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如練, 情思繾綣。
趙摯拉着宋採唐的手, 按在自己左胸:“你說過,這裡只准有你。”
宋採唐聲音有些澀:“可你當時……並不記得我。”
趙摯目光深邃, 內裡似有洶涌浪潮:“我的靈魂記得。”
宋採唐自認是個性格很冷硬的人,學法醫以來,解剖過多少屍體, 經手過多少案件, 見識過多少人性冷暖,再心有所感,她都沒有哭過。
可是今夜,月光之下, 她手掌按着趙摯跳動的左胸,眼底映着趙摯掩飾不住感情的熾熱雙眸, 耳邊聽着趙摯簡單的話, 突然忍不住, 眼淚落了下來。
眼淚掉下,脣角卻是勾着的, 她笑的很燦爛:“沒想到……你也會甜言蜜語。”
趙摯登時急了:“你別哭, 別哭啊……”
宋採唐哽咽:“我也……不想……”
她是真不想哭,掉眼淚什麼的,太丟人了。
趙摯墨眉緊皺,手腳無措, 愁的不行, 又是擦淚又是輕拍着哄, 都不管用。
宋採唐最知道自己,一般不輕易哭,哭了,就很難停下來。其實沒什麼不開心的,只是眼淚止不住,有些丟人而已:“你別管我了,沒事的。”
怎麼可能不管!
趙摯是真的如臨大敵,自認識宋採唐以來,除了宋義去世,他就沒見宋採唐哭過,是他剛剛有哪句話說的不對,惹到她了?
他越着急,宋採唐越窘迫,兩個人在這個問題上根本沒有辦法溝通,宋採唐無法讓趙摯相信她是真的沒事……
趙摯怎麼都沒辦法,不知哪根筋抽了,突然緊緊抱住宋採唐,吻上了她的脣。
他的脣和他的手一樣,乾燥炙燙,比普通人的體溫略高,似乎能順着皮膚血液,燙到心底。可不同於常年習武的手有很多繭子,觸感粗糙,他的脣很柔軟,帶着一股莫名的,撫慰人心的力量。
宋採唐一驚,真就忘了哭。
趙摯左手佔有慾十足的環着她的腰,右手輕輕捧着她的臉,力道不重,卻不容她拒絕。這個吻也從最初的意外和輕柔,變得堅定和熾熱,好似被關在黑暗深處的猛獸出了閘,帶着滔天的欲|望和瘋狂,再無可阻擋。
宋採唐不但忘了哭,還忘了閉眼,忘了呼吸。
淚滴凝在臉頰,斂着月光,凝着星芒,一切彷彿都晶瑩剔透起來。時間在這一刻停駐,所有情思,所有溫柔,全部鐫刻在這個瞬間,大概……一輩子都忘不了。
宋採唐明白了趙摯的話。
靈魂烙印幾個字,並非純粹的情話,哄人的甜言蜜語,它真的存在。
一吻畢,趙摯捧着她的臉,指尖燙人,呼吸急促:“我心悅你,宋採唐,嫁給我,好不好?”
宋採唐感覺自己心跳快得像要蹦出來,酸酸脹脹滿滿軟軟,各種神奇的情緒充斥了她整個人,她有點陌生,又有點雀躍,這種感覺……
或許就叫做幸福。
她一直覺得自己缺乏柔情,缺乏女人味,永遠理智,這一刻不知怎麼的,突然有些扭捏。她貪戀趙摯給她的感覺,並且想要更多……
明明心裡很歡喜,可就是想作一下。
“嗯……那我可要想一下。”
她覺得自己臉皮有點厚,但一點也不羞恥,說到底,她還是女人,內心深處也喜歡被寵愛的感覺。
趙摯果然就急了:“你之前答應過我的,不能反悔!”
“哦……是麼?可是我忘了呢,”宋採唐笑眯眯看他,“你不是也答應過我,要幫我尋個品性好的男人做夫婿,還說你眼光最佳,整個汴梁城的青年才俊都知道,保證能給我挑個合適的——也不能反悔?”
趙摯:……
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是什麼滋味,他今日總算嚐到了。
但他成長曆程的前半期,是個相當合格的紈絝霸王,招雞逗狗,打架揍人的事沒少幹,也被皇上壓着給很多人道過歉,臉是什麼,在他這裡,不存在的。
郡王爺頗有些急智,當即不要臉的拍胸脯:“汴梁城品性最好的青年才俊,最適合做你夫婿的男人,不就站在這裡?”
