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有些陰沉,雖然時節還未到數九的時候,然而淅淅瀝瀝的下了幾場冷雨,加上這蜀州之地氣候本就潮溼,自然也冷的讓人有些不自在,身上穿着再厚也覺得不怎麼貼身,不過楊家暖閣之中,這會卻是溫暖如春,屋子正中有一個半人高的銅爐,雖然做工粗糙,但看這分量也絕不是小戶人家能夠用得起的。
爐中正燃着炭火,都是除了煙的木炭,燒着只有一股淡淡的松香味,卻沒有嗆人的煙氣。
就在銅爐不遠之處的一個紗帳籠罩的軟牀上,臥着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臉上沒有多少血色,額角也起了黑斑,不時咳嗽兩聲,到了這步田地,神色自然不怎麼精神,垂着眼瞼也不怎麼說話。
一個穿着素色長袍的郎中正給他號着脈,也是默不作聲,似乎覺得有些棘手。
張潛這一身醫術本來就沒經過正統的傳承,祖上都是外來戶,乃成化年間的流民,十幾年前在這蜀州青羊縣內落戶,人生地不熟也不可能有哪位大夫收他做徒弟,全憑那瞎眼的父親傳了幾本醫書給他,一本叫做《素問》一本叫做《靈樞》,自幼能誦,十歲就能一知半解了,如今種種病理已經瞭然於胸。
然而這兩本醫書都有點扯,爲什麼說扯呢?
《素問》一書論述攝生、臟腑、經絡、病因、病機、治則、藥物以及養生防病等各方面的關係,唯獨沒給正兒八經的藥方,而《靈樞》與素問差不到哪裡去,也就是細緻講人體的經絡結構,以及醫理。
不能開出幾個像模像樣的藥方,張潛自然也沒辦法去城裡的醫館當坐堂醫師。
但還有一瞎眼的父親需要照料,自己也要吃飯,無奈之下只能在鎮裡鄉間做個走方郎中,無論陰晴寒暑、吹風下雨都挎着個藥箱子到處遊蕩,但是張潛活很安於現狀,而且《素問》《靈樞》那兩本醫書扯是扯點,但卻相當的靠譜,上面的醫理、病因的論述極爲精妙,只要掌握了這兩點,庸醫也是能治病的。
縱然不能對症下藥,但通過其他法子入手,也有立竿見影之效,比如藥膳。
而且張潛自幼隨瞎眼的父親習武,結合兩本醫書還研究出一套推拿按摩的手法,對尋常傷風感冒跌打損傷都能解決,而且省了窮苦人家的抓藥的開支,如此一來反而闖出了名聲,十里八鄉都曉得他的名字。
楊家是這龍觀村的大地主,也是縣上委任的里正,統管一鄉的治安、農務以及稅賦,權利不小。
這楊老太爺生病,自然不會缺那兩個抓藥的錢,可這龍觀村地處偏僻,離縣城尚有幾十裡地,老頭子年歲已高,而且寒冬臘月,實在經不起那般折騰,鎮上的大夫又不怎麼頂用,幾副藥湯子灌下去毫無起效,偶然聽聞張潛的名號,便將他請上門來,一番推拿竟然有了起色,如此一來二往,張潛來這楊家也有幾次了。
“張兄弟,你看我爹這病能治嗎?”
說話之人是一個剛及弱冠之年的俊美少年,面如冠玉、朗目星眉,家境殷實這一身穿着也頗爲講究,因此更是英武不凡。這人便是這楊家的獨子,姓楊名繼業,是這楊永福四十多歲時才得的香火,自然極受老人恩寵,但凡這類人,從小在蜜罐子裡泡大,不是紈絝就是大紈絝,然而這楊繼業還真對得起他的名字。
繼業繼業,自然是能夠繼承祖業的意思。
這楊繼業二十歲出頭,比張潛大不了幾天,卻已經是青陽縣的生員,十六歲那年就考取了秀才功名,才思不凡備受讚譽,若非這兩年楊永福老爺子身體不好,一直耽擱着沒能參加鄉試,說不定已經中了舉人。
不過有得必有失,卻也成全了這楊繼業孝子的名聲。
如今這楊繼業可算是功成名就,被十里八鄉那些未出閣的黃花大閨女當作嫁人的首當之選,而同輩之人無論出於品行、才學還是家室,都對他敬畏有加,自然也是羨慕不已,與之往來不覺便弱了氣勢,哪怕是那些惡名在外的潑皮無賴見着他都的規規矩矩的行禮,要麼就繞道走,然而張潛對他不怎麼在意。
從小生於孤苦,從知事起的第一天起,就一直極爲艱難的活着。
在一個舉目無親的環境裡,沒有財產沒有田地,家中還有一個瞎了眼的父親,便是再會操持家業的能人,即便如這楊繼業,恐怕也只能淪落到沿街乞討的地步,然而他卻沒有,幫人做工、撈蝦捕魚,到後來做走方郎中,他做過的事情旁人一輩子也做不完,因此他比別人更加明白,活着多麼的不容易。
張潛是一個明白人,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也知道該怎麼做。
這種環境、這種經歷造就出來的他,自然也沒工夫去羨慕別人、嫉妒別人,這隻會讓自己陷入那種糾纏不清的苦惱之中,活着已經如此不容易了,何必再徒增煩惱,讓自己更加不容易呢?
