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修文官場髮際, 正好是在十八年前。
大安朝有這麼一種官,祖輩出身不一定好,但能力卓絕,建有大功,襄助朝廷完成過爲國爲民意義重大的事, 功不至封爵封伯,福廕後世,也不能忽視,便會發放文書, 給一蔭封子孫的機會。
機會有且只有一次,不經科舉選官, 入本縣小令,官職不會高,前程亦十分渺茫,族人必須考慮好,仔細斟酌, 讓資質最好的孩子來領這個機會。
選子才德一般, 小縣富家翁沒有問題, 一族得以溫飽發殿;才德庸碌, 本事不夠, 眼高手低,官場混不開, 結局一定不會好, 族人或受其拖累;才德出衆者, 兢兢業業發展,未嘗不能闖出一條通天大道。
左修文就是這樣的例子。
他祖父擅治水,官場不會混,卻理順了中原幾條河道,朝廷特此嘉獎,給了蔭封機會。左修文祖父心不在官場,兒輩個個庸碌,文章不成,只孫子左修文聰慧敏智,值得好好培養。
遂左修文小小年紀,就走馬上任了。
他在邊陲偏僻小縣任職幾年,能力出衆,政績良好,按規矩升遷。偏運氣不好,升遷時遭遇上官們‘打架’,無辜被牽累,必須得千里迢迢上汴梁述職,去吏部辦升調手續,再回去赴任。
西南小縣距離汴梁着實太遠,左修文趕路辛苦,水土不服,走的很慢,盤纏花完,沒辦法,夜宿汴梁城外野廟,被匪徒擄獲。
這天,正好是十八年前,北青山事發的當晚。
北青山匪徒當年是汴梁城外最大的隱患,朝廷早欲剿滅,當夜正好早早籌劃好,準備進攻的機會。突臨天雷大火,朝廷派兵壓近,左修文英勇機智,有勇有謀,襄助官兵以最小的傷害程度剿滅了匪幫,立了大功。
事畢論功行賞,朱修文的政績上又加了一筆,吏部不可能隨便蓋上章辦完手續就遣他回去,至少得琢磨琢磨給他升一點點。
就在這兩日,左修文被餘家看上,迎娶了餘氏。
餘氏家世出衆,祖父和父親都在朝爲官,高居要位,有了這麼個女婿,怎麼可能不提拔?遣回原地做官是不可能的,幾番打點,左修文就留在了汴梁。
左修文自己也爭氣,岳父和大舅子給了機會,他穩穩抓住,表現,立功,一步爬的非常穩,直至走到今日。
可以說,沒有十八年前北青山匪窩的意外,就不會有左修文的今天。
厲正智則與他相反。
當時官兵隨隊佐領就是厲正智,北青山地勢險峻,易守難攻,但官兵衆多,就是靠人數死打,也能萬無一失打下來,厲正智千方百計撈到這個差事,就是爲了立功。
結果事情忙完,大功歸了左修文。
他辛辛苦苦忙碌,跑前跑後準備,結果不知道哪兒蹦出來的人隨便指手劃腳幾下,就蓋過了他。別人吃肉,他只能喝湯!
厲正智怎麼能不恨?所以自那件事之後,二人一直不和。
祁言摸下巴,嘖嘖直嘆:“怪不得呢……這倆人一見面就像鬥雞似的。”
趙摯:“卷宗上記錄的只有這場對戰。當日遭遇山火,匪竄內訌,官兵聲勢浩大,似乎沒發現旁的特殊的事。”
“或許不是沒有發生……”宋採唐眼神微閃,“只是沒記錄。”
有時候你覺得不起眼的小事,卻是別人的人生大事。
立場不同,意義不同。
“所以藺飛舟接近這兩個人就是有預謀的!”祁言合掌,“他想要知道當年的事,或者當年的瓜葛!”