宋採唐:……
對方的眼神越發熾熱,她有些招架不住,臉頰微紅,默默轉了頭:“……你要不要臉?”
“不要,那是什麼,能吃麼?”
趙摯再次緊緊摟住宋採唐,就安安靜靜的抱着,不讓她走,也沒有做過激動作,生怕惹了宋採唐不高興,被趕走。
哪怕這個擁抱再舒服,宋採唐都不想再繼續了。
這半夜三更,孤男寡女的……這樣下去很容易出事啊!
剛這麼想着,就感覺到趙摯身上有了生理變化。
宋採唐臉更紅:“你放開我。”
“……不。”
趙摯聲音低沉暗啞,響在她耳側,猶如夏夜山間的松濤:“一輩子都不放。”
……
這夜到最後,宋採唐就不記得了,因爲她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被趙摯抱回了房間,小心翼翼的放上牀,蓋上被子,眉心一暖,好像趙摯又親了她。
她似乎還聽到趙摯低語,說什麼不管她答不答應,今生今世,她都註定是他的女人,他不會放手,也不允許任何別的人走到她身邊。
她一定會嫁給他,他馬上就去皇宮請旨賜婚。
宋採唐很想提醒他別忘了正事,甘四孃的命案雖已結,還有很多未竟之事,比如景言身份,他到底是做什麼的?和曾德庸桑正有什麼交集?
可惜黑甜夢鄉襲來,她睡實了。
睡前最後一個念頭是,她好像也不需要擔心這些,趙摯什麼時候忘過正事?
他總能都做好的……
趙摯的確沒有忘了正事,這前後的案子他都有參與,職權也比溫元思等人大,所有信息量的掌握,他是最全的,進宮面見皇上,肯定要說這些事。
分析建議,以及接下來的安排。
當然,和宋採唐的事……也是要提的。
但後一件事並不順利。
他還沒開口,皇上就先命人拿了提前擬好的聖旨過來,贊他所有功績,讓他承爵封王。
皇上很高興,這個王爵本來就是趙摯的,他壓了這麼多年沒給,不是趙摯沒出息,不合他心意,而是趙摯太讓他倚重,太讓他信任,有些重事唯有交給他才放心。
可趙摯年輕,資歷不足,事情辦得再漂亮,名頭上也壓不過人,沒辦法,皇上只得和趙摯表演‘不和’戲碼,一再的生氣,一再的打壓,這樣對於趙摯來說,辦事反而更方便。
如今朝堂形勢大定,有些東西……也已經有了方向,接下來只要按部就班的去做,就不會出大的岔子,這些戲碼,也就不必再演下去了。
這件事是喜事,本沒有錯,趙摯本應和皇上一樣高興,但這聖旨,是在皇后提醒下下的。
皇后有此提醒,一來是昨夜皇上提到了趙摯,皇后替趙摯委屈,說過了這麼久,皇上也不肯給人爵位,着實狠心了些。且今年平王妃在皇澤寺燒了頭炷香,得了大師批言,說今年趙摯運勢不好,百事不吉,需要天澤襄助,明年才能順順利利,福澤綿延,百無禁忌。
皇上和皇后關係微妙,有些事會多思提防,這件事卻沒關係,皇上立刻就叫人擬了旨,就算趙摯這日不來,他也會把人召進來,給出這個驚喜。
他對趙摯的婚事並非不記掛,但他是帝王,考慮的方向不同,就算知道趙摯和宋採唐走的有些近,也不會明白趙摯待宋採唐的心到底有幾分,堅持有幾分。
趙摯一聽就明白了,胸口嘔着一口血,硬生生把請旨賜婚的話憋了回去。
承爵封王是喜事,不可能怪皇上多事,只是這皇后的‘提醒’,卻並非善意。什麼皇澤寺大師批命,今年運勢不好,百事不吉,這‘提醒’纔不是替他委屈,幫他要爵位,而是斷了他大婚的念頭!
至少一年內,請旨賜婚的事不能提!
身份越是尊貴,顧忌的事越多,親王大婚,各種流程繁瑣,萬事講究,光是看各種吉日都能打上幾架,何況其它?大師給了批了命,今年百事不吉,成親這種大事,又怎麼可以繼續!
