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一片安靜。
所有人視線齊齊看向李茂才, 等着他回答趙摯的問題。
李茂才看看厲正智,再看看紀元嘉, 瑟瑟發抖地垂下頭:“是這樣沒錯……”
“當時離的太遠,我聽不大清他們說話,但他們有沒有動手,幹了些什麼,我確實能看清楚的。”
“我剛要經過, 就看見藺飛舟攔住厲大人, 眉眼俱厲的說什麼事,厲大人沒理,袖子一甩就要越過他往前走,他依依不饒糾纏, 厲大人惱了, 忍無可忍的拽住他領口,將他抵在牆上……大人似乎大罵了兩句,但並沒有傷人, 只勒的藺飛舟喘不過氣, 體力不支無法再攔, 厲大人就把他甩開, 顧自走了。”
“藺……”李茂才頭垂得低低,聲音微抖, “藺飛舟是個文弱書生, 體微力弱, 厲大人分明沒用多大力氣, 他還是坐着咳了好一會兒,才恢復過來。纔將恢復,紀元嘉就到了。”
“確是紀元嘉先和藺飛舟搭的話,但我……小人離太遠,着實聽不清楚,兩個人沒有爭執,也沒說幾句話,就各自分開了……紀元嘉面色如常,藺飛舟臉色卻有些不好,不過很有可能是之前被厲大人所挾,情緒不高。”
李茂才生怕得罪誰,把自己看到的事,一樣一樣詳細的說出來,盡力表達‘厲正智和紀元嘉都不是壞人’這個主題思想。
紫金鞭敲打在手,趙摯眸底迎着陽光,深邃悠遠:“哦……這樣啊,那你剛剛說,他們在爭執時提到了錢財,死者跟誰爭執時提到了錢?”
“都……都有。”
李茂才額頭貼在地上,大氣不敢出。
這裡站着的人,一個兩個,他誰都不敢得罪。
“這麼有趣啊……”趙摯看向厲正智和紀元嘉,“你們有何解釋?”
厲正智面容板正:“藺飛舟認錯了人,攔住我就要問我要錢,說我欠他的,我又不認識他,哪來的欠錢一說?再說我今日站在這個位置,會欠他的錢?笑話!”
紀元嘉禮貌拱手,聲音清朗:“我自己貪玩,走錯了路,尋人幫忙,付出銀錢也是應該。死者爲我指路,我欲給些回報,他卻沒要。”
兩個人的話,聽起來都應情應景,合乎常理,沒有可疑之處。
如果是撒謊,技術是相當好了。
厲正智目光斜斜剮過地上跪着的李茂才,看向趙摯:“如此,這案情該明瞭了吧?仵作檢驗,兇器與當日相符,過程推敲無異,本案已無疑點,郡王爺可以輕鬆了。”
趙摯手中紫金鞭一停,咧開嘴衝他微笑,明明是笑,卻不帶一絲溫度,寒意森森:“案情明不明瞭,是本郡王的事,不是你的事。”
厲正智眉梢一跳。
“啪——”
趙摯突然甩了下鞭子,鞭子在空中驟馳驟停,發現響亮又悠長的聲音,他本人的聲音隨着鞭聲,變的縹緲,意味深長:“怎麼,厲大人今天不和左大人掐,有空來管我的閒事了?今年大旱,各地糧荒,厲大可都準備處理好了?該不會——最後要讓民間組織,你瞧不起的商人來幫你收拾殘局平事吧。”
宋採唐便知道,趙摯起了疑。
厲正智和左修文一向不和,二人基本是王不見王,你說對我偏偏要說錯,你說錯,我就一定要堅持是對,任何場合,有你沒我,有我沒你,在這樁案子上,反應倒是出奇的一致……
宋採唐一邊想,一邊手下不停,對屍體進行縫合工作。纖長手指捏着針線在各肌肉層組織層遊走,靈巧非常,不出片刻,就把胃部縫好,接到死者腹中。
周仵作看的直搓手,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上前道:“要不我來?”
宋採唐怔了一瞬,片刻莞爾:“好啊。”
她把針線交給了周仵作。
周仵作之前還真是剖過屍,太專業的知識不懂,縫合卻是沒問題,宋採唐見他動作並不生疏,就沒再管,顧自到一邊淨手。
青巧幫她把罩衣解下,“呀”了一聲:“小姐你衣服髒了!”
