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華在五日之後又進了宮,這次,她的待遇就比上次好得多了,剛剛纔一下跪,太后就溫和地讓她起了身,再不用跟壽仙宮的地磚親密接觸了。
“給蔣氏賜座。”旁邊傳來皇后不是很情願的聲音。
“謝皇后娘娘。”桃華屈膝行禮,站起身來的時候倒是一愣——皇后臉上有種反常的潮紅,但又不是胭脂的顏色,倒像是——臉被大力搓過,有點搓傷的樣子。
迅速低下頭,桃華在一瞬間已經想明白了這原因,趕緊把冒上來的那一點兒笑意狠狠掐死在了肚子裡,過去給太后診脈,同時輕聲問:“不知太后這些日子可還有什麼症狀?”
宮人連忙回答:“娘娘已經不再嘔吐了,只是偶爾還有些胸口翻涌,但都未曾吐出來。”
偶爾胸口翻涌麼——想來曾經喝過好幾個月的蝙蝠糞,一時是肯定不可能忘記的。桃華心裡嘀咕,臉上不顯:“天氣熱,藥喝多了便不思飲食,總是對身子不宜。太后不如將治脾胃的藥停了,只用清淡飲食養着。所謂藥補不如食補,夏日尤其如此。只要繼續喝治眼疾的湯藥便是,這藥卻是停不得的。”太后有白內障先兆,這個病中藥斷不了根,但不喝就怕症狀發展得太快,桃華可沒有給她做手術摘取的本事。
太后立刻問道:“我的眼睛如何了?”
桃華沉吟了一下,決定實話實說:“太后年輕之時操勞太過,五臟俱有損失。肝主目,肝傷則目損,故漸生白翳,此與太后仙壽同長,非人力可逆轉,只能用藥緩其勢。便如日常保養可令人較實際年紀更爲年輕,但終不能令白髮重黑,青春再來。”
太后還從來沒聽過如此直白的話,卻又無可反駁。時光的確一去不復返,太后也算保養得好的,可也知道自己無論用什麼好藥都不可能再變成二十歲的模樣,因此對於桃華所說的話也挑不毛病。何況桃華說她這病起於年輕時操勞太過,這一點還真說中了她的心思——先帝做皇子時處境艱難,她自然是要多加籌謀的,如今坐穩了江山卻得了目疾,可見人生有得必有失,怪不到做醫者的頭上來。
桃華就是打算推卸掉責任的。這些貴人們不會跟你講理,如果現在粉飾太平,將來太后眼疾嚴重了遷怒怎麼辦?還不如現在就說清楚了,反正她又不是太醫,覺得她醫術不精的話,找太醫治好了。
正殿裡一時靜悄悄的,誰也不敢亂說話。桃華趁機悄悄用眼角餘光掃了一圈,只見陸盈坐在遠處,衣飾並不顯眼,臉色卻是不錯,連前些日子瘦得脫形的臉也圓了一些,頓覺放心。
蔣梅華的位置比陸盈高,臉色卻是更憔悴些,且臉上的色斑似乎又重了。自桃華進殿,她就殷切地注視着桃華,似乎很想跟她用眼神交流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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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華如果這時候還會跟她來眼神交流,那她就是傻了。因此只是在蔣梅華臉上一掠,就轉了開去。之後,她就看見了吳寶林——哦,現在應該叫吳綵女了。
不過,雖然在殿內身份最低,但吳寶林的臉色卻不錯,雖然不能說是容光煥發,也不像被皇帝貶到最低級的喪氣模樣,且身上的穿戴並不比陸盈差,可見在這後宮裡討好太后和皇后真是比討好皇帝更有用。
“過些日子,皇帝要去南苑圍獵。”太后對自己的眼睛糾結了一會兒,似乎暫時放開了,不過桃華馬上就知道這是錯覺,因爲太后接着又來了一句,“蔣氏,你隨駕吧。”
隨你妹啊!桃華心裡幾乎都想掀桌子了,表面上還不得不恭敬地道:“是。”反正藥就是這些藥了,她也開不出仙丹來,等過些日子太后發現眼疾並沒有更多改變的時候,估計也就對她失去興趣了。
反正現在天氣熱,這時候返回南邊也很辛苦。桃華只能這麼自我安慰了。
“皇上到,安郡王到。”外邊的內侍聲音響了起來。皇帝帶着沈數一前一後地進來,笑道:“蔣氏來了。母后的脈象如何?”
太后笑了笑:“我自然已經好了,皇帝日日都過來,看在眼裡的,又何必今日再巴巴的過來。”
皇帝在太后身邊坐下,笑道:“雖說看着母后好了,總歸還是要診了脈才能放心。正好安郡王今日進宮,他的婚事也該定下日子了。”
“哦?”太后露出很感興趣的樣子,“崔大姑娘的病好了?”
