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害怕地隱隱發顫,這一刻,卻鼓着從未有過的勇氣,固執而急切地催着他離開。
文越看着那嬌小而脆弱的連悠月,有一瞬,眸光閃過一絲迷茫。
連悠月卻絲毫顧不得注意他此刻的神色,只擔憂而慌急地催着他趕緊獨善其身,不要管她。
文越抿了抿脣,握着連悠月的手卻忽然微微收緊,面色沉穩,仍是一派氣定神閒的模樣,竟絲毫不爲太后那一聲怒斥所動。
他輕微動了動薄脣,低沉中帶着安撫的嗓音堪堪遊走在他與連悠月二人之間,“別怕,既是我將你牽扯進來,定會保你周全。”
連悠月惶急無措的神色微微愣了愣,雖是不懂他所說的“牽扯”之意,但卻也明白了他的堅定之色,不由越發着急起來,生怕文越會因爲衝撞蕭太妃而獲罪。
就在宣綾靖因着阿越師兄站出的舉動微微鬆了一口氣之時,她明顯地聽見站在她身後的素鳶亦是重重舒了一口氣,她本只以爲素鳶是在爲悠月擔心,可聽見素鳶後面緊接地一句暗歎,她才陡然覺得有一絲不對勁。
因爲,素鳶默嘆道,“他們果然認識啊。”
認識便是認識,可加了這“果然”二字,意味就大不相同了!
帶着“果然”二字,說明素鳶應該是早有猜測悠月與師兄會認識,可素鳶怎麼會突然有此猜測呢?
不由地,宣綾靖壓了壓嗓音,回頭示意素鳶俯了俯身,她才低至氣音地問道,“究竟怎麼回事?”
素鳶顧及現下的場合,只簡短地回道一句,“連小姐府上有勾琴以及連小姐會彈奏勾琴之事,都是他告訴我的。”
這話中的他,指的自然是文越。
雖然不知究竟發生了何時,影響了她原定的獻琴計劃,但事情進行到如此地步,她大抵也明白了悠月會及時趕來爲她解圍,應該是阿越師兄暗中提醒了素鳶。所以素鳶纔會覺得阿越師兄應該會和連悠月是認識的。
宣綾靖暗暗點了點頭,這才又將視線集中到此刻一觸即發的殿央與殿臺之上。
而此刻,太后鳳目橫立,威儀冽冽如冰,冷冷盯着殿央的二人,氣勢猶如實質,壓向殿央二人,“使臣可知你剛說了什麼?!”
太后既然先發了話,那蕭太妃自然不再說些什麼了,只是靜靜看着殿下的連悠月,眉眼間的喜愛之色也沖淡了些。
太后這番威勢獵獵的陣仗,連悠月瞬間面色發白如紙,渾身顫抖不已,額上沁着一粒一粒汗珠,不知是身體本就虛弱所致的,還是驚嚇所致。
文越卻忽然輕柔地捏了捏連悠月滿是冷汗而顫抖的手,低語一句,“你別說話”,而後,才眉峰微微一斂,似乎漫天星辰墜入了那雙瞳眸之中,無形之下,竟然有一種凜視天下的氣度與風範,貴氣自成。
而他,更是扶着連悠月,緩緩從殿央站了起來。
太后見他不僅不回答她的質問,反而竟然自行站了起來,鳳目中怒火驟然燃起,怒拍桌案,也站起身來,卻是看向蘇清鶴,揚聲質問道,“蘇丞相,你們西殊一介小小使臣,竟然絲毫不將我東淵放在眼中?!”
蘇清鶴也不知這突然變幻的局勢究竟是個什麼情況,本還怔在文越突然站出的情況之下,而太后這突然的質問,他立刻醒過神來,連忙解釋道,“太后息怒,息怒!這文越在西殊時一心專研學術,甚少接觸女兒家,哪裡會懂什麼兒女情長,想必是初識這姑娘,一時分辨不清是熟絡的好感還是兒女間的情意,這才口不擇言!”
說着,蘇清鶴狠狠警告地瞪了一眼仍舊緊緊握着連悠月秀手的文越,而後壓着怒氣,低喝道,“還不趕緊回來!”
文越卻仍是神色不變,甚至噙着一絲溫和的笑容,沉穩看了一眼太后,而後揚聲道,“我西殊願與東淵永結秦晉之好,難道,東淵與我西殊互市的誠意就只是如此爾爾嗎?”
文越突然語氣如此自信而沉穩的問話,讓滿殿的朝臣以及太后都忽然愣了一愣!
明明只是一個小小的使臣,竟然如此口出狂言!
可就在滿殿朝臣都愣住的同時,慕亦弦卻忽然劍眉暗斂,一雙幽瞳乍然籠罩住漫天迷霧,寒意冽冽,深不見底。
甚少會在如此場合說話的慕亦弦,竟然忽然渾然冷冽寂然地站起身來,雙目如劍,內斂無盡鋒芒。
他的聲音本就淡漠涼薄,這一刻,更如同千年寒潭裡冰封多年的寒泉,每一個字音,都透着無盡的冷意。
他身形頎長如鬆,輪廓俊美如雕,面色冷峻如同漠視九天的神祗,卻有一股明顯的孤傲冷寂的氣勢直衝殿央的文越而去!