張潛回答楊繼業的語氣很平淡,讓人很難看出他心裡實際沒有多少把握。
“治自然是能治的,不過想要祛除病根卻是沒有辦法。”
張潛如實說道,也許現在吹噓一番能從這楊家榨取到不少診金,可他沒把握就是沒把握,貪圖眼前之利只會給自己招來更多的麻煩事,得不償失,他卻是不會去做的,此時便直接將問題挑明。
“張兄弟何出此言?”楊繼業皺着眉笑了笑,說道:“之前你這幾次推拿,父親大人的病情都緩解了許多,比鎮上的大夫要管用,必然是知曉了病理病因,此時何不開個方子呢?想來效果更好。”
張潛訕訕一笑,搖了搖頭,卻也沒與他明說自己不會抓藥,這般坦白與他說了,指不定就將自己轟出門去,自己辛苦積累的名聲毀於一旦,以後行走鄉間怕是攬不到多少生意了,因此只是婉轉的拒絕道:“老爺子這是久病勞咳引起的哮喘,一到冬季,天氣寒冷起來自然在所難免,這病能養不能醫。”
楊繼業聞言神色微微一變,看了看躺在船上形似槁木的父親,見他還是那副模樣,眉間擰起的皺紋消散了一些,而後拉着張潛到了一旁,壓低了聲音與他說道:“我還是在一旁問你吧,免得說到病情,影響到老爺子的心情,我爹這病到底嚴重到了哪種地步,怎麼就能養不能醫呢?”
張潛自然是要推掉寫方抓藥的事情,便將心頭所想與他說了說,也沒有半分虛假,而且怕這楊繼業不信他所言,乾脆引經據典起來,反正這傢伙也是縣裡的生員,學識比自己高的多,不怕他聽不懂,將素問之中的咳論篇說與他聽,“五臟六腑皆令人咳,令尊這病本就不因肺起,而是腎氣不足,五臟六腑皆能起病,久咳自然也會傷及這五臟六腑,令尊這病有十來年了,如今五臟六腑具損,湯藥雖能解一時之痛,但弊端遠遠大於益處,是藥三分毒,一副藥的殘渣下去損肝耗腎,不如調節飲食,多做運動啊。”
“多做運動?家父已經如此模樣,下牀都顯得困難,如何能動。”聽到這話楊繼業眼神深處閃過一絲冷光,卻不是因爲張潛這建議而起,似乎抓住什麼契機,臉上卻是毫不顯露,隨即說道:“我看張兄弟這般寒冷的天氣都穿着一件單衣,而且熟知醫理,對身體經絡肺腑也是瞭如指掌,相必是精通內家吐納之術吧?若是知曉還望不吝傳授,雖說內家修行術都有門牆之見,冒昧相求算是極爲失禮之舉,但家父這病,恐怕也只能修煉內家吐納功夫,才能延壽幾年,我楊繼業也只能無禮一次了,至於銀錢財帛……”
“公子誤會了。”他這話還沒說完,張潛眼瞼微微一擡,就將他打斷了,心頭暗道:“這楊繼業倒真是會想,爲了楊永福這病,竟然這等天馬行空的事情都聯想出來了,不過內家吐納之術爲神仙法門,若真能讓這楊永福修煉,說不定對這病情還真有幫助,不過我又不是道觀裡的牛鼻子,哪懂這個!”
