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子?”
祁言瞪大眼睛看向宋採唐, 臉上寫滿大大的驚歎, 這個可太厲害了,他怎麼就沒發現!
趙摯指尖一頓, 也沒想到這點:“怎麼說?”
宋採唐捧着茶, 纖白指尖在釉青杯身輕撫, 沒有直面回答,而是輕聲反問了一句:“你們覺得……騙子大都有什麼特點?”
祁言下意識看向趙摯。
騙子……對他們來說, 可並不陌生。
這裡面有那麼一個羣體, 或單人或集體,最喜歡‘宰肥羊’。
同是汴梁城中富貴少年, 一路鮮花着錦長大, 漫長不懂事卻自命不凡的年紀裡,吃了不少暗虧,多少紈絝因此認識到自己的蠢笨, 認真努力天天向上, 長成了今天還算靠譜的人。
騙子的特點,他熟啊!
“騙子一般相貌氣質不錯, 給人印象良好。”
誰知他還沒說話呢, 趙摯就搶答了!
卑鄙!太卑鄙了!
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啊!
“舉止自然,充滿自信,非常善於調動別人的情緒, 僞裝自己的。”
祁言眼珠子差點瞪出來, 要不要答的這麼快!你丫都說完了讓我說什麼!
還有那眼珠子, 是長死在宋採唐臉上了麼!
美人在前, 他也是男人,也是要表現的啊!
祁言心有不甘,立刻插話,纔不要讓趙摯都說完了:“他們經驗豐富,口才優秀,準備充分,想要騙一個人前,不知道踩多少回點,打聽多少小道消息!”
說完,祁言還朝趙摯挑眉,哼了一聲。
然後他發現,最悲劇的並不是別人搶他風頭,而是別人根本不在意他,好像他是門上一個雕花,地下一隻螞蟻,不配被注意!
趙摯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宋採唐,和她探討案情,神色專注又認真:“他們雖然口才優秀,但有時候並不會過於炫耀,話多,因爲說多錯多,必要之時,他們甚至會寡言少語,演技精湛,看透對手內心,並牢牢把控形勢。”
宋採唐也看着趙摯,彷彿這個房間裡沒有祁言,整件事跟祁言沒半點關係:“死者藺飛舟,相貌出衆,窮書生,見過之人皆嘆其有才。他站於人前之時,行爲舉止從不出格,所有事進行的耐心有序——”
沒有人注意祁言,哪怕看他一眼。
然而祁言還是非常有求生欲的,搶戲是拿手絕活,身體往前一傾,手上扇子刷一下打開,橫在宋採唐與趙摯之間:“沒錯,口才不優秀,準備不充分,怎麼能做到這些?但是唐唐,這一切都是你猜測呀。”
是的,現在是冬月,天氣寒冷,眼看着第一場雪都要來了,這位公子哥還隨身帶着扇子。
宋採唐微笑:“是,屍身細節表現,我能憑痕跡推測死者生前遭遇了什麼,事實明確,‘騙子’二字,只是我暫時猜測,證據不足,但我敢斷言,死者藺飛舟,絕非到汴梁趕考的學子。”
“他房間裡東西很少,看起來沒有任何偏好風格,但一個正常人怎麼可能沒有喜好,只要停留在一地,就會留下痕跡。我們這位死者——其實並不喜歡讀書。”
宋採唐放下杯子,聲音不急不徐,如琅琅清泉。
“他的書案,櫃子,甚至箱籠裡,哪哪都是書,很多書,幾乎每一本都有翻動過的痕跡,內頁甚至有幹了的水痕,墨漬,但所有書內頁質感都沒有鬆軟,也沒有卷邊,每一本的翻閱痕跡並不一模一樣,但風格一致,沒一本特殊——這說明了什麼?”
趙摯眯眼:“做工粗糙。”
祁言後知後覺:“這意思是……藺飛舟其實沒看這些書?”
