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鋒接觸到人體皮膚的瞬間, 血就流了出來。
暗紅色,略粘稠,帶着某種難以言說的不詳味道, 與死者慘白膚色一映襯, 視覺效果相當醒目,瞬間, 整個房間下降幾度, 似乎更冷了。
旁觀衆人無不後背發寒,盯着宋採唐手中小刀, 眼瞳微縮。
誰能想到,這樣的細長小刀, 精巧有餘,寬韌不足,連刀刃都很短,一點也不像正經武器, 姑娘家纖長小手才能把玩的東西, 竟能這般鋒利,這般無情……
主刀者宋採唐從容不迫, 持刀柄的手非常穩,沒半分停頓遲疑。
她從死者兩肩開始,斜內側下劃, 匯於一處後直直往下, 在衆人心理尚未準備充足的時候, 已經換了剪鑷, 迅速分割肌理,揭開了死者胸部大半皮膚。
“嘔——”
幾乎是瞬間,郭推官就頂不住了,捂着嘴往外衝。
孫仵作面色青白,緊緊捏拳,指甲扣進肉裡,咬着牙根,說服自己還能扛!
不過是屍體血肉,他十三歲入行,至今近四十年,什麼樣的大場面沒見過,這點血,這點味道怎能把他嚇退?他纔不怕!
他要親眼看着宋採唐什麼都找不出來,認不得毒,辨不出死因,一敗塗地!
仵作一行是男人的,女人就該低眉識趣滾遠點,少想有的沒的,這裡沒她插手的地方!
然而心理活動再豐富,眼前的鏡像還是揮之不去。
不一樣……
剖屍,和他見過的,哪怕最血腥的兇殺場面,都不一樣!
腸穿肚爛,殘肢斷臂,甚至腐敗生蛆的屍體,他見慣了,能忍,無非就是噁心,氣味沖人,可拿刀剖屍,血液是流動的,氣味是逐漸增強的,刀剪割肉的聲音,是實打實的。
那女人手上,罩衣上,越來越紅,被血色染過的地方越來越多。
孫仵作感覺自己看到的不是正經仵作驗屍,而是屠夫殺人!
宋採唐不但手指纖細精巧,腦中似能透視人體,好像類似的活兒幹了多少遍,她分割人體皮膚,組織,肌肉層的手法熟練之至,根本不用多想,多看,行雲流水般,就把人體打開了!
“觀察使大人請近前看,”那女人還讓人上前仔細看,指着翻開的肌肉層,“死者皮下組織,肌理層有出血現象。”
趙摯湊近觀察,果然有。
他品着宋採唐略凝的眉眼,冒出個想法:“不應該有此現象?”
“肌肉層有血,皮膚外表卻無表徵,確實少見。”
孫仵作很想懟一句‘不知道是你見識少’,‘不知道剖什麼屍’,可他喉頭髮緊,說不出話。
他突然覺得宋採唐很可怕。
這個女人,剖屍不害怕,剖活人是不是也不害怕?死人和活人身體構造沒什麼不同,她能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的料理屍體,對上活人,是不是也能瞬間直指要害,殺人於無形,還能叫人瞧不出來?
孫仵作牙齒有點打顫,決定永遠,永遠也不要和這個女人有單純相處的機會……
宋採唐把皮下組織,肌肉層分解完畢,仔細觀察,言說所有異狀,由溫元思書寫在格目上後,開始着手分離肋骨,暴露胸腔。
人的肋骨並不是整根硬梆梆,刀切不動,必須上鋸鋸,大鉗子撬的,脊柱出發的肋骨多半段是堅硬的骨頭,至胸前會變成軟骨,隨着年齡增加,肋軟骨會慢慢骨化,堅硬部分變長增多。
本案死者雲念瑤不到三十歲,軟骨骨化並不明顯,身體也未受損害,連咬骨鉗都不用上。
宋採唐只是換了把硬度更高的解剖刀,從肋骨與肋軟骨交界半釐米處,刀口微微向外傾斜,很輕易的就切斷了肋軟骨……
她動作很小心,乾淨利落的切斷肋間肌與膈肌,左手伸過去,提起與胸骨相連的肋骨端,右手從下往上行刀,將胸骨縱隔分離,保證不傷及肺臟。
之後分離胸鎖關節,剪斷第一肋骨……
暴露整個胸腔。
紅紅白白摻着淡黃的內臟佈滿視野,孫仵作再也忍不住,吐了。
他以爲自己能扛,畢竟屍體見的太多,可眼前一幕,着實超乎他的想象……
充滿動態感的剖屍和靜態的死亡現場,給人的衝擊感覺委實差太多!
