,你懂不懂?”
宋採唐知道,關清指的是驗屍一事。
關清憐她逼自己逼的太緊,擔心她太累,傷到身體。
宋採唐垂眸,杯中茶水迎着風,水紋微晃。
“我幹這個,大姐不忌諱?”
驗屍是她的理想所在,不可能放棄,她也不覺得低誰一等,可古代大環境如此,仵作是賤籍,條件客觀存在,不容她忽視。
關清吹着茶上浮沫:“我掌商行,親自打理生意,每日跟錢珠子打交道,你不也沒嫌棄?”
她說這話的神態極爲平常,就像在討論今天哪個菜好不好吃一樣。
宋採唐一怔。
古代商行……好像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仕農工商,商排最後,商人雖能賺錢,但在各種場合都有限制,受人白眼,已婚婦人招掌櫃陪房做點生意賺脂粉錢,沒人在意,閨閣女子親自打理生意,每日與銀錢爲伍,常與各大掌櫃開會理事,名聲就不會好了。
“我瞧你在義莊屍房遊走,把那些當官的大男人唬的一愣一愣的,不是厲害着呢麼?”關清把茶盅往桌上重重一放,“這世道,女人活着不容易,別人要挑你理,你怎麼好都是錯,你厲害的壓得住所有人,就沒人敢挑你理,你自然哪哪都是好的。既然做了,有專才有本事,就少說喪氣話!”
“我做商人,誓要做到好,你做仵作,也要做到天下第一纔好!”
宋採唐眨眨眼,再眨眨眼,看着霸氣外露的大姐,有那麼一瞬沒緩過神。
大姐真是好志氣,女中豪傑啊!
不過這話……
是覺得她自卑了,所以有意開導?
她真的沒自卑,只是考慮到古代環境,擔心家人受影響,纔有此一問,沒想到大姐這麼……暖。
宋採唐心中突然一軟。
前世,她是孤兒,沒有親人。親人的感覺,是這樣麼?
關清話還沒完,看着宋採唐,眉目間有冷色流出:“我不怕你幹這個,只怕你乾的不夠好!宋採唐你記住,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別人比你本事大不要緊,你摔跤也不要緊,但不長記性,不能堅持,心胸狹小不知學習,害怕心搖,不能漂漂亮亮的走到最後,把所有人都踩到腳下——我不允許!”
“你即選了這條路,若敢退,我第一個抽你!”
宋採唐:……
不愧是大姐,鼓勵的話都好嚇人。
不過——
“你放心,這條路,我會走的很好。”
她踩在巨人的肩膀上來到這裡,經驗豐富,理論知識充足,如果還不能一展所長,做出點有用的事來,她都沒臉混。
“嗯,你心裡有數就好。”關清說完,頓了頓,撇撇嘴,“我知道你關心什麼——我這真沒事。”
她把之前的事說了一遍,遇到了怎麼,怎麼反算計姓王的,把自己東西拿回來,全部說給宋採唐聽。
“家裡的事,你不用管,我沒毀,那位一定很失望——”
關清捧着茶,那叫一個氣定神閒:“我會讓她更失望。”
“除了針頭線腦不會爭別的,以爲弄死有本事的,她得了東西,就成有本事的了?”關清搖了搖手指,“不,她會被真正有本事的拆了吃了。”
真以爲商場是好混的?每天看看賬,和掌櫃開個會,就能順順利利賺錢,不用幹別的?
太天真。
商場之亂,之險,遠超常人想象。
“自己的本事,纔是立世之根,她怎麼就不明白呢……”
說到最後,關清幽幽嘆氣,似是十分遺憾。
宋採唐本來一直在安靜的聽她說話,視線無意識飄移時,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大姐前次過來天華寺,也就是二月初八那一日,住的也是這個院子麼?”
“是啊,許是時間離的近,接待我的僧人還記得我,給我安排了同一個院子,”關清側頭,“爲什麼這麼問?”
宋採唐指着院外那棵高大的樟樹:“從雲念瑤的院子往外看,也能看到這棵樹。”
關清看了宋採唐半晌,十分憂心:“你這辨識方向的能力也是沒準了……這一行真能幹好麼?”她素指指向東北方向,“從我這院子側門出去,走不了一盞茶,就是貴人院子了。”
“這麼近?”
“嗯。”
宋採唐眉頭蹙起,沉吟片刻,問關清:“當日晚間,大姐可曾看到什麼?”
關清搖搖頭:“當晚我並未外出,連命案發生了都是第二日才聽聞。”
“大姐安睡一夜,未聽到任何動靜?”
“沒聽到任何動靜是真的,但安睡一夜——也不是。”關清道,“晚飯多喝了兩口湯,我有起夜。”
“可有看到什麼?”
“沒有。天太黑,夜太冷,我睡的迷迷糊糊,什麼都沒留意……”
和關清聊了不多久,宋採唐放心了一些事,又添了一些新問題。
不過沒關係,所有問題,都會慢慢解決。
……
傍晚,宋採唐沒等來趙摯,先等來了溫元思。
溫元思是來說案子的,不過不是雲念瑤的案子,而是西門綱一案。
他開門見山:“安朋義不對勁。”
宋採唐早在琴秀轉述下,知道了白天發生的所有事,問:“張府尹沒有按安撫使盧大人要求,將此人關押入牢?”
“因其涉案,情況特殊,暫時未收監,而是秘密監視。”
這一監視,就發現不對了。
溫元思微微皺眉:“他與馬三娘有染,且有意避人。”
“馬三娘?”宋採唐神情微頓,“她不是與死者西門綱相好麼?”
“就是如此,才更蹊蹺。”
若沾了‘情’字,西門綱一案的查探可能要換個方向。
溫元思起疑:“西門綱會不會——”
“不會,”宋採唐話音篤定,“殺害西門綱的人,一定是與他身材相似,力量相仿的人,安朋義太瘦,不可能是兇手。”
身材所限,瘦子與強壯之人力氣必有所差異,若以命博,瘦子不會自取短處,以力相撞,會下意識尋求四兩撥千斤的方法,智取爲上。如果武功相差太多,更不用博力了,巧手即可。
西門綱屍體無需再驗,安朋義不可能是殺死西門綱的人。
溫元思眉頭皺的更深:“可這案子……”
“三兄弟中,老大石羣到底去哪裡了?”宋採唐突然發問。
溫元思:“已發下海捕文書,只是目前尚未找到。”
“石羣是外地人,面生,官府這麼大力度都沒找到——”
宋採唐目光微微閃動,溫元思突然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
“再找不到活人,就找找死人吧。”宋採唐道,“石羣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