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委會結束後,冷娃拖着疲憊的身子,走出了會議室。一陣夜幕中吹來的海風,輕輕地撫過他的臉,那風像是溫柔的手指,揉動着他緊蹙的額頭,讓他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放鬆與寬舒。幾千人的國營大廠,對他來說每天應對的工作,簡直不亞於指揮一次戰役。冷娃多少次夢見趕着自己的大青騾子,仰對着藍天,任着嗓子無拘無束的大聲吼着:“信天游那個不斷頭,回回那個唱起來,滾滾那個熱淚流……”
“唉,又做起白日夢了。”冷娃嘆了一口氣,勾起手指在毛髮日見稀疏的頭皮間梳理着……猛然間,他覺得好像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沒有辦,一時卻又想不起來,他隱隱感到這件事牽腸掛心的,不像是公事。
“算了,不想了,要是私事拖一天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冷娃心裡說着,給了自己寬了寬心。雖說是散步,但他依然脫不了步行如飛的軍人做派,很快他便來到了繁華的市中心。這座臨海的大都市,此刻已是華燈初上,但它似乎不願從白日的喧囂中退去,像個任性的孩子,在霓虹燈下依然搖曳着它的身姿。
在路過一個商店櫥窗時,冷娃溜眼看到裡面擺着一個大大的生日蛋糕。
“看我這腦子,今天是秀娟的生日,天天惦着,到了正日子倒給忘了。”聯想讓記憶在這一刻甦醒了,冷娃慶幸時間還來得及。秀娟不止一次對他說過,她迷戀大海的藍色,冷娃也早看好了給她的生日禮物——一件藍色的絲巾。冷娃看了看手錶,趕到商場還富富有裕。冷娃三步並做兩步,進了商場,直奔他已經看好的那個櫃檯。走到樓梯口,冷娃突然放慢了腳步,他感到不知在什麼地方有一雙眼睛正注視着他。他轉身環顧四周,並沒有發現什麼異樣,但那目光還在閃。冷娃走到櫃檯前,微微彎下腰,藉着櫃檯玻璃的反光觀察着,接着便悄聲無息的消失了。
一個身影出現在櫃檯前,那人急切地問女售貨員:“剛纔那人上哪去了?”女售貨員向他努了努嘴,說:“你是說你身後那個人嗎?”那人一回身與冷娃打了個對臉。
“老冷!”侯京忘情地大喊了一聲。
“老侯!!”冷娃也十分激動。
“走,走,走,找個地方,咱倆好好聊聊。”冷娃拉着他,進了商場的一家咖啡店。
出乎意料的邂逅,又各自經歷了幾十年連自己都說不清的坎坷,倆人竟不知話從何講起,只是緊握着手,相互打量着,嘴裡不斷重複着:“老了,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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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侯,你現在在哪兒,做什麼呢?”
“我在本市一家中學當老師。”
“老冷,你呢?”
“我在咱們市裡的無縫鋼管廠當廠長。”
“廠長?!按你的經歷可不是今天這個身份。”
“我呀,和你一樣,只想安安穩穩地當個普通百姓。”
“我看未必吧,想當年小分隊在拉拉河,我一眼就看出你和富民不是等閒之輩……”侯京的話語嘎然而止,接着,他解嘲地說,“唉,多年不幹本行,口風也不嚴了。”
“不,不,老侯,我幾十年來都在找你,想問一問當年拉拉河的事呢。”冷娃單刀直入,把話題直接轉到拉拉河,倒讓侯京吃驚不小。
冷娃說出了積鬱多年的心結。
“我們那是一支執行秘密任務的小分隊,我不說你也看出來了。富民是我們要護送到八路軍總部的高級首長,那個日本話說得特別好的巴石是潛伏在小分隊裡的日本間諜……”
“日本間諜?!那還不……”
“當時我們還不能動他,因爲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小分隊從延安出發就命運多舛,一支日軍秘密小隊一直跟在我們後邊,我們瞅機會把這個尾巴割掉了。到拉拉河遇上洪水,小分隊不得不離開原來要走的交通線,改從橋上過河。過河後,我們迷了路,和交通站失去了聯繫,我想,鬼子更不會知道我們的蹤影。可是,到了鳳凰鎮,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羣日本殺手,死死纏着我們不放,大有不殺絕不罷手的勁頭。這幫鬼子的目標很明確,完全是有預謀、有計劃的,而且帶着絕殺的死命令。
當時分析:我們暴露了?敵人爲了殺死富民,寧可幹掉整個小分隊;敵人暴露了?敵人察覺混在小分隊的巴石已被我識破,乾脆玉石俱碎;還是說,敵人有一支我們不掌握的秘密組織,專門從事特殊的刺殺任務,這第三種可能最危險,特別是敵人如果在我們內部有臥底。最終我們也沒能查清,老侯啊,你知道咱們這行,誰敢說這些殺手那一天會罷手?!這件事像夢魘,你一閉上眼,就覺得窗外有雙眼睛盯着,睡不踏實喲。”
“哎呀,老冷,你早遇到我就好了。”侯京帶着相遇恨晚的口氣說。
“你真知道?”
“豈止知道。你們過了河以後不久,我們就截獲了日軍的一份電報,我覺得可能與你們有關,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電文:‘敵一支賦有特殊使命的小分隊已過河,人數不詳,鳳凰鎮絕殺。’從以往截獲的敵人電報分析,可以肯定是拉拉河守橋部隊的三木武夫發的。我想,電文中‘賦有特殊使命的小分隊’一定指你們,可惜聯繫不上了。後來,戰區司令部覺得敵人的這座橋和橋頭的彈藥庫對我們的威脅太大,於是晉綏軍的幾個團、八路軍的一個縱隊加上附近的游擊隊,把彈藥庫端掉了,三武木夫剖腹自殺。”
侯京停頓下來,彷彿突然想到了什麼:“對了,那些殺手有什麼特點?”
“劍道高手,每個人的手臂上都有一個跳舞的鶴的剌青。”
“這就對上了。我們在清查敵人檔案時,發現了一份三木武夫寫的守橋計劃書,其中提到:一、清除橋方圓20公里內的所有村莊;二、過橋須執由他親自簽發的通行證;三、在離橋不遠的鳳凰鎮特設一支別動隊,收集情報,消滅危險分子……這我們才知道敵人在鳳凰鎮安插有一支秘密部隊。
後來消滅這幫人損失了我們不少弟兄,這些傢伙,不僅個個身手不凡,也全是死硬分子,不是戰死就是剖腹,一個活口沒留下。到底他們的任務是什麼,幹了些什麼全不知道,只知道每個人手臂上都有一個舞鶴的剌青。打掉這羣壞蛋,是我們秘密乾的,我想,當時八路軍方面可能不會知道。”
聽到這裡,冷娃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由衷地拍着侯京的肩頭,感慨地說:“老侯,等你這份情報,足足等了幾十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