“正是。”皇帝笑着說,“前些日子朕讓欽天監算了幾個吉日,如今崔大姑娘已經好了,郡王府也能入住,不如就把日子定下吧。安郡王今年都二十了,再拖下去也實在不像樣子。”
太后點點頭,彷彿也很高興的樣子:“阿彌陀佛,崔大姑娘這病總算好了。如此,皇帝就定下日子來,好好操辦。只是崔大姑娘進京竟病了這麼久,可見身子也還是有些弱,合該仔細將養,否則日後成婚,只怕開枝散葉也不易呢。”
殿中嬪妃有些附和着,有些卻是噤若寒蟬。太后這話說的,簡直就是在詛咒沈數婚後無子嗣啊。當然,皇帝到現在都還無子,太后自然是不願意看見沈數先生子的,不過當面說出來,也實在是……
沈數卻好像根本沒聽出來太后的意思似的,很恭敬地答道:“謝太后關懷。我定會請人給她仔細調養的。”
他今日入宮,當然不是爲了定婚期來的。實際上,現在這婚事他都沒什麼期待的了,結不結的還不是那麼回事?如今成婚對他來說,不過是能返回西北的一個藉口罷了。至於他想成婚的人,反正是不可能了……
桃華覺得彷彿有兩道目光注視在自己臉上,稍稍側頭去看的時候卻只看見沈數規規矩矩地坐着。因嬪妃們尚未全退下去,他也目不斜視,未曾多看一眼。
皇帝將手中的一張紙遞給太后:“欽天監擇了三個日子,朕看,最晚的那個要到臘月裡,天寒地凍的未免不宜,不如就選九月初的日子吧。”
太后倒是有意往後拖延,但想想沈數成親之後也不可能馬上動身,只要稍稍一拖就能拖到過年,再留他一段時間,其實與臘月裡那個日期效果完全相同,又何必要挑最晚的日子,倒落了痕跡,便點頭道:“七月這個也太早了,就九月裡不冷不熱的正好。”
這就算是定下了,皇帝拿指甲在九月那個日子上掐了道痕跡,隨手把紙給了身邊的杜內監:“去跟宗人府說,就定這天了。”居然一句也不問沈數的意思,輕描淡寫地就敲定了,隨即就說起南苑圍獵的事來,“也該叫京裡這些勳貴的子弟都去,看看他們的本事。別整日裡鬥雞走狗的,朕就是想給他們派個差事都不放心。朕想着,不如就叫他們下場比一比,誰獵得多,朕出彩頭。”
太后對此也覺得有點意思:“我也出些。”
皇帝便笑:“太后也不必拿什麼貴重東西出來,不過是個彩頭罷了。”這種事更多的是榮譽,若是弄得貴重了,倒好像真的爭什麼似的。
太后略一思忖便道:“將前些日子承恩侯送的那玉雕水仙拿來做彩頭罷。”這東西說貴重也沒有多貴重,意趣又不錯,且適於攜帶,拿出來做個彩頭倒合適。否則她縱有什麼寶石山珊瑚樹的,又如何好搬到獵場去呢。
桃華聽見玉雕水仙四個字,不由得擡起了頭,待看見被宮人捧出來的那塊玉,不由得變了臉色——這東西怎麼又跑到宮裡來了!
原本她還想着,能找個什麼機會從曹家把這東西弄回來,可若是已經進了宮,現在又要做爲彩頭送出去,那豈不是不知會落到哪裡去?但願不是那一塊玉吧?剛纔太后說是于思睿送的,靖海侯家跟于思睿從來沒什麼大交情,應該不會送給於思睿,或許只是相似的東西?
皇帝只是就着宮人的手看了一眼就點頭:“這個倒合適。等到了獵場,母后再拿出來罷。”之後就叫宮人又捧回去了,從頭到尾,桃華也只瞥見了個大概。
桃華真恨不得立刻把那塊玉搶過來好好看看,可是在壽仙宮中連她說話的地方都沒有,也只能強自按捺着聽皇帝跟太后扯圍獵的事。
秋初圍獵,是本朝的習俗,馬上打來天下,後世子弟總不能立刻就弓馬之事全拋了。不過這習俗也是一代疏似一代,即以現在的皇帝來說,也不過三五年纔去一次。此次爲了考驗這些勳貴子弟,場面倒會比從前更盛大一些。
不過宮裡的女人們倒不在乎場面是否盛大,她們在乎的是究竟誰有資格隨駕。這可不是去曲江別宮看競渡,距離不遠,人人有份。南苑行宮地方狹窄,也只有最得寵的幾個妃嬪能跟着去。
皇帝隨口就點了袁淑妃、於昭容和趙充儀幾位高位嬪妃,皇后的臉色就有點兒陰沉,環視殿中道:“陸寶林身子尚未痊癒,就不要去了。”目光移至末座,忽然道,“倒是有一事——蔣氏是吳綵女薦來的,如今確實醫術精湛,太后也大好了,如此說來吳綵女無過而有功,皇上看,是不是該賞她?臣妾覺得,升至才人如何?”