皇上難得很高興,說這些年委屈他了,這爵位早該給他了,可惜一直有事,今日總算了結一樁心事……還留他一起吃飯,皇恩浩蕩。
聖旨一下,風聲傳出來,各處喜氣洋洋,但凡看到趙摯的,無不行禮唱喜,平王府就更熱鬧了,披紅掛綠各種折騰準備,以備慶賀。
所有人都很高興,趙摯本人卻很不高興。
這就是他姨母,平王妃,對這件事的表態。
她知道他要幹什麼,先一步採取手段,阻止了他!
一路皮笑肉不笑的應付過所有慶賀的人,越往王府深處走,趙摯臉色越黑,看到平王妃的那個剎那,他臉色黑的幾乎能滴出墨水。
“你到底想幹什麼!”
積攢的怒氣再也忍不住,他像個發狂的獅子,砰一聲踹倒了一邊的椅子:“攔我一年又能怎樣,有用嗎!”
房間裡所有下人齊刷刷跪倒,頭伏在地面,大氣不敢喘。
整個房間噤若寒蟬,沒人敢說話。
平王妃卻相當沉得住氣,手裡修剪花枝的銀剪沒半分顫抖,穩穩的剪着花枝。小剪開合的聲音,剪斷細細花枝的清脆,在安靜房間裡無限放大,氣氛越來越壓抑。
這是母子二人無聲的對抗。
一段杏枝按自己喜歡的形狀修剪出來,平王妃滿意的點了點頭:“有用。”
趙摯眯眼,氣息微粗,帶着危險。
平王妃眼梢移到他身上,脣角不可察的微揚:“你現在的狀態,不就正好說明了這一點嗎?”
將剪好的杏花枝插進短頸細口白瓶,平王妃擡擡手,貼身伺候的大丫鬟上前,跪着呈上水盆和帕子。
平王妃認真的,仔仔細細的洗手,再用軟巾將手拭淨,整個過程慢條斯理,節奏緩慢,透着一股貴族的姿態,以及,優越感。
“我說過,這平王府上上下下,包括你的事,我說了算。”
趙摯:“呵,你能管得住我?我要娶誰,我說了算!”
淨完手,抹了香脂,平王妃擡手微微一擺,讓所有人下去,最後,纔看向趙摯,目光幽深,極爲靜謐:“我也是爲了你好。”
氣勢對峙時,誰着急,誰慌亂,誰就輸了。按說平王妃這表現,氣場穩穩,趙摯應該更怒,但與之相反,趙摯雖然憤怒的踹椅子,理智卻半點沒失。
平王妃這一套,他早習慣了,嚇着別人,嚇不着他。
“爲我好——”
他大步上前,走近平王妃,盯着她的眼睛,聲音壓低:“就跟當年那碗藥一樣,是麼?”
提到當年,那碗藥這五個字,平王妃突然眼皮一顫,指尖頓住,神情再也無法淡然從容。她看着趙摯,眉宇間露出一抹苦澀:“我也是爲了你……”
“爲了我好,所以給我吃一枕黃粱?”
這次換平王妃沉默了。
她低着眉,垂着眼,沒說話,對於過去做過的事,沒有任何解釋,對於現在這件事,亦十分堅持,不會改變主意。
趙摯呵了一聲:“姨母對摯的好,摯時刻記在心間,半分不敢忘,將來必如數報之!”
“報吧,左右我也活不長了。”
平王妃面上依舊沒什麼漣漪,大約一時被激的厲害,咳病又犯了,帕子掩脣,咳的十分辛苦。
趙摯沒露半點關心之色,卻也沒有繼續咄咄逼人質問。
事實已定,他在這裡發泄努力沒有用。
“姨母這般篤定,我便也篤定的告訴你,不過一年而已,算不得什麼。我心悅宋採唐,此生必死纏爛打,不管用多長時間,不管她答不答應,不管別人容不容,我趙摯的妻,只能是她!她在,我在,她死,我亡!此誓若違,天雷轟頂!”
平王妃再難鎮定,手一抖,碰翻了茶盞,茶水順着桌子流下,洇溼了地面。
“你——你怎能說這樣的話,怎能發這樣的誓!”