罩衣選的已經是市面上最厚最防水的布料,但畢竟不完全防水,解剖過程也不是每時都沒意外,傷了衣服很正常。
青巧早就有備用的,指了個方向:“婢子來時問過,那邊有房間可以換衣服。”
宋採唐點了點頭:“好。”
這裡有趙摯撐場,宋採唐根本不擔心,也沒注意接下來幾邊對話,朝趙摯投去一個眼色,趙摯就懂了,微微點頭,擺手叫她去。
這裡裡外外有他控場,他很放心,宋採唐不會出意外。
宋採唐的確沒有出意外。院子不管深淺,人多或偏僻,護衛都很多,裡三層外三層布控,還十分安靜。
換完衣服往回走,經過轉角時,她看到了一個姑娘,走的特別急。
擡眼一看,不遠處是官房,她便明白了。
人有三急,看熱鬧看久了,某處就會特別急。
一條路走到盡頭,宋採唐再轉頭,那姑娘已經從官房出來了。可從官房出來,她神態看起來也並不十分輕鬆愜意,似乎有點慌急。
再看,一個婦人在不遠處等着她,觀二人親密樣子,應該是母女。
“那是左修文的妻女,妻子餘氏,女兒左姍姍。”
突然一個聲音響在耳邊,很熟悉,宋採唐頭也沒回:“你認識她們?”
祁言哼了一聲:“汴梁人誰不認識她們?一個母老虎一個臭美精。不過小唐唐啊,這麼久沒見,看到我一點都不熱情,我好傷心,好難過啊——”
他一邊說話,還一邊做出西子捧心狀,浮誇又油膩。
宋採唐:……
她看向祁言後背:“御史大人。”
祁言立刻擺正身形,快速恢復成精英子弟模樣,微笑從容回頭:“我只是開個玩——宋採唐!你騙我!”
他身後空空,哪有什麼趙摯?
宋採唐這下是真笑了,笑出了聲。
祁言還是那麼活寶啊!
“走吧。”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笑,帶頭往回走。
祁言憤憤不平,卻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乖乖跟上。
離開小徑前,宋採唐最後一次看了看餘氏和左姍姍的背影。
這左家一家……在本案的存在感很微妙啊。
“表姐——”
路走一半,關婉突然找了過來,提着裙子小跑,氣喘吁吁:“那個紀元嘉,我,我見過!”
宋採唐立刻警惕:“你見過?在哪見過?”
如今案情不明,紀元嘉和谷氏是重要相關人,關婉素日不愛出門,怎麼認識的?
“船,船上。”
關婉撫着廊柱,深呼吸兩下,把氣喘勻了:“就是咱們從欒澤出的大船,我跟你說起過,一個瘦的皮包骨,只有眼睛亮晶晶很好看的少年,後來咱們上錯了船,就再沒看到……原來他叫紀元嘉呀。”
“我給了他好多餅吃呢!看起來那麼懂禮,原來竟然是個壞人麼?”
關婉並不知道宋採唐爲她擔心,只是想跟表姐分享一下這件事,順便吐槽:“他要真那麼壞,以後見了我就不理他,再也不給他糕吃了!”
宋採唐:……
原來你關注的只有糕嗎?
“表姐,咱們要回去了麼?”
關婉一雙杏眼水汪汪,期待的看向宋採唐。
宋採唐卻搖了搖頭:“我還有些事,要和御史大人商量。”
“那就誤了飯點了啊……”
祁言聽着兩姐妹聊天,擡頭看看太陽,有些不懂。
這離午飯的時間還稍微有點遠,怎麼會誤了飯點?
宋採唐卻十分了解自家萌妹子,提出建議:“那要不,婉婉先回去做飯?左右我這裡驗屍工作已結束,不會有什麼事了。”
關婉想了想,認真點頭:“也好,那我先回去做飯,一會兒你要回不來,我讓人給你送來!”
宋採唐微笑點頭:“好啊。”
果然沒錯,關婉愁的只是這個,她說的誤飯點,是誤了‘做飯’的點。
看着兩姐妹歡快道別,祁言感覺,他敗了。
這女人心,他怕是讀不懂了。
二人繼續往前走。
宋採唐隨口問祁言:“找李茂才,是趙摯讓你去的?”
祁言點頭:“摯哥覺得這個案子有蹊蹺,之前就盯上了,他在前面活動,讓我在暗裡悄悄查。”
“那……你有沒查到一個姓呂的姑娘?”
宋採唐想起昨天探查藺飛舟院子遇到的事,眼睛微眯。
聽到此問,祁言警惕的看了看四周:“等會進屋說。”
……
驗屍工作結束,周仵作盡職盡責的處理後續事宜,趙摯把場子撐住,穩穩的送走所有人,轉回廳堂,宋採唐和祁言已經等了一會兒了。
宋採唐倒了杯茶,給趙摯推過去,看向祁言:“現在可以說了吧?”