吳綵女原是正六品的寶林,前幾日才被皇帝貶了末等的綵女,今日皇后一句話就要升到正五品的才人,在新入宮的嬪妃裡頭已經是數一數二了。
桃華冷眼旁觀,見太后眉頭微皺,看了皇后一眼,彷彿不是很贊同她現在說這話。想來也是,皇帝剛貶的人,皇后就急着提起來,未免也太露痕跡了。
不過皇帝似乎早就習慣了這種事,隨意地點了點頭道:“皇后說得不錯。將前日那對海棠寶石簪子賞給吳才人。”說完,還仔細端詳了一下新晉的吳才人,似乎才注意到她的容貌似的。
桃華用眼角餘光看見皇后的臉瞬間就更陰沉了,看着吳才人的目光也有些不善,不由得又悄悄瞥了一眼皇帝,卻見皇帝起身道:“既然定下了此事,母后好生休息,朕也先回去了,還有政事要處置。安郡王跟朕來。”他從吳才人身邊走過,忽然又停下腳步看了她一眼,對杜內監道,“這琉璃耳墜子太俗豔了,再加上那對水晶耳墜罷。”
吳才人連忙伏身下拜:“謝皇上。”臉色卻有點古怪——皇帝嫌她戴的耳墜子俗豔,雖然加賞是榮耀,可是單剛纔這俗豔二字,也夠她成爲後宮笑柄了。
果然皇后毫不客氣地就笑了:“吳才人,皇上喜歡雅緻的妝扮,你也學着點。閒暇無事的時候多讀幾本書,自然就好了。”
吳才人出身雖是小官人家,無奈有繼母在上,並沒好生請人教導,的確讀書不多,這大家都知道,真是無可辯駁,只能低頭應是。
太后不覺又皺了一下眉頭。吳才人讀書不多,皇后卻是自小就請了先生來教導的,做姑娘時也是琴棋書畫皆通,怎麼做了這些年的皇后,那些書倒好像都還了先生似的,論今日之舉止,實在也不像個飽讀詩書的樣子。
不過她總不好當着衆嬪妃們的面教導皇后,便擺了擺手令衆人都散去,只將皇后留了下來。
沒想到她還沒開口,皇后已經抱怨起來:“母后,皇上開口就要袁氏隨駕,走到哪裡也不忘帶着她,成何體統!”
太后心裡頓時一氣:“袁氏是淑妃,僅在你之下,如何不可帶?倒是你,皇帝才貶了吳氏,你今日就急火火地要提拔她,是成心打皇帝的臉麼?”
皇后這會兒也有點後悔了:“是我大意了——想不到吳氏就入了皇上的眼!”倒是她給了吳氏引起皇帝注意的機會了。
簡直是雞同鴨講,牛頭不對馬嘴,太后想起太醫囑咐自己不宜動氣,只能儘量把氣平了平:“你是皇后,做出這等妒嫉嘴臉來,纔是成何體統!”記得這孩子剛立後的時候還不是這樣的啊。
殊不知皇后也委屈呢。立後之初,她當然是賢良淑德的,要不然也不會把當時的太子良娣袁氏封爲淑妃了。可是賢良淑德屁用沒有,到現在她做皇后十年了,肚子仍舊沒動靜,卻只見別的嬪妃一個個懷上,也由不得她不漸漸變成一個滿懷惡意的妒婦。
另外,宮裡這些嬪妃也就罷了——“母后爲何讓那蔣氏也隨駕呢?”
自然是讓她跟着去診脈了。太后經此一事,對太醫院的太醫們都有了點兒心理隔閡。雖然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緊閉着嘴,對於夜明砂之事絕口不提,但太后心裡明白,至少桃華是知道她的心結所在的,這至少可以保證,以後若是桃華給她開方,絕不會開出什麼稀奇古怪的動物屎來。
皇后卻不曾想得這麼細膩,只顧着將自己心中的猜疑說出來:“母后有沒有發覺,這蔣氏的側臉頗像一人……”
“什麼人?”太后心不在焉地問。不要以爲太后是喜歡桃華,正相反,對於知道她病因的桃華,太后反而隱隱有種忌憚和不悅——想想看,堂堂太后被喝進肚子裡的蝙蝠糞噁心吐了,知道這個病因的人就等於知道“堂堂太后喝了蝙蝠糞”。或許太醫們覺得此事無妨,可太后卻不覺得這事兒無妨。事實上,那個多嘴說出夜明砂就是蝙蝠糞的宮女,昨天就已經“暴斃”了。至於開出夜明砂方子的太醫,因年老職高,太后暫時還沒有想好如何處置他。
皇后有些急了,看看殿內只剩下心腹,便道:“就是,像夏氏!”最後兩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什麼?”太后驀然轉頭瞧着她,“你說像誰?”