“書生學識因自身喜好,有擅長有不擅長,怎麼可能每本書翻閱痕跡一致?”宋採唐低眉,聲音緩緩,“痕跡這麼整齊平均,本身就是個問題。我猜死者是犯懶,因爲對手並沒有那麼聰明,這點障眼法已經足夠,就只做了表面功夫,沒費心思更深入的追求。”
“但所有書卷裡,有兩本特殊,封皮看似嶄新,內裡被翻的紙張鬆軟,有大量卷邊——這纔是死者真正的口味喜好。”
祁言立刻眼睛發亮,搓着手:“什麼書?是不是——”
本來要說出的話,被趙摯一個眼神嚇回去,他發出古怪的嘿嘿嘿聲,氣氛更有暗指了。
宋採唐笑了:“還真不是你想的東西,兩本書都是話本,講的都是英雄的故事,或落草爲寇,義氣無邊,或俠之大者,爲國爲民,我們這位死者,其實並不怎麼喜歡和美人相伴,他胸中似有豪情,很嚮往英雄。”
祁言嘖了一聲:“缺什麼就最想要什麼唄。”
不是小黃書,好沒意思。
“他的書案上,沒有任何爲科考做練習的題目,只有詩,還都是情詩。”
宋採唐聲音緩緩:“我聽溫元思說過,科考考校的門類很多,有詩文一項,所佔比例並不高,需要練習,卻並非這樣的練習。”
她提起溫元思,趙摯眉頭就跳了一下,立刻就着轉移話題:“樸素,貧窮,乾淨,透着書香,整個房間,每一樣都跟‘窮書生’人設搭配,但又並非真正本心,藺飛舟這是在避錯。”
“沒錯,”宋採唐目光明亮,“做的越多,錯的越多,藺飛舟很聰明。但這反而更加暴露了他的本心——”
趙摯:“這個院子,並非他打算一段時間內長住的家,僅僅是一個落腳的地方。”
宋採唐:“他並沒有打算呆很久。”
二人一人一句,對接流暢自然,默契十足,心有靈犀。
祁言:……
喂喂,這房間裡還有個人呢!
“牀上被褥十分整齊,看似習慣很好,幫我注意到,腳踏上小痕跡很多。”
宋採唐提到另一個疑點:“腳榻靠着牀頭的部分,有很有蠟油痕跡,像不小心滴下的,往下三尺,有手印,因爲帶着油漬,我看的很清楚,再往下,有一片很光滑,就像……木質表面,經常被人的手腳帶着微微汗漬摩擦,形成的光亮。”
這就很明顯了,不等趙摯說話,祁言直接伸手搶答:“多簡單,經常有人躺在上面放飛自我唄!”
蠟油滴在頭頂不遠,中間手印是嘴饞抓東西吃留下的,下面的就更好了,光着腳蹭的唄!
沒準還摳過腳呢!
宋採唐點頭:“房間痕跡確是獨居無疑,所以這些,都是死者自己造成的。”
那死者本性就很明顯了,他根本不是一個特別愛乾淨的清冷書生,是個不修邊幅的糙漢子啊!
腳榻雖然也不窄,但肯定沒牀舒服,爲了不讓牀上看起來太難看,竟然選擇了這麼個懶法……這藺飛舟也是很骨骼清奇了。
“他的衣櫃也說明了這點,一打開看起來相當整潔整齊,可扒開表面往裡看,最底層都是胡亂卷着的……”
宋採唐語音徐徐,把自己的觀察說完:“死者把自己本性掩飾的可以說相當好了。住在魚龍混雜的深巷裡,看似是因爲貧窮,住不起更好的房子,或許他本性更喜歡,或者更習慣住這樣的地方,偏僻,不安全,有混混聚集,不會有太多普通人敢來或窺探,敢窺探打主意的心思歪的人,他又有辦法應對……”
“這樣一個人,來汴梁城爲的是明年春的大考?”
宋採唐微笑,偏頭看祁言:“你信麼?”
祁言內心十分感動,唐唐終於肯看他一眼了!
他把頭搖成了波浪鼓。
“他一定是有備而來,帶着什麼目的!”
宋採唐點點頭:“目前看來,他非常低調,連經常接觸的人都沒有,我在他詩文裡,找到了兩個姑娘,一個是你所說的呂明月,另一個尚未得知。兩種風格的情詩,情思綿綿,卻大都是摘抄拼接,並不用心。一直白熱辣,一含蓄內斂,他在同時騙兩個姑娘。他跟這兩個人,怎麼認識的?”