趙摯冷笑:“我就是能,就是可以,你若想聽,我還有更多,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平王妃臉色蒼白,狠狠咬着脣,手指氣的發抖。
之後,咳的更厲害,根本說不出話。
“你還是好生休息養病吧,明年還要看我和宋採唐大婚呢,早早氣死了,豈不可惜?”
趙摯看了平王妃一眼,不再說話,和進來時的風捲雲涌一樣,風馳電掣的轉身就走,沒半點體貼。
平王妃咳的肺都要出來了,眼角通紅,一臉淚痕,聲音也微微顫抖。
“你怎麼敢……怎麼能發這樣的誓……你若有半點事,叫我……們這王府,如何自處!”
趙摯旋風一樣從房間裡出來,門口就撞上了陸語雪。
不知是巧合,還是這個人聽說他回來了,過來趕趟子,更不知她在這裡聽了多少。
但趙摯一點都不介意,根本沒看她,轉身就要走。
“表哥——”陸語雪趕緊伸手拉趙摯的袖子。
趙摯是誰,武功高強,五感出色,只有他願意,配合,纔會被拉住,再有不管是沒失去記憶,深深烙刻在他心上小姑娘的話……
陸語雪的手當然拉了個空。
但陸語雪是一個非常擅於調和心態,給自己找補的人,這種情況一點都不尷尬,還能擺出倍加關心的臉,聲音柔柔的規勸:“姨母養你長大不容易,有什麼話不能慢慢說?都不是不通情理的人,這樣頂着姨母難受,你也難受。你放心,也莫要生氣,我會幫你勸着她點的,天長日久,總能圓融。”
趙摯覺得這話非常有意思:“幫我勸她——你支持我娶宋採唐?”
陸語雪捂着胸口,似是十分傷心,眼角甚至有了淚意,但她還是堅強的擡起頭,看着趙摯,聲音微抖:“只要這是表哥真正想要的,只要表哥覺得開心……”
“所以,你放棄你那不切實際的念頭了?”
放棄了纔好,省得他麻煩。
“那不一樣的,”陸語雪臉微紅,“ 表哥是平王爺,世間偉男子,哪能一生只有一人?但……我不會同宋姑娘爭的,只要表哥能看我一眼,就……就夠了。”
她自認表現出色,不爭不醋,賢惠如此,一般的大家閨秀可做不到。
而且,也從另一方面小小攻擊了一下宋採唐,不賢惠善妒,可是犯了七出。
要說以前,趙摯是真沒看陸語雪這個人,以爲她真的純善溫柔,事事體貼,現在麼……怎會不懂?
他上前幾步,微微逼近。
陸語雪被他的靠近撩的臉紅心跳,也不敢後退,咬着脣,含羞帶怯的看他:“表……表哥這是……”
“你是不是以爲我還是什麼都沒想起來,”趙摯眼睛微眯,聲音壓低,“只是倒黴的喜歡上了同一個人?”
陸語雪一怔。
“五年前你去青縣,喬裝打扮,只帶貼身下人,是爲了什麼?”趙摯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一枕黃粱……不好找吧。”
陸語雪眼瞳驟縮,渾身冰涼。
“表哥……表哥在說什麼呢?雪兒不懂。”
趙摯盯着她,後退兩步,眼神通透而慵懶:“真不懂,纔好。”
之後他轉身,頭也沒回的離開了平王府。
這一日,趙摯終於從郡王晉位成爲平親王,平王府張燈結綵,熱熱鬧鬧。待喧譁過去,沉沉夜色裡,卻有人怎麼都睡不着。
……
時近三月,杏花離枝,桃花綻蕾,春風微醺,寫盡風流。
厚重的暖衣再也穿不住,人們紛紛換上顏色清淺活潑的春裝,踏青的踏青,邀友的邀友,汴梁城中,風景大好。
宋採唐給外祖母請過安,見過大姐關清和萌妹子關婉,頂着燦暖陽光,沐着暖面春風,出了門。
她今天,和人有約。
途中經過一片河堤,河畔種着柳樹,枝條隨暖風輕拂,似有道不完的柔情,岸上小橋邊,栽了一叢杏樹,風一吹,杏花殘瓣飄零,淡淡的粉,潤潤的白,哪怕飄零入土,也帶着怯怯的嬌軟,令人心憐。
宋採唐不由駐足欣賞,眉眼微彎。