怪不得那些試圖研究這方面的仵作沒一個能繼續下去,除了知識資料缺失,沒有足夠勇氣支撐也是很大的原因!
目送孫仵作狂奔出門,張府尹不動如山,心內哼笑。
呵,還說自己是州府內最好的仵作,師出名門,領着一票仵作跟他鬥,結果呢?這點小場面都經不住,還不如他呢!
目光觸及眉眼英慧安靜,穩的不行的宋採唐,張府尹忍不住就想笑。
還是宋姑娘靠譜!
他這眼光多少年就沒輸過!
轉頭時,看到一臉肅容,強撐着不動,實則臉色慘白,脣色發青的李刺史,張府尹笑眯眯,好心提醒:“這剖屍一事,雖說最爲直觀,效果出奇,多少也有點嚇人,刺史大人若感覺不適,可在外面稍候。”
李刺史陰冷一笑,淡淡道:“不必,本官也有些年紀了,見慣世事,這點場面,還嚇不倒我。”
不過見過一次宋採唐剖屍現場,比他只多一回經驗而已,哪來的優越感?
呵,這回能撐到最後的,還不定是誰呢!
雲念瑤一案,一力拿下,又一力送出,已經是狠狠打了回自己臉,之後的事,說什麼他都得頂住!
張府尹見李刺史強撐,微微笑了下,沒再繼續勸。
這位既然丟臉,就丟唄,正好給他看笑話了!
不過觀察使大人……
他看向趙摯,目光略有欽佩。
就算他和溫元思經歷過,也要悄悄朝宋採唐要藥丸子吃,方能筆直站在這裡,面不改色,這一位就是真難得了。
是真的沒半點害怕,亦沒半點排斥。
略想一想,這位混世魔王混出名號,就是因爲軍中鋒芒,聽說被遼人那個厲害王子當做宿敵,有‘閻王’之號,莫說類似屍體內臟暴露的形勢,屍山血海,殘肢斷臂不知見過多少……
不怕也很正常。
趙摯:“這個肺……似乎有些不正常。”
不但不怕,人家還能看出不同。
宋採唐看了趙摯一眼,黑白分明的眼底透着些許訝異,不過片刻,就變成了笑意:“觀察使說的不錯,正常人的肺,不應該是這樣。”
“肺部腫大,有充血現象,出血量這麼多,似有溶血……”
宋採唐剛要說結論,趙摯已經先一步說出聲:“是因爲毒?”
宋採唐眸底有讚賞劃過,點了點頭:“應該是。”
她低頭,將死者內臟全部仔細觀察了一遍,得出結論。
“死者肺部腫大,充血,脾,肝等五臟皆有腫大,有溶血現象……她的循環系統,已經被毒物大肆破壞,不遭遇此次意外,沒有良醫爲診,也堅持不了不久。”
肝臟是解毒藏血器官,脾臟生血,心肺循環更是供氧供血,系統發生障礙,皮下出血就很正常了。這時候吐血,流鼻血,眼底出血都很正常,所以死者嘔吐物內有血。
眼瞳虹膜出血……
宋採唐猜測,死者應該也伴有一定程序的顱內出血。
“毒理表現,外表不甚明顯,實則影響已深,一時不會命喪,腹中胎兒卻是肯定要流產的。”
還沒流出來,死者先遭暗手離世,所以纔有了之後,屍體尚未高度腐敗,尚未產生多少腐敗氣體,不正常的死後分娩。
宋採唐看向李刺史:“死者分娩是否很早,屍體發現時就有了?”
李刺史目光有些飄乎,躲着屍臺:“沒錯,一早發現屍體時還沒有,移動時突然就出來了。”
當時嚇的人們夠嗆,大白天的人人身上生層白毛汗,很久沒人再敢動屍身。
可是死因呢?
李刺史眯眼看宋採唐,聲調微高:“你的意思是,這毒物,可能會致死,但死者之死,卻並不因爲這個——還來不及。”
他在提醒宋採唐,話是你說的,你倒是把真正死因找出來啊!