“和呂明月是意外偶遇,”這事祁言打聽過,“藺飛舟幫了呂明月的忙,呂明月一見鍾情。”
趙摯呵了一聲:“是真的巧合偶遇,還是有心設計?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可是很好騙的。”
宋採唐眼梢微眯:“我有種直覺,藺飛舟做的事,絕不簡單。”
“長的俊,氣質佳,貧窮卻纔華洋溢,給人印象良好,舉止自然,經驗豐富,邏輯口才優秀,操控演技滿分,還懂得隱藏真實的自己……”
祁言就着自己打聽過的消息,掰着手指頭數一數:“這廝還真是個騙子!別的不說,和呂明月一場私定鐘身戲碼,節奏感人高潮迭起,行雲流水遊刃有餘,牢牢把控着小姑娘的心,讓人對他愛的死去活來死心塌地……”
高手啊!
趙摯指尖輕點桌面:“一過來就找上呂明月,這呂明月定然是他計劃裡重要的一環。”
“一定不是爲了騙小姑娘成親,”宋採唐補充,“藺飛舟自己也知道,他跟人過不了太平日子。”
所以這個目的是什麼,可能就是命案關鍵。
祁言打了個響指:“沒錯,騙子們時間也是很寶貴的,藺飛舟勾搭另一個女人,也絕對不是沒有意義的無用之事!”
所以現在這個問題就很關鍵了。
宋採唐:“騙子們做事,是爲了什麼?”
一般意義上——
“錢啊!”祁言摳了摳臉,“他可能有什麼把柄,或者知道某個把柄在哪裡,可以憑此得到很多很多錢!”
“可他都快死了,錢有什麼用?”
身體毀損成那樣子,宋採唐敢肯定,別人不知道,藺飛舟自己一定知道。
“會不會爲了親朋?”趙摯看向宋採唐,“騙子也不是孤家寡人,總有自己在意的親人和朋友,既然自己的事已成定局,爲親朋謀點豐財……也不是不能理解。”
不過這樣的話,騙子也太好人了。
趙摯想了想,加了一句:“也或許是仇。反正都要死了,不如就來啃一啃一直不敢啃的大骨頭,拼命也在所不惜。”
“所以重點最,他是爲了自己,還是受僱於人。”
方向不同,有不同的側重點。
但眼前線索還是太少,宋採唐揉了揉額角:“還是先從人物關係查起吧。我總覺得,不太好查。藺飛舟,真有這個人麼?但是——”
她眼梢微翹,流轉着絲絲燦光:“只要我們能開出一個口子,把秘密挖出來,知道他在幹什麼,那他自己,或是僱用他的人身份,就藏不住了。他在衆目睽睽中被殺,絕非意外。”
“嘶——”祁言想着前事,突然倒抽一口氣,扇子拍上大腿,臉上表情相當之精彩,“咱們這位死者攢着大局呢啊,瞧瞧他接觸的都是些什麼人!”
他掰着手指頭:“呂明月,嗯,騙人家小姑娘的感情,談婚論嫁,沒準都——那啥過了,且享受呢,小姑娘反應過來被騙,不高興了,心一橫拿刀子就上;度支副使厲正智厲大人,好大的官位呢,還認錯人,認錯屁,我看這裡頭就是有事,慣騙藺飛舟沒準就真知道這厲大人的把柄,想訛點錢花,厲大人不高興,就一不做二不休——”
“紀元嘉和谷氏,一個是少年,年紀還小,一個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後宅婦人,都好騙啊,母子倆吃了虧,不高興,玩刀子——”
“李茂才,小混混,跟騙子職業說搭不搭,一同趟着半片渾水,沒準業務衝撞,擋了人家的財路,李茂才不高興——”
“之前那戶部副使左修文還攔了你……”
總之,叫他一總結,就是這藺飛舟憋着大壞,撩的人個個不好惹,自己的局還沒做一半呢,就被更狠的人給幹掉了。
他說起左修文,宋採唐突然想起,之前去藺飛舟院子察看,出來遇到了呂明月,呂明月當時十分驚慌,說什麼跟她沒關係,讓她們找姓左的……
宋採唐突然有了個聯想。
“死者胃裡的鮑魚海蔘,不如去查一查左修文家!”
左修文,可有個未出閣的女兒,叫左姍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