這一小片綠柳和杏花,景緻不深,也不濃,可這一刻,畫面極盡完美,大約……是她見過最美的春色了。
因爲喜歡,視線駐留略久,然後宋採唐看見,在這輕拂綠柳中,在這漫天花雨裡,有人走近。
頎長身材,竹青衣衫,公子潤雅,如玉初琢。
不是別人,正是溫元思。
溫元思是宋採唐所有認識的人裡,最有君子氣質的人。她看過很多小說,影視,有很多故事對君子有不同詮釋,但每一樣,她感覺都不甚深刻,直到來了這裡,遇到了溫元思。
古代文人雅士的風骨,不是親身經歷,不是親眼見識,根本想象不出來。
溫元思所有的性格表現,舉止風度,讓她明白了,什麼是君子。
在這樣樣不足的封建男權社會,認識溫元思,是雅事,也是幸事,很暖。
溫元思似乎也看到了她,輕輕朝她搖了搖手,脣角揚起,溫煦笑意漾開。
宋採唐便也擺擺手,笑容燦爛。
溫元思神情有片刻怔忡。
遠處少女束手而立,亭亭有姿,微風拂起她的發,牽起她的裙角,像頑皮的孩子看到了漂亮的小姐姐,非要拉着一起玩,襯着少女都稚氣了幾分,純淨靈婉。
風乍起,下了一場杏花雨。
粉粉白白的杏花簌簌飄落,隨着風散着香,恣意飛舞,它們好像很喜歡站在樹下的少女,怯怯的想親近,可飄到那少女身前,又輕輕的,有意識似的飄開了,好似不願打擾了少女眼前的美好畫面。
它們什麼都不想,就想讓這美妙春色在少女眼中多留一會兒,記住它們的美,它們的好,哪怕只多一瞬。
這片杏花……與杏花裡的人,溫元思想,大概是他此生見過的最美的春景。
他眼眸微微垂下,看了看腳下的路。
之後,慢慢的,他走得越來越堅定,一步一步,朝着宋採唐的方向。
溫雅君子在花瓣雨中緩緩行來,步態從容,行雲流水,畫面相當有衝擊力,要是別的時候,宋採唐可能並不在意,只會欣賞,畢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誰見着好景不會駐足流連?可這一刻,不知爲何,她想起了趙摯說過的話。
趙摯沒有明言,暗意卻十足,說溫元思對她有意。
一直以來,宋採唐和溫元思的接觸都是案情,從沒往這個方向想過,但若……
她看着緩步而來的溫元思,眸底閃過一絲疑慮。
溫元思走到她面前,拱手爲禮,笑容依舊溫煦謙雅:“宋姑娘。”
宋採唐福身還禮,笑道:“汴梁城可真是小。”
意思是,真巧。
“汴梁城其實很大,”溫元思卻並沒有順着她的話說,眸底暖光閃耀,似有什麼藏不住的東西冒出頭,生根萌芽,順間長成參天大樹,“有時街頭街尾,或相隔一個拐角的人家都是陌生人,幾年不得緣份相見。”
“緣分二字,很奇妙,也很稀缺。”
所以有緣認識,有緣邂逅,真的很難得。
就像……命中註定。
溫元思是個很正派的君子,心睿多智,官場上自有手段,談笑間就能把控主場,但之於情感,別看他性格溫柔,對人很好,其實很內斂,有些話……就是想說,也不大好意思說出口。
可這些話,就是因爲含蓄內斂,纔有了多情之處,有了可以品味的美感。
君子連說情話,都要知心人才能聽的懂。
宋採唐聽懂了。
然後就煩惱了。
趙摯說的……竟然是真的麼?
溫元思是個很體貼的人,難得感情滿溢,忍不住‘唐突’一回,也不會讓宋採唐難做,指了指遠處茶樓:“你我如此有緣,宋姑娘若得空的話,不如去那裡喝杯茶?”
宋採唐:“喝茶?”
溫元思微笑:“那裡近來上了宣州雅山茶,葉片扁平,入水不彎弓,香氣馥郁,幽遠綿長,回味最爲甘甜,想來定適你的口。”
“你怎知我定會喜歡?”
“你看起來不甚講究,實則和所有的姑娘家一樣,喜歡氣味香,入口甘的東西。於茶一道,你更喜清淡,而非濃郁,若湯色清澄,泡好後茶葉不要卷在一起,你會更滿意……”溫元思說完,見宋採唐怔怔的,“難道不是?”