趙摯給了他一個‘你終於明白不那麼蠢了’的眼神:“厲正智族人不在這裡,其妻攜孩子回老祭祖,這幾日纔回來,藺飛舟找不到方向,只能自己上。”
所以昭澤寺裡的見面,一定是故意的。
這厲正智,一定知道什麼,或者說,藺飛舟認定,他一定知道什麼。
宋採唐點點頭,十分贊同。
左修文家裡有人,女兒又正好適齡,藺飛舟要行動,當然用最習慣最拿手最有把握的方法——騙。
如此,十八年前發生的事,露出了冰山一角。
但細節,尚需查明。
宋採唐略有些擔憂:“左修文家鄉在西南邊陲小鎮,實在太遠,短時間內能查到麼?”
趙摯穩劍眉微挑,脣角略勾:“宋姑娘對本王的情報系統有什麼誤解?”
這話雖是疑問語句,卻帶着一往無前的霸道和自信。
宋採唐:……
行,知道你厲害好了吧!
至於呂明月命案,稍稍有些棘手。
沒有目擊證人,時間線無法梳理,又是寒冬臘月,夜深人靜,周遭查問也沒得麼任何結果,想來想去,焦點還是應該放在案件相關人身上。
兩樁命案,兩個死者,都與十八年前舊事有關,這相關人,自然還是那一批。
當晚,左修文和餘氏在家休息,互爲人證,不在場證明充分。女兒左珊珊也是乖乖在家,因爲病情和心情,下人們不敢怠慢,值夜值的很清醒,說主子沒出去過。
但李茂才沒有,這小子相當油滑,經常藉着對雜街的熟悉程度,擺脫盯梢的人。當晚他說自己喝醉了,但沒一個人能證明。再仔細問,他就瑟瑟發抖,不敢說話。
紀元嘉和厲正智也沒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
紀元嘉在自己書房休息,當晚心情不好,打發了所有人。
厲正智這邊,則是有路過更夫說看到了他,但是意義不大,因爲更夫看到厲正智在自己家裡晃。厲正智解釋自己起夜,睡迷糊了,方向走錯了,不知怎麼自己就走到了大院,門邊。
一個個相關人都警惕十足,每個人心裡都藏着秘密,不肯配合,證據又不足,官府不能強行關押,趙摯幾人只能繼續拼接細節,抽絲剝繭,繼續深入。
封着火漆的細小竹筒一個個送進來,或大或小的紙片鋪了滿滿一桌,都是過往消息,繁瑣,細碎,不確定哪一條與案件有關,需要人細心敏銳的找出節點。
工作量很大,宋採唐便每日都會過來幫忙。
大部分時間,趙摯是陪着她一起的,但案情緊張,趙摯手上也不只有這一件事在忙,偶爾他會急匆匆的出去,再急匆匆的回來,每每落在宋採唐身上的目光都是不一樣的。
宋採唐整副身心沉浸案情,並沒有察覺。她只是忙累了,偶爾擡頭放鬆時,發現趙摯不在,喝口茶,悶頭再忙一會兒,再擡頭趙摯已經回來了。
她不知道這個人什麼時候出去,又什麼時候回來,但總感覺……
這個人的味道一直縈繞身邊,從未離開。
很讓人安心。
隨着時間的推移,信息量的增加,她有種感覺,這案子離真相越來越近了,只要她快一點,再快一點,抓住了重要信息,案子馬上就能破了!