宋採唐不等他催,已經在繼續了。
她用剪刀自心頭部將心句劃出“Y”字形切口,將心臟完全暴露了出來。
“咦?”
她頓了一瞬:“心臟痙攣?”
死者的心臟是正常人健康的心臟,毒物作用尚不明顯,可它目前的狀態,非常不一般。
很緊,很硬,仍然保持着死前瞬間的狀態。
趙摯近前來看了一眼,似也明白了:“這樣子似乎有些不對。”
宋採唐垂眸,若有所思:“心肺是人體循環之本,心臟痙攣驟停,數息之內就能致人死亡。”
可怎樣行爲動作,會致人心臟痙攣驟停呢?
死者身上除了腋下死後扼痕,沒任何外傷。
“是受了什麼刺激?”
趙摯眉目沉沉,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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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採唐沉吟片刻,道:“有種急死,歸類爲抑制死,指身體某些部分受到輕微刺激或外傷,通過神經抑制反射,在極短的時間內心跳停止死亡。”
這類死亡,屍體表徵常常沒有明確痕跡。
李刺史眸色陰沉:“所以還是……沒任何收穫?”
“怎麼會沒有?”宋採唐微笑,“不管怎樣的刺激,兇手必須得給予死者,才能造成死亡。死者手腳,指甲沒任何痕跡,說明這一刻來的很突然,死者根本來不及反應。兇手能至死者身邊,距離很近,果斷下手,起碼說明了兩點,一,死者對兇手並不設防,至少近一段時間內,她們有來往;二,兇手對死者非常熟悉,有過極深的瞭解認識,知道死者弱點在哪裡,害怕什麼。”
嫌疑人範圍立刻圈定,那些只在外圍經過,擦肩,或者只是匆匆與死者見過一面的,沒證據顯示與死者坐談甚歡的,基本不用查了。
趙摯勾脣斜笑,哼了一聲:“起碼刺史大人懷疑的那些殺手,死士,仇人敵對者,都不用費心力問話了。”
張府尹也笑眯眯幫腔:“剖屍尚未結束,宋姑娘接下來有何發現,還未可知,刺史大人莫要着急啊。”說完,他又接了一句,直直扎心,“左右這案子如今也是趙觀察使執掌,刺史大人自可穩坐高臺,閒閒細看啦!”
李刺史氣的鬍子高高翹起,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幾人打嘴皮子架的時候,宋採唐沒閒着,刀尖繼續往下,取下了死者胃部。
胃,能告訴人很多東西。
吃過什麼,喝過什麼,最後一餐是什麼時候……
這具屍體保存的非常好,還用過冰,胃部情況,應該有很大幫助。
宋採唐打開死者胃的一瞬間,暗褐色粘乎乎的東西流出來,帶着令人難以忍受的味道,非常挑戰神經。
張府尹經歷過,早知道會有這一出,這一刻來臨前,他誰都沒看,直直盯着李刺史,覺得這老東西肯定要倒黴!
果不其然,李刺史終於受不了了。
張府尹以爲李刺史最多和之前兩個人一樣,出去吐,可是李刺史不是,他……尿了。
不知是被薰的,還是被嚇的。
張府尹:……
這畫面太慘,他都有點不忍心擠兌了。
可能自知丟人太過,掩飾不過去,不如接受,李刺史這一刻竟然淡定了,板着臉站着,嚴肅非常,彷彿正沉浸在案情中,誰打擾就是誰不懂眼色。
趙摯沒忍住,許也是不想忍,直接嗤笑出聲。
“都說男人,有個物件總是不受控制,年輕時是女人,年老是尿意,刺史大人真是把這話演繹的淋漓盡致。到底年紀到了,不必害臊,我們都理解。”
他這頗有深意的話不說還好,一說,更尷尬了。
李刺史還不到五十,哪裡就到大小便失禁的地步了?
他嘴脣翕翕,面對或憐憫或嘲諷的目光,很艱難的回了一句:“不用着急,你們都會有這一天。”
張府尹忍的很辛苦,纔沒笑出聲。
“我倒是不着急,倒是大人你這衣服,不着急也要換一換,不然着了涼,染了風寒怎麼辦?”
他皮笑肉不笑的和李刺史說話:“要不,我送大人出去?”
李刺史哪還敢不答應?
不說尿了的褲子,就說那一陣陣刺鼻的酸臭味,他真的要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