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生辰禮這麼一打岔,曹氏也就不說什麼了,衆人團團圍着桌子坐下,用起飯來。
按慣例,吃罷晚飯,蔣錫總要去書房整理他的藥譜,雖然馬上要出門,也不改這習慣。曹氏便帶了兩個女兒去替他收拾路上要用的東西。堪堪將東西收拾得差不多,曹氏終於還是沒忍住,一邊拿着雙鞋子包好,一邊耷拉着眼皮道:"你們爹爹這年紀也不小了,廣州那邊,聽說到了夏日熱得出奇,還有瘴氣,實在不該叫他去的。"
蔣燕華柔聲道:"娘擔心爹爹,那就多帶兩個人去,好生服侍。"
曹氏瞥了桃華一眼,又垂下眼睛:"你爹這性子,就是人家一說就聽了,說走就走……合該多勸着些纔是,這在家千日好,出門處處難……"
桃華心裡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敢情曹氏覺得蔣錫要出門,都是她一句尋摸禮物給勾起來的?都跟茂通源那邊商議定了,怎麼可能是臨時做的決定。
不過她也無意與曹氏說些什麼,三年相處,曹氏此人究竟是個什麼性情她也看出來七八成,有些軟懦黏糊,耳根子又軟,只在後宅這一畝三分地打轉,說不上什麼見識,但也不算什麼惡人。因她對蔣錫倒是體貼到十分去,桃華也就敬着她,並不與她有什麼衝突。此刻曹氏唸叨這些話,她不愛聽,便只當聽不懂,看看東西打點着差不多,便道:"明日去藥堂裡取幾樣常用的藥再加上就周全了。時候不早,母親操勞一日也歇着吧,我先回去了。"
出了曹氏的院子,薄荷纔有幾分不平地道:"明明是老爺要出門,太太倒說話給姑娘聽……"
桃華只笑了笑,對繼母,她可沒指望什麼,只要對父親體貼,不是整日裡想着算計繼女也就罷了。她比較在意的,是另一件事:"薄荷,我也好想去廣州啊……"上輩子她是去過廣州的,這輩子也很想去看看,廣州現在是個什麼樣子。
薄荷十分無奈:"姑娘,你已經大了……"何況這是跟着商隊去,一羣全都是大老爺們兒,姑娘家的怎麼能摻和呢。
說到這個,薄荷就忍不住要多唸叨幾句:"姑娘現在不比從前,年紀長了,不好再隨便出門了。明年還說要去京城,奴婢可聽青媽媽說過,京城那地方,規矩可比咱們這邊大多了。再者說,到了那邊又是住長房的院子,姑娘萬不可再像自己家裡這般了……"
桃華對她做了個鬼臉:"薄荷老媽子,這還沒去京城呢,你就叨叨上了?"說完,嘻嘻笑着拔腿就跑。
"姑娘--"老媽子薄荷認命地跺了跺腳,提着燈籠趕了上去……
曹氏雖唸叨,蔣錫仍舊在五日後起了程。事都定了,曹氏也就只剩下了叮囑。一家子人一起將蔣錫送到碼頭,眼看着他上了茂通源的船揚帆啓航,猶自不捨離去。直到那船都看不見了,又另有一艘船靠岸,開始搭跳板下人,曹氏才怏怏道:"回去罷。"
母女幾個上了馬車,慢悠悠回到家門口,便見一輛拉腳的騾車停在路邊,一個婆子正在跟車伕討價還價。曹氏下了車,那婆子一眼看見她,頓時滿臉喜色叫道:"姑奶奶!"
這婆子一喊,騾車裡的人也連忙伸出頭來:"妹妹!"
曹氏剛扶着丫頭的手下了車,聽見這一聲回頭一瞧,頓時也露了喜容:"嫂子!你怎來了?"
桃華還沒下車就聽見這聲音,薄荷壓低聲音:"是曹五太太。"
曹五太太是曹氏嫡親的嫂子,如今一家子都跟着曹五爺在紹興任上,離得雖說不甚遠,但這不年不節的忽然跑來,倒是少見。曹氏連忙叫開了門,她身邊的大丫鬟青果就替曹五太太結了車錢,把人迎了進去。
進了正院,桃華和燕華就給曹五太太見禮,柏哥兒叫乳孃抱着,也學着拱了小拳頭拜拜。曹五太太連忙一手一個拉住了仔細打量一番,又接了柏哥兒來抱,滿臉堆笑向曹氏道:"妹妹真是有福氣,瞧這兩個閨女,水蔥兒似的;生個哥兒又是一臉福相,妹妹這大福氣啊,還在後頭呢。這是一家子剛出去?妹夫呢,可是還在藥堂裡?"