宋採唐搖了搖頭。
不是不是,是太是了。
她時常忙於案情,活得很粗糙,有時候自己喜歡什麼自己都說不清,關婉爲了試出她偏好的口味,不知做壞了多少道菜,天長日久的,纔拿捏住了她的胃口,任何時候都不會做出她不喜歡吃的東西。
可溫元思……
怎麼做到的?
僅僅是因爲一起破過幾樁案子,吃過幾次飯?
若非用心,根本不可能。
她詫異的時間略長,溫元思是個敏感的人,立刻察覺到了,耳根有些燙,眼睛這一刻也不再敢看宋採唐,轉頭看別處。
還咳了咳,似是而非的解釋:“你知道的,我辦案略有些心得,觀察力尚可。”
他這表現,讓宋採唐心裡一沉。
這可不是辦案觀察力幾個字就能掩飾過去的。
糟糕了。
之前她並未察覺到溫元思的這份心思,趙摯在一邊搗亂,她也只當開玩笑,沒有當真,你知道了就不能不面對,不能不解決。
她是個坦率的人,直接就問了出來:“雖然這麼問有點不要臉皮,但……溫元思,你可是對我有意?”
一記直球打過來,直接把溫元思打懵了,反正更是慢了兩拍:“我——”
宋採唐心內嘆口氣:“我性格像男兒,一點也不懂細膩體貼,脾氣也不好,還沒什麼好習慣,一點不可愛。”
溫元思就笑了,認真的看着她:“世間可愛的姑娘很多,但——沒一個是你。宋採唐,你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有多特別。”
宋採唐覺得更糟糕了,這樣不對。
非常不對。
偏暖風不停的來,杏花花瓣不停的飄,像多情的小姑娘,營造着氣氛,想要幫忙做點什麼。
宋採唐一點也不想讓溫元思記得今天。
“如果……我不知道怎麼說,就是如果,如果我曾經做過什麼事,讓你有所誤會,我同你道歉,”宋採唐很少被表白,也不擅長處理這個,只盡可能的做到誠懇,坦率,“那並非我意。”
其實也不用她說的太明白,溫元思何等睿智,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這是拒絕。
他之心意,她已全然知道,但她說抱歉,他不是她的意中人。
溫元思眼簾垂下,看到地上被踩踏過,沾了塵泥的杏花花瓣,聲音裡有些不自覺的落寞:“你的意……是誰?”
宋採唐想到趙摯,想到夜裡的擁抱,熾熱的吻,那隻大手的溫度,不由有些害羞,微微垂了頭。
溫元思輕輕一嘆:“是他麼?”
這個他是誰,不言而喻,宋採唐懂,他也懂。
趙摯。
是趙摯。
宋採唐毫不猶豫的點頭:“我和他……其實早在幾年前就在別處相識,只是有些誤會一直未解,所以才蹉跎至今。”
“所以……我是輸給時間了麼?”
溫元思側眸垂眉,話音喃喃。
如果他能早一點認識宋採唐,如果他能佔據這些‘曾經’,是不是今天也……
可惜這都是安慰自己的無用之言。
他輕笑一聲,笑顏慘淡。
其實他心裡都清楚,有些人朝夕相處,月月年年,卻不曾催生綺念情思;有些人從未見過,只一面,就能鍾情知己,朝思暮想……
所謂白髮如新,傾蓋如故,世間至情,概皆如此。
與時間無關,與對錯無關,只是對於宋採唐來說,他不是那個對的人,可偏偏在他心裡,宋採唐是那個對的人。
世間因緣,也大多如此,情投意合四個字,真真是難。
他能以理智說服自己,心裡卻很難接受,末了只得喟嘆:“時光……可真是殘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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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採唐知道溫元思懂了她的意思,他雖沒表現出多少痛苦,亦沒太多失態,但這是他君子的品格,並非真的就沒受傷,她看着……有點心疼。
無關情愛,她對別的朋友,同樣狀況,也是會有遺憾。
但她心裡明白,這種時候,她不能表現出關懷,作爲當事人,任何稍稍過線的行爲,都有可能爲對方帶來困擾,讓這段關係更亂。
她站的很穩,只聲音透出些許愧疚:“你……”
話還沒說出口,就從旁邊走過來一個男人:“我說怎麼半晌還不到,原來宋姑娘竟還約了別人麼?”