“還忘賢弟不寧賜教,不看在鄙人的份上,也看在老人家的份上。”楊繼業將手一拱,竟然也不自持生員的身份,對‘操持賤業’的張潛做了一個長揖,顯示出了足夠的尊重與誠意。
如今是道宗年間,雖然國重道教,連皇帝登基也要與被尊爲天下道門領袖的三清宮請封,但是爲官治世的還是儒家讀書人,因此尋常百姓心中的一些理念還未變,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醫師的地位在當時社會之中是比較低賤的,尤其是在讀書人眼裡,然而楊繼業行如此之舉,足見其心意。
“這人好是僞善。”張潛心頭不但沒有感動,反而覺得有些厭惡,他十幾年裡爲了生存,什麼樣的人沒見過,又何嘗不明白這楊繼業骨子裡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君子之表,小人之性。
這楊繼業曾爲了自家利益,使用陰損伎倆奪那陳家的田產家業,使其家破人亡,偏偏還作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雖然市裡坊間傳聞都只是說那陳家少爺敗家,但他又如何看不透這其中的緣由,若非這楊繼業誘那陳慶林沾染了酒色,一個心地善良的少年怎麼會變得那般模樣,而最後獲利之人卻只有他楊繼業。
他雖然明白,但這卻不關他什麼事情,因此他該給這楊永福看病還是看病,診金照收。
但此時卻打起他的注意來,這便是張潛不能忍受的事情,雖然不知這楊繼業心頭到底在想什麼,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他還是多留了一些心意,也不會將心頭的厭惡直接表露出來,只是與他說話之時語氣淡了幾分,隨便一擺手,說道:“這跟我通不通情達理沒關係,我根本不會什麼吐納功夫。”
張潛雖然精通醫理,內家吐納功夫也以此爲基礎,但他確實不會,至於爲什麼大冬天只穿一件單衣,全跟瞎眼父親傳授的那套功夫有關,但那只是粗淺的拳腳功夫,跟道家的吐納之術根本不沾邊。
不過他心裡不喜這楊繼業裝模作樣,也懶得與他解釋其中緣由。
“看這張潛百般推脫,應該如我所料那般,必然懂些吐納功夫,也不枉我這些天的試探。”見張潛這般反映,這楊繼業便逾漸認定了自己心頭的猜測,這人無論寒暑都穿着一襲單衣,而且從不染病,若不是精通內家吐納之法又如何能做到這點,加之張潛一家都屬於外來戶,其中頗有淵源也說得過去。
若是張潛祖上都在這青羊縣,以他楊家的人脈自然能夠將他祖上三輩都翻出來,他也不會無緣無故起這多疑之心,這般斷定之後,他嘴角浮現一絲冷意,心頭暗自想道:“還有些時日,那小潙山的按察使就要來我青陽縣了,我楊家這些年與那仙山門派供奉了不少奇珍異物,憑這份恩情應該能獲得一份詔令,讓我進入仙山洞天修行了,只要一踏上這條路,便有超脫生死的機會,更是凌駕於世俗之上,我如今這秀才身份雖然受人景仰,但在那些仙家修士面前,我與那些山野村夫並無兩樣,都是螻蟻。”
如果知道楊繼業心頭這想法,張潛也不難想明白他對這呼吸吐納之術爲何持以如此殷切的態度。
楊繼業自祖上三輩起,就一直與那小潙山洞天有從屬關係,相當於在俗世的香火堂口,供奉着小潙山的一切用度開銷,其實仙家門派都不例外,許多道家洞天在俗世都有道觀,連那三清宮也不能免俗,只不過這供奉者的來頭有些大,是當今道宗皇帝而已,而小潙山又不同於尋常道門,不爲三清宮所承認。
不被承認就不是正統,因此小潙山又有個稱呼,叫做魔門。
雖是魔門,可與道家也算是同根同源,修行之法也都同氣連枝,只是教義某些地方背道而馳罷了,因此入門之術都是從最簡單的呼吸吐納開始,這也正是楊繼業對張潛包藏禍心的原因。只要入了小潙山,自然不愁沒有入門功法,但是小潙山收徒卻有個規矩,這點楊繼業相當的清楚,故才執着於此。
憑他楊家的貢獻,入小潙山門的確是足夠了,可是入門弟子還分成三六九等。
分別是外門弟子、內門弟子以及真傳弟子。
不同的檔次自然有不同待遇,而不同的待遇自然決定着不同的造化。
楊繼業是野心極大之人,自然不甘心淪爲外門操持賤役的弟子,因此想提前做些準備,雖然不知道這劃分的標準是什麼,但是提前修行一些呼吸吐納的功夫,完成煉形築基這一步總是沒錯的。
呼吸吐納這四個字聽着雖然尋常普通,卻是煉己築基之法,登天仙路的第一步,俗世之中想要尋到簡直是千難萬難。好不容易從張潛身上發現點眉目,他又豈能善罷甘休。若是張潛曉得楊繼業這些打算,定然會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然後兩巴掌將他打醒,你他孃的做你的白日夢爲何將我牽扯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