他說,“西殊大皇子好膽量。”
就在慕亦弦氣勢直衝文越而去的那一霎那,本還溫和的文越周身氣勢不由也隨之一變,雖然仍有一股溫和的意味,但卻明顯多了幾分凌厲的鋒芒。
文越緩緩踏前一步,將本就虛弱不已的連悠月往後護了護,而後,他脣角一勾,竟有一種清風自袖來,落花拂眉過的從容淡靜。
琥珀般的雙眸如同湖面,微微輕漾間包容萬物,清癯淡疏間又隱現不容觸犯的鋒芒崢嶸。
他回,“東淵好眼力。”
聽聞慕亦弦那點名身份的一句話時,坐在殿上的太后以及蕭太妃眉眼都是微微一縮,而後又不着痕跡地淡去。
宣綾靖本還關切連悠月的視線瞬間落在這氣勢相對的二人身上!
這兩句聽似打招呼的話語,落在她耳中,卻直覺一股寒意。
慕亦弦竟然已經不知不覺地調查出了阿越師兄的身份,他本就懷疑阿越師兄對燭心鐲所有企圖,那句好膽量,就絕非是簡單的招呼之語了!
而阿越師兄明顯也是聽出了慕亦弦話中的深意,更何況,暗地裡,他們可謂是已經交手了兩次,萬佛寺以及九伶樓……而兩次,都是他落了下風!
因而,阿越師兄回的這句好眼力,恐怕也並非是在稱讚慕亦弦看出了他的身份,而是在稱讚慕亦弦認出了他的意圖。
宣綾靖素手不由緊了緊,指甲刺入肌膚帶來一陣痛楚,她才緩緩收回目光,心頭猛跳個不停。
慕亦弦從不做無用之事,如今,卻當面將話挑明至此,讓阿越師兄知曉他已經懷疑到了他,究竟,存得什麼心思?
宣綾靖心神不定的思量間,滿殿的羣臣也漸漸從文越那句狂言以及這兩句莫名的對話中回過了神來。
而最先震驚地,竟然不是東淵朝臣,而是此次出使東淵的主事之人,西殊丞相蘇清鶴。
他雙眸大睜,眉目閃爍,盯着那僅僅站在殿央就如同俯視衆人的文越,不敢置信道,“你……你是……大皇子?那常年在外養病的……大皇子,聞人越?”
“不錯。”聞人越勾脣輕應,而後,扶着更加呆滯震驚的連悠月站穩,卻發覺連悠月渾身滾燙滾燙,這纔想起先前連悠月之言,說她今日病了。
而連悠月雙眸迷離而眷念地瞧着他,脣角忽然彎出一抹笑意,純粹而乾淨,更是帶着更加單純的欣喜,嘆道,“太好了,這樣的身份,你應該不會因我而有危險了。”
說完,就好似一直緊繃的弦徹底放鬆了一般,雙眸含着欣然的笑意,無力地合上,而整個人也無力地向着一旁倒去。
宣綾靖驚得連忙站起身來,而聞人越卻一把迅速地將連悠月攔腰摟住。
伸手探了探她的額,燙得灼手!
聞人越這才一露急憂之色,看向殿臺上仍舊不曾出聲的太后,疾聲道,“太后,不日,本皇子會請父皇送來婚書以及聘禮,希望兩國能建立秦晉之好。悠月此刻發着高燒,本皇子就先帶她去看看大夫了,先行告退。”
說着,便將已經陷入昏迷,但卻好似放下了什麼憂心事而餘着幾分笑意的連悠月攔腰抱起,而後,大步向着殿外的夜色而去。
蘇清鶴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向着太后道歉,爲大皇子先行離去的舉動做了些解釋。
太后彷彿這纔回過神來一般,瞧了瞧消失在夜色中的聞人越,而後儀態雍容地笑了笑,道,“既是事出有因,哀家又怎會無故怪罪。”
“多謝太后體恤,本使憂心皇子,便也先行告退了。”
太后又寬厚仁善地道,“儺娘,你去太醫院請位太醫跟蘇相一道去瞧瞧,也免得大皇子太過憂心。”
蘇清鶴又是謝過一句,才匆匆離去。儺娘也立刻領命而去。
而後,慕亦弦竟也淡淡說了句有事,便領着桑莫先行離去了。
一時間,殿內接二連三離去了這麼多人,整個殿內都只剩了出殿的動靜,沒了別的聲響。
宣綾靖看着一前一後離去的阿越師兄和慕亦弦,腦海中仍舊回想着他們二人之言那意味森冷不明的對話。
直到慕亦弦離去片刻,太后才朗聲道,“慶賀的焰火已經備好了,就在清合渠對岸,諸位移步清合渠準備賞焰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