是衛和安。
他剛剛走過來,並不知道宋採唐和溫元思在說什麼,也不知自己這話並不合適,可他也不是傻子,話出口,走到這裡,感覺到氣氛有點怪異。
衛和安眨眨眼,他這是……來的不湊巧?
“我與宋姑娘並非有約,只是偶遇,”溫元思解釋一聲,微笑道,“你既有事,我這便告辭了,改日有閒,再請姑娘喝茶討教。”
他這話是跟宋採唐說的,可眼睛卻沒看她。
宋採唐有點急,總覺得今天自己有點過分:“你——”
“宋姑娘的話,我都懂,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宋姑娘,衛公子,告辭。”
溫元思走的太快。
滿天杏花雨中,他頎長背影一點點消失,融在春色裡,越遠,越覺得孤寂,覺得冷清。
宋採唐長長一嘆。
她突然想起趙摯的話,趙摯告訴她的那些過往。
在那些日子裡,她是個聰明機靈,特別會調|教愛人的小姑娘。
可對面溫元思,面對別人的好感,她明明這麼狼狽,這麼手足無措……
她想,她大約不是很會談戀愛,也不是不會談戀愛,只是人沒對,心沒在。
不管自己意識沒意識到,心動了,有了喜歡的人,其實是不存在理智爲先,深思熟慮的,自己的潛意識會告訴自己怎麼面對。
她不是故意欺負趙摯,只是……在她心底深處,喜歡這樣,而對方也接受了,那就很好,很合適。
風月場上,她委實不是一個聰明人啊。
“……宋姑娘,你尋我,所爲何事?”
等了良久,宋採唐都沒說話,哪怕意識到自己剛剛出現的突兀,衛和安也只得開口提醒了。
沒錯,宋採唐今天約的人,並不是溫元思,而是衛和安。溫元思說的一點都沒錯,他們真的就只是偶遇,巧合。
宋採唐整理心情,轉過身,看着衛和安,慢慢眯了眼:“之前有個叫王六的無賴,在街上攔住我,大發厥詞……是你派的麼?”
王六來的突兀,走的也突然,她自己查不到,請關清幫忙,查了很久同樣沒有結果,這個人好像根本沒有出現過一樣,人間蒸發了。
所以非常肯定,王六的出現絕對不是爲了訛錢,而是爲了……試探什麼東西。
這個案子衛和安表現的太過怪異,她不懷疑纔怪。
衛和安卻搖了搖頭:“不是我。”
宋採唐眯眼:“是麼?”
“但我的確認識那個王六。”
衛和安答的很誠懇,可見宋採唐表情不善,他便知道,今日這一關,不好好解釋清楚別想過去。
他長長嘆了一聲:“事情真不是我做下的,但我的確認識王六,他是真定人,你我都曾經在那個地方住過……你還記得麼?”
宋採唐沒點頭,也沒搖頭,同樣也沒有說話。
衛和安垂眉:“王六不過是一個小人物,沒什麼好認識的,我認識他也是偶然,他自己並不知道,當然,別人也不知道。他突然在汴梁出現,暗搓搓要接近你——因爲我也有類似想法,遂巧合,我發現了他。”
“他不認識我,僱他的人也不知道我,而我又有些心思……就沒向你示警,只在側旁觀。”
宋採唐便明白,這衛和安,也是坐了回順風車。
別人起意試探,他目的相同,正好省了事,就一塊看了。
“誰僱的他?”
衛和安:“這個我真不知。”
他說話時,宋採唐一直注意着他的表情,仔細認真,每一個細微變化都不放過……確認他足夠誠懇,沒有說謊,更煩惱了。
不是衛和安,那是誰?
這個問題今日是得不到答案了。
但另一個問題……卻可以問。
“你看別人試探我,爲什麼?”宋採唐眯眼,看着衛和安,“想確定我的記憶?”
衛和安摸了摸鼻子:“你確實……看起來很像失憶的樣子。”
宋採唐:“確定了,然後呢?”
“想找你幫個忙。”衛和安相當坦率。
宋採唐心道果然,和想象中一橫一樣。
想到自己唯一擅長的本事,她很明白了:“幫死人的忙?”