“像夏氏啊!”皇后急切地道,“那日她來給母后診脈,我見皇上總瞧着她,就走到皇上身後看了一眼——正面倒瞧不大出來,可從側面瞧上去,竟與夏氏有七八分像呢!”
“夏氏——”太后緩緩眯起眼睛,重複了一遍。
壽仙宮內殿之中,一片寂然。此刻能站在這裡的,都是伺候太后或皇后十年以上的舊人,自然都知道,夏氏這名字是後宮的禁忌。事實上,因爲十年不曾提起這個名字,如今宮裡的嬪妃和宮人們,倒有十之六七不知道這個名字,更不知道她曾經是長皇子妃。
今上在登基之前首先是太子,而在成爲太子之前,當然就是長皇子了。事實他是做長皇子一直做到十七歲,在先帝駕崩前半年才被封爲太子的。在成爲太子之前,他的妻子就是夏氏。
夏氏只是當時京城中一個禮部郎中之女,論出身實在算不得尊貴,只是其家清正,素有賢德之名,相貌也生得極好,才被選中做了長皇子妃。
至於爲什麼當時的皇后、如今的太后,爲養在膝下的長皇子只選了這麼個出身平平的妻子,大部分人說是皇后爲了避嫌,爲了免得被人說有外戚之嫌,並沒有爲養子挑一個於氏女爲妻。
不過事實如何,其實只有太后一人知道。當時賢妃雖死,她所生下的四皇子卻最得先帝歡心,且因爲無母,很可以也收養進中宮來的。如果四皇子也養在中宮,那麼他多半就會被立爲太子,於家自有年紀相當的女兒可以與他相配,那麼長皇子若娶了太過顯赫的妻子,自然就不合適了。
誰知道先帝完全不按牌理出牌,並沒有爲喪母的幼子尋一個有臉面的養母,反而是在發現他的眼疾之後就將他送去了西北外祖家,完全斷絕了幼子繼位的可能,並將長子立爲太子。
太子,就是未來的皇帝,而太子妃,就是未來的皇后。於家一着不慎,竟要將皇后之位拱手讓人了,這還了得!
於是太子剛剛繼位,他的妻子就得了重病,甚至沒等到被冊立爲皇后就香消玉殞。在他登基之後,太后又做主爲他選了一位於氏女,冊立爲後,就是如今的皇后了。而夏氏,在玉牒上始終只是“長皇子妃”,並沒有別的封號。
“你確定皇帝是因此事……”太后略略猶豫了一下,“蔣氏也生得不錯。”其實不止是不錯,就是後宮中的嬪妃們,也沒有幾個比她更出色的。
“絕不會看錯!”皇后斬釘截鐵地說,“皇上初登基的時候,還畫過夏氏的畫像,多是側影。如今想來,與蔣氏極像!”
那時候她還要賢良淑德,又是新婚,有信心取代夏氏,所以還悄悄看過這些畫像,甚至想過模仿。誰知道皇帝沒有傾心於她,卻對那個在夏氏臨終時還侍奉牀前的袁氏寵愛有加。其實不過是瞎了眼——那碗催命的湯藥,還不就是袁氏端上去的麼。
這些年眼看着袁淑妃受寵,皇后有時候真想把真相說出來,看皇帝對這個錯愛了十年的女人會露出什麼表情。可是她再焦躁也知道,謀害皇子妃的罪名不可能由一個袁氏就頂得下來,一旦真相說破,皇帝必然會懷疑於氏一族,那時候就是大亂了。
橫豎夏氏已經消失了,皇后也想把這口氣就忍下去,誰知現在又出來一個跟夏氏側影頗爲相似的蔣氏,她可就有些忍不住了。
太后的臉色也是陰晴不定,半晌才道:“你也無須這樣着急,且先看看再說。”
“若是皇上要納蔣氏呢?”皇后不能不着急,“之前蔣婕妤讓她入宮,懷的定然也是這個主意!”
太后皺了皺眉道:“就是入宮,也不過一個御女綵女的身份罷了,你急什麼。”這般沉不住氣。
皇后並不想宮裡再多一個像夏氏的嬪妃,哪怕是最低位的也不行。不過她還沒說話,外頭已經有小內侍跑來報信了:“太后,承恩伯府的妾室小產了,伯府裡當差的姑姑請太醫院趕緊去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