這日正忙着,她突然聽到馬嘶聲,很響亮,很熟悉,不由自主轉頭看。
這一看,嚇了一跳。
外面下雪了。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的,地上已經積了薄薄的一層,潔白無瑕,清涼冷意,看起來乾淨又柔軟,讓人心生嚮往。
這是今年的初雪。
宋採唐不由走到廊前,伸出手,接住小巧精緻的雪花,看它們在手心中融化成水。
都說雪是沒有味道的,其實有。它有天地間最清素,乾淨的味道,能讓人瞬間安靜下來。天地素白空間廣闊,看着看着,好像自己也成了這雪花,可以肆無忌憚的徜徉在天地間。
所以人們總是很喜歡雪。
耳邊又傳來一聲馬嘶,宋採唐脣角微勾,看了看四周,趙摯不在,乾脆自己轉去了馬廄。
果然是那頭額頂閃電,四蹄踏雪的小黑馬。
小黑很興奮,而且已經從馬廄裡跳了出來。也不知道爲什麼,明明它看起來腿不比別人長多少,但跳躍力就是驚人,這馬廄欄杆攔不住它,它只要想出來,就能出來,乖巧的不出來只是給你們這羣愚蠢的凡人面子。
它撒着歡兒的在鋪滿雪的院子裡瘋跑,好像想讓所有雪地都印上它‘完美好看’的馬蹄印,一刻都停不下來。
見到宋採唐,它更加興奮,噠噠噠的跑過來,水汪汪黑亮亮的大眼睛看着她,伸出舌頭舔她的手。
宋採唐趕緊往回縮:“別鬧小黑,多髒啊……”
她剛剛翻了半天卷宗,還沒洗手呢。
很奇怪,趙摯叫他小黑,它就要發脾氣,扭扭屁股鬧一鬧,宋採唐叫它卻沒半點反應,還很熱情。
舔了宋採唐的手,小黑還嫌不夠,低頭頂了頂宋採唐的腰。
宋採唐沒理解,它又頂了頂,朝着它背的方向。
“你想……讓我騎?”
“咴咴——”
小黑十分熱情,宋採唐半天不動,它還原地跳了兩下,非常非常急。
宋採唐就笑了:“好啊。”
她有點費力的上了馬。
這兩天趙摯纔開始教她騎馬,美其名曰勞逸結合,處理公務累了正好活動活動。只學了幾次,她動作不熟練,不小心揪到了小黑的鬃毛。
小黑也不嫌棄,搖着尾巴等她坐穩,才叫了一聲,衝跑出去。
風馳電掣,狂風獵獵。
這也太快了!!!
宋採唐被風吹的眯起眼睛,心情卻十分暢快:“小黑——我看我看你不是想讓我騎,你是想有人陪你一起瘋跑啊!”
小黑得意長嘶,馬蹄不停,跑出院子,衝出門,跑上了街道。
“報——”
護衛剛跟着趙摯回來,就看到這一幕,眼珠子差點嚇出來,趕緊過來報告:“郡王爺!您的馬跑了!踏雪,踏雪載着宋姑娘踏雪去了!”
“慌什麼,”趙摯慢條斯理脫下裹雪披風,“小黑有分寸。”
他剛進門,角度原因,宋採唐沒看到他,但他看到了宋採唐。
宋採唐今日穿的是一身石榴紅的裙子,配上這漫天白雪,神駿黑馬,視覺效果極富衝擊力,他怔了一瞬,錯過了打招呼的時間,也錯過了當場飛躍過去的時機。
他的小姑娘,這麼這麼美。
“小黑不會捨得傷到她的。”
像他一樣。
但還是,出去看一眼吧。
心頭牽掛的滋味並不好受。
趙摯走出門,又突然頓住,轉身回了房間,再出來時,手上多了件厚披風。
白狐皮製成,輔以暗繡銀紋,輕軟厚暖,白雪相映下閃着銀光,似有月華之光,穿在女子身上,保暖,富貴,又好看。
剛剛跨出門框,還沒走出院子,就聽到一個聲音。
“表哥……”
院門口站了一位姑娘,穿着身藕色衣裙,配同色毛披風,尤顯腰肢纖細,如楊如柳,再配上淡愁眉宇,細膩皮膚,隱隱約約的一絲病氣,整個人就像反季節,開在冬日大雪裡的一支蓮花,嬌弱又驚豔。
這氣質楚楚可憐的少女,就是之前宋採唐在大街上匆匆見過一面的,陸語雪。
她嘴裡喚着表哥,雙眸閃出星點亮光,手裡提着巨大的食盒,好像力氣不足,幾乎已經提不住,卻不想放下,固執的親自拎着,想要交給趙摯。
“表哥,我給你帶了你最喜歡吃的東西。”
趙摯胳膊上搭着白狐披風,大步走過來。
“表哥是要出門?那還真是有點不巧了——”陸語雪看着趙摯迎面走來,視線落在他臂彎上的披風,陡然一停。
這披風……
明顯是給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