曹氏便道:"哪裡是在藥堂,跟着商隊去了廣州,說是要買一個什麼香的藥,這剛剛纔從碼頭上走了。"
曹五太太連忙又稱讚兩聲道:"怪道妹夫這藥堂開得興旺,單爲了一味藥就走這麼遠,可見仔細。這做出來的藥,哪有不好的。"
這話曹氏愛聽,原來那點兒離愁別恨也都消了。桃華在一邊吩咐了上茶上點心,曹五太太便笑道:"因你哥哥再過些日子要去京裡,只怕端午節也回不來,叫我早些過來送了節禮,免得到時候耽擱了。他惦記着妹夫愛飲酒,紹興那邊別的沒有,花雕酒是最好的,叫我送幾罈子過來。還有些梅乾菜和腐乳香糕之類,都是紹興土產,妹妹別嫌簡薄。"
曹氏忙笑道:"紹興花雕酒是有名的,柏哥兒他爹素來喜歡。那梅乾菜也好,這就叫廚下去蒸一道扣肉上來--我們這裡也有,吃起來總覺得不甚對味兒。"
桃華聽了這話,便起身笑道:"那我去廚下看看,叫他們做出來就是。"
廚房裡劉婆子正跟地丁兒在拾掇曹五太太帶來的那些東西,除了四壇花雕酒之外,也不過就是兩小壇腐乳,一簍梅乾菜,一盒香糕罷了。
薄荷不是個愛碎嘴的,這下實在沒忍住,瞅着劉婆子和地丁兒都不注意,低聲道:"說是送節禮,大老遠的跑過來只帶這點東西……何況這纔是幾月,分明是藉着端午的名頭來……"後半句"打秋風"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眼下才三月初,誰家這時候送端陽的禮呢?
桃華擺了擺手:"罷了,總歸是親戚,一年也只來一半回,十幾二十兩的銀子,也沒法計較。"曹五太太只要來一趟,曹氏給她備的回禮必然是格外加厚的,還要把她一對兒女的份兒也備出來,按例,二十兩銀子怕是打不住,"父親都不曾說什麼,我們也不要開口的好。"
薄荷點點頭不說話了,心裡卻在想,這十幾二十兩銀子不過是備一份節禮,去年曹五太太過來,說是曹五爺想捐個監生,從曹氏那裡拿了少說有一百兩銀子呢。不過那是曹氏自己的嫁妝,蔣錫知道了也照樣未曾說什麼。
招待曹五太太用過午飯,桃華帶着柏哥兒去午睡,燕華要寫字,各自都回房去了,曹氏這裡只留下個青果伺候,這才問曹五太太道:"哥哥這些日子可好?差使當得如何?"
曹五爺二十六才考中了個秀才,兩次鄉試不成,便說這輩子大概也考不中個舉人了,棄了書本另外琢磨出路,最後盯上了捐監生這條路子。曹家人口多,曹五爺是個庶出,親孃又去得早,成了親就分出來,指望不着家裡賙濟,只得自己湊銀子。去年過年的時候,曹氏生了柏哥兒,曹五爺帶着一家子過來道喜,就跟曹氏提了這捐監生的事,說是有個縣丞的位子,只要捐出來,再走走門路就能到手。
曹氏跟曹五爺一母同胞,且她被前夫家裡趕出來那陣子,是曹五爺將她們母女兩個收留在家裡,日常也不曾虧待了,後來又給她選了蔣錫這樣的好親事,心裡自是感激的,當即就把自己嫁妝銀子拿出來,給曹五爺謀成了這事兒。如今哥哥在紹興大小是個官兒,離着也不遠,曹氏自是歡喜的。
曹五太太聽她這麼一問,卻是倏地就把眼圈紅了,倒嚇了曹氏一跳,忙問怎麼了。曹五太太便拿手絹按了眼角,要哭不哭地道:"妹妹不知道,你哥哥如今可遭了罪。剛到紹興時還好,自打上頭換了位縣令老爺,看你哥哥就不順眼。只給他派那苦的累的活兒,什麼清點軍戶、押送糧米,天天東奔西跑,稍有一半點兒錯處,就被上官申斥……"
曹氏一聽就急了:"這是怎麼說的?哥哥是哪裡得罪了縣令不成?"
曹五太太索性抹着淚道:"並不是你哥哥要得罪他,是當初你哥哥託的那位大人,跟這位縣令老爺不合。我一個婦道人家,也不知是怎麼個不合法,只是見你哥哥一天瘦似一天的,真是……"
"這,這可如何是好?"曹氏並不是個有主意的,曹五太太這樣說,她也只跟着着急,卻想不出個辦法來。
曹五太太從手絹子後頭悄悄看了看小姑,抽噎着道:"我想着,怎麼也得給你哥哥換個地方,不然再熬這麼幾年,你哥哥那身子怕是都要垮了。我打聽了一下,如今倒真有個機會,可,可少說也得有五百兩銀子。"
曹氏倒抽了口涼氣:"五百兩!"她是庶女,曹家子女又多,出嫁的時候總共不過給她置辦了三百兩銀子的嫁妝,在婆家八年花用得不少,被趕出門的時候攏總也不過還剩一半,這幾年都陸續填給曹五爺了,如今曹五太太張口就是五百兩,她哪裡拿得出來?