衛和安:“我生母的死,我懷疑有異,而且同衛有關,所以……”
“衛氏是安樂伯府主母,不管你是什麼身份,想查她都太難,”宋採唐分析着衛和安心理行爲,“可經過上一個案子,曾德庸身死,安樂伯府名存實亡,再過段日子,論罪行處,這伯爵怕也是保不住,衛氏不再高高在上,不用我幫忙,你也能問了她的話。”
“宋姑娘聰慧。”衛和安朝她揖了揖,“正是如此。之前我心中着急,有所得罪,還請姑娘見諒,只是如今,暫時,我這裡還忙的過來,遂……”
這前前後後的事辦的着實不好,衛和安有些不好意思。
宋採唐卻覺得沒什麼。
既然事情不是對方做下,人家也沒怎麼惹着她,就哪哪怪不着。她遇到王六,別人提醒是情分,不提醒是本分,衛和安並沒有做錯什麼。
“也好,我還省點事。”
跟衛和安的這點事就簡單多了,大家把事誠懇的說開了,交換些信息,就沒什麼再談的,很快,宋採唐就和衛和安道了別。
“跟別的男人談笑那麼開心,有沒有考慮你男人的感受?嗯?”
宋採唐正轉身欲走,突然一陣風颳到面前,趙摯的脣蹭過她耳邊,還留下了……以上很羞恥的話。
不僅羞恥,還很幼稚。
他大約是想看她害羞的樣子。
宋採唐偏不害羞,眼波流轉,似笑非笑:“我男人……誰?我怎麼沒看到?”
她一邊說話,還一邊做出四處打望的樣子:“說起來,郡王爺——哦,不對,是平王,平王殿下答應過幫我挑選汴梁城的青年才俊爲婿,這是帶來了麼?在哪呢?”
趙摯急了,兇巴巴瞪眼:“你這女人怎麼這麼不知羞!都有我了還想要誰?我說過了,我就是這汴梁裡最好的青年才俊!”
宋採唐沒理他,繼續往前走。
趙摯擔心剛剛說話過分,讓她生氣了,趕緊追上:“真的,我就是最好最溫柔最體貼的佳婿!你看,我知你夜醒後會餓還是會渴,給你帶吃的還是喝的,知你喜歡刀具,給你訂做了新一套解剖刀,你要冷了,我還能給你添衣加被,暖,暖牀什麼的,也不是不可以……”
爲免路人笑話,宋採唐名節有損,他說話時是繃着臉的,離宋採唐也並不太近,可每一句,他都說的很急,面色板着,嘴脣動得飛快,每一步,顧及着宋採唐步子大小,十分委屈的捯着小碎步,看着有些可笑。
“我真的真的是這世間最好的男人,最配得上你的男人,所以小姑娘,”四周看了看,已經走過人羣,旁邊沒人,趙摯一把抓住了宋採唐的手,“我們一起過一輩子吧。”
宋採唐垂頭看看交握的手,擡頭對上趙摯掩不住熾熱的眸,視線微錯,看到了牆頭上伸出,正好在趙摯背後的桃花枝。
暖暖春風中,那粉紅花苞怯怯的,緩緩的舒展,開出第一瓣,曼妙鮮活,活潑的和這世界打招呼。
趙摯的臉映在紅豔桃花枝中,柔和了鋒利,更多了雋俊。
宋採唐想,哪怕時間倒流,再來一次,她應該還是會喜歡上這樣的男孩子,又酷又傻,脾氣有點小別扭,有時還會賴皮不要臉,像個小孩子一般玩鬧,可他很真誠,也很真實。
他總是做的很多,說的很少,幹了什麼,從不邀功,卻又能把霸道的把她拉進他的世界,他的生命,不允許她逃離。
她自認是個很無趣的人,喜歡安靜,可又偏偏羨慕別人的熱鬧冒險,事事順着她,她不一定開心,全部不順着,她更不會高興,很矛盾了。可只要跟趙摯在一起,不管她提的要求,還是她潛意識的,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要求,趙摯都能幫她實現,一旦體悟回想,這種驚喜是加倍的。
也許前路諸多艱險,也許未來並不好走,但她不怕,趙摯肯定更不怕。
有些話,有些事,根本不用說,她懂,他也懂。
這樣的日子,怎會不好?
宋採唐略不可察的點了點頭,拍掉趙摯的手,看着對方在滿目春色裡,笑的像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