祁言撓了撓頭:“的確有這麼個姑娘,姓呂,叫呂明月,跟藺飛舟私定了終身。”
宋採唐:“住處是否離藺飛舟不遠?”
“嗯,只隔了一條巷子。你可別小瞧這一條巷子,巷子這邊,是窮人區,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那邊卻是富人區,當然,大富大貴有權有勢的人不會屈就,但一般富戶,那邊很多。”
宋採唐:“所以這呂家,有錢。”
祁言點頭:“沒錯。”
趙摯怔怔看着面前的茶,目光移到宋採唐纖長白皙的手,突然仰脖一口飲下。
宋採唐關注案情之餘,竟也注意到了:“這麼渴麼?”
她離茶壺最近,擡手又給趙摯續了一杯。
趙摯又喝了。
宋採唐接着倒,他就接着喝。
宋採唐:……
擔心趙摯渴的緊喝的急對身體不好,喝這幾杯補充水分肯定夠了,她不再倒,聲低略低的叮囑一句:“若還渴,一會兒再喝。”
趙摯頜首,目光晶亮。
祁言:……
爲什麼明明一切很正常,他卻有種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感覺?
比如……他家狗的口糧。
硬的硌牙,又沒半點鹽味,明明帶着香,卻簡直是人間至苦,實乃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趙摯也是一心二用的好手,一邊看着宋採唐,滿足着心中綺念,一邊腦子也在轉,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剛剛的話在說什麼。
他指尖輕輕敲了敲桌面:“這件事,呂家人知道麼?什麼表現?當天呂明月在幹什麼?”
祁言硬生生被拽回話題,十分痛苦,一臉便秘色:“應該是知道,並樂見其成,呂家最近在準備嫁妝。藺飛舟死在昭澤寺,當時呂明月也在場,我猜,他們定是相約私會的。他們兩個,可是有很多幹柴烈火小故事的……”
祁言眉飛色舞,叭叭說了一大通。
做爲八卦主義者,他打聽消息手段一流,這藺飛舟不愛出門,不愛說話,性格沉悶,少有人注意,汴梁城裡規矩又嚴,但凡有點身份的姑娘,都不會隨便出門,呂明月和藺飛舟可謂是用盡方法手段,才使這一見鍾情再見傾心的愛情大戲發芽成長,唱演的精彩紛呈,被彼此感動的不行。
就像說戲文似的,祁言把各種小片段說的那叫一個纏綿悱惻,夜色撩人……
這二人一直飽受相思之苦,觀其行事風格,幾乎是有機會就要相約見面,沒機會創造機會也要見面。
而熱鬧的法會佛節,就是最好的機會。
這一點祁言目前打聽到的消息無法證實,但他猜測,事實一定如此,錯不了。
末了,他一攤手:“時間緊,任務重,我只是查到了呂明月這個人,別的還不甚清楚。”
“只呂明月?”宋採唐想起死者桌上那些情詩,眼神微閃,“還有一個姑娘呢?”
這個問題把祁言難住了,他眨眨眼:“還有另一個?”
這弱書生厲害啊!
宋採唐的話,他一向深信不疑,頓時心內八卦之火熊熊燃起,摩拳擦掌:“我接下來就去找,你就等着瞧好吧!”
趙摯粗淺的總結案情:“所以本案目前圈定幾個人,呂明月,紀元嘉,谷氏,厲正智,李茂才。”
左修文態度有些曖昧,有沒有關係,還要以後查。
“呂明月與死者有情,該是最熟悉瞭解死者的人,很可能知道很多東西——可重點查探問話。”
“厲正智態度很硬,”宋採唐想,“有沒有說謊,還不一定,接下來仍要注意。還有李茂才——”
說到這個人,祁言更有發言權:“我會繼續跟!這小子看起來不太像說謊,但我感覺他好像有隱瞞。”
“至於谷氏——”趙摯眼神微深,“如果真是本案兇手,很可能與其子紀元嘉有關。”
只是問路,太湊巧了,紀元嘉有沒有可能認識藺飛舟?
宋採唐微微轉頭,側臉對着陽光,長長眼睫在眼底落下半圈陰影,姝麗靜好:“有用信息太少,案情撲朔,沒有一件事能解釋死者胃中昂貴食材的來歷——跟着細查,應該有收穫。”
鮑魚和海蔘,確定一般門路,一般人家可以擁有。呂明月的情況,不太像。
死者去世前吃的這些東西,來源爲何,非常重要。
趙摯頜首:“我立刻讓人去查。”
“還有一點——”
宋採唐猶豫片刻,還是說了出來:“前日我去探訪過死者租住的院子,有個懷疑,一直沒說。”
“死者藺飛舟,可能是個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