"是啊,這數兒實在太大了,姑奶奶也知道,咱們家裡就是砸鍋賣鐵也湊不出這個數來啊,總不能爲着這個再去借錢不是?"曹五太太嘴上說着,眼睛卻悄悄地在曹氏頭上身上來回地溜。
這個小姑,初嫁不成,再嫁倒是有福氣。蔣家開着藥堂,又有鋪子又有莊子,銀錢上寬裕得很。曹氏嫁進來就做當家太太,如今生了兒子底氣就更足--不說別的,單看曹氏身上穿的衣裳,就是上好的妝花緞,頭上插的是赤金小鳳尾簪子,手腕上還有一對赤金鏤花鑲珠鐲子,上上下下的加起來,也值個幾十兩銀子呢。
曹五太太看着曹氏的妝扮,忍不住就想低頭看看自己。固然她今日是來哭窮,不好穿着新衣裳新首飾,可家裡最好的衣裳首飾,也跟曹氏比不得的。小姑當初被夫家攆出來,若不是做哥哥嫂子的收留她,哪有如今的好日子?曹五太太越想越是理直氣壯,索性拿手絹兒掩着臉抽噎起來。
曹氏手足無措,半晌才道:"這,這五百兩,實在是,實在是太多了……"她的嫁妝是不剩幾個了,蔣家倒不是出不起這五百兩,可明晃晃拿夫家的東西去貼孃家哥哥,蔣錫再大度怕也不成的。
曹五太太抹了抹眼角,看看屋裡屋外並沒別人,一個青果那是曹氏從曹家帶來的陪房的女兒,算得上自己心腹,便不再遮掩,小聲道:"五百兩銀子委實太多,你哥哥也實在籌不起來,不過,還有另一條路的。"
曹氏忙問:"還有什麼法子?"
曹五太太就指了指頭頂上:"你哥哥想着,去京城給本家太夫人賀壽……"
她說的這個本家,指的是京城裡的定海侯曹家。
老定海侯跟江南曹家的老太爺是同一個祖父的堂兄弟,只是兩人後頭走的路真是天差地別。老定海侯去了兩廣,趁着國朝初建四方未平的時候,拼死拼活掙出個侯爵來;曹老太爺卻是一輩子窩在江南做個小吏,倒是夾七夾八生了一堆孩子。
如今老定海侯是已故去了,但兒孫在京裡有府第有爵位,真是煊煊赫赫。曹老太爺倒還活着,蝸居江南一隅,下頭孫男弟女嫡的庶的無數,單是嫁娶,家家都覺得手頭髮緊。
曹氏雖是庶枝,也聽說過自家與京中本家的關係。其實若論起來,曹老太爺當初纔是長房,如今卻不好說了,一干族人都覺得京中才是嫡系,其他人皆是旁枝了。
"哥哥是想……"
曹五太太乾咳了一聲:"如今的侯爺是個孝順的,最聽太夫人的話。太夫人--又素來惜老憐貧,肯照顧族人……"
其實並不是太夫人多肯照顧族人,而是她老人家當初丈夫在外打拼,沒少受族人有意無意的欺負,如今富且貴,住在京城裡樣樣順心,只可惜不能衣錦還鄉,終是遺憾。由此,就特別喜歡族人們上京奉承,若有奉承得她喜歡的,便會提攜一二。
這提攜麼,自是求財的得財,求官的得官。當然這官也不是什麼大官,不過是升遷上讓定海侯說句好話,或者在京裡安排個僚屬之類做做。定海侯是個孝子,老孃說的話一概都聽的,這些年來,族裡也有十幾個討了太夫人歡喜,得了前程的。
不過定海侯太夫人也並不那麼容易討好。到底是見過了世面的人,說難聽點,就是要拍馬屁,江南曹家這些人也未必就能拍對了地方。何況曹五爺的爹孃,當初在太夫人面前可沒什麼好印象,曹五爺這會兒想走這條路子,賀壽的禮上就得仔細琢磨琢磨。
"聽說太夫人愛玉。"曹五太太窺着小姑的神色,慢慢地道,"太夫人年紀大了,也喜歡小女孩兒圍着說笑。我想着,尋一塊好玉,帶着蘿兒去賀壽,送到太夫人面前纔好。"
現今的定海侯也是跟着父親殺過敵的,本人也頗有些才幹,在京中風頭正盛,到時候去送禮的不知有多少,若是不能擠到太夫人眼前去亮一亮相,怕是禮都送到了黑影裡去。
曹蘿是曹五太太的女兒,今年一十四歲,樣貌生得有幾分水秀,也在私塾讀了幾年書,應該是太夫人喜歡的類型,若是帶了去,該是能到太夫人面前去說句賀壽的話的,只是這禮物不好尋。
"這好玉,一時可到哪裡去找?"曹氏才高興些,又發起愁來。黃金有價玉無價,真要找塊"好"玉,說不定五百兩都不夠呢。
曹五太太又幹咳了一聲,將身子向前傾了傾,才低聲道:"其實這玉啊,好壞還在其次,卻是要個新鮮樣兒。太夫人那裡,什麼玉沒有呢?縱花千兩銀子買副鐲子,她老人家未必看在眼裡。"
一席話說得曹氏連連點頭,曹五太太便又道:"去年柏哥兒抓週,蘿姐兒看見架子上擺了一盆玉雕水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