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話說得有幾分重了,茯苓心裡不免就慌張起來。當初曹氏剛嫁進門的時候也就罷了,如今連兒子都生了,將來蔣家自然都是她兒子承繼,如此一來,雖說是繼室,也是再正經不過的主母了。
茯苓私下裡也想過,將來桃華嫁個什麼樣的人家還不好說,若是嫁的還不如蔣家,自己一家子還得想辦法留下,到時候還不是在曹氏手下討生活?如此一琢磨,不由得就開口道:"太太有吩咐,奴婢怎麼敢不遵從?太太請略坐喝口茶,奴婢帶白果姐姐去庫裡。"
曹氏神色略霽,淡淡道:"不必喝茶了。白果怕也不知道是哪套瓷器,我也進去瞧瞧,青果也來幫忙。"
茯苓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攔阻。倒是上來送茶的桔梗聽了,悄悄拉了拉茯苓的裙子,小聲道:"姐姐,姑娘的庫不是一向不許人進去的?不如姐姐去取了出來,讓白果姐姐照着描樣子纔好。"
曹氏隱約聽見桔梗的話,心裡更惱。不過是個灑掃上的小丫頭罷了,居然也來指手劃腳?索性放開了聲音對茯苓道:"還不快些!開個庫也磨磨蹭蹭的。就是桃華在,我要進去瞧瞧,開開眼界,也總不會將我攔在門外罷?"
茯苓顧不得桔梗,連忙應了一聲,取了鑰匙去開了庫房的門,帶着曹氏幾人進去了。桔梗跺了跺腳,卻也無計可施。她是連進庫房的資格也沒有的,只得站在廊下看着罷了。過了好一晌,曹氏才帶人出來,茯苓將人送走,一回頭見桔梗還在廊下,忙道:"你怎麼還站在這裡?快去睡罷,明兒起晚了,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桔梗忍不住道:"姐姐,這庫--"
一言未了,茯苓已經瞪起眼睛:"這也是你管得的?小丫頭片子,只管做好自己份內事就是了!今晚這事兒,若是你到姑娘面前去嚼舌頭,仔細把你發到外頭莊子上去!"她其實也是有幾分心虛的,但曹氏又果真是隻叫白果描了花樣,並未曾要從庫裡借什麼東西出去,既是這樣,瞞着桃華不說也就是了,豈不是大家無事?因此很是恐嚇了桔梗一番,這才睡下。
客院裡,曹五太太滿心忐忑地等着,直到宋媽媽悄悄來送了個信,說曹氏已經帶着人進了桃華的私庫,這才鬆了口氣。自打曹五爺捐了監生,又走了門路得了這個縣丞的實缺,一家子沒少得意。可惜好景不長,轉眼間靠山走了,曹縣丞在紹興就成了沒根的草,又是個佐貳之官,被人擠兌得簡直無法存身,實在不能不想辦法了。
此次去京中定海侯府上走門路,其實曹五太太也沒甚把握。曹蘿生得倒不錯,但京中難道還少貌美嘴甜的小姑娘在曹太夫人身邊奉承?若是不成,不但空跑一趟,還白費了許多銀子。曹五爺到紹興日短,尚未及撈多少油水,可賠不起。曹五太太想來想去,到底是因女兒一句話提起那水仙玉雕,把主意打到了小姑家頭上。那玉雕固然是好東西,更好的是不必花自家銀子。若成了,將來丈夫得了好去處,自會給妹子撐腰;若是不成,橫豎也不賠曹家的銀錢便是。
曹五太太正琢磨着,曹氏已經過來了,身後跟了青果,一手掩着衣襟,提心吊膽的模樣。曹五太太忙問:"怎樣?"
青果從懷中取出一物,小心翼翼放到桌上,這才吁了口氣:"奴婢生怕掉出來打壞了……"這好東西,就是把她一家子都賣了也賠不起啊。
燈燭之下,一塊巴掌大的玉雕泛着柔和的寶光。曹五太太喜不自勝,忙親手拿了,用錦袱細細包裹起來,放到匣子裡去仔細鎖上,又拉着曹氏千恩萬謝道:"若是你哥哥能有個前程,都是託妹妹的福。"
曹氏此時心口還在砰砰亂跳,喃喃道:"若是被發現了……"
曹五太太笑道:"妹妹莫不是糊塗了?誰看見青果取這東西了?捉賊還要捉贓呢,既沒抓着手,難道無憑無證她就敢說是你拿的不成?這是忤逆呢!"又安慰曹氏道,"只消你哥哥真得了前程,你在蔣家腰桿也硬。且不是我說,妹夫身上只有個秀才功名,是休想再進一步了。京城雖有親眷,總是隔着房的。將來咱們燕華要嫁個什麼人家?柏哥兒難道就娶個破落戶家的女兒不成?若你哥哥有了前程,孩子們說親也好看些不是?"
曹氏聽着有理,那份兒忐忑不安才漸漸消了下去。曹五太太見安撫住了人,便又叮囑幾句萬不可自己露出心虛之態來的話,末了道:"既成了,明日一早我就回去,還要往京城裡趕呢。"誰知道蔣桃華那個丫頭什麼時候回來,還是早離了蔣家才放心。雖說那丫頭整天笑盈盈的看着和氣,可十歲上就能管家理事,可見不是個綿軟的,真鬧出什麼來,只怕自己臉上難看。
曹氏倒有些捨不得,無奈曹五太太花言巧語的,也只得點頭答應了。自去整了一份兒回禮,因偷拿了桃華的東西,心裡不免有些虛,也沒敢往厚裡準備,只花了三兩銀子備些土產,又取了本要給燕華做衣裳的一匹尺頭,叫曹五太太帶回去給曹蘿做身新衣,好進京去賀壽。
曹五太太自是又說了一籮筐的好話。第二日一早,就僱了馬車,帶着東西忙忙去了。曹氏站在門口看着馬車走了,這纔回來,心裡猶自擔憂着兄長的前程,並未注意到街對面,一輛陌生的馬車停在那裡,已經停了有盞茶時分。
直到蔣家關閉了大門,馬車才向這邊靠近了一點,一隻手將窗簾掀起向外看了一眼,便有個清脆的聲音道:"公子,那就是蔣家了。"
馬車緩緩向前,窗簾掀起,露出一張十六七歲的俏麗面龐,將蔣家大門使勁盯了兩眼,轉頭向車內道:"公子,瞧着蔣家的宅子也不算大,方纔進去的那個,估摸着就是蔣家主母了。聽說是姓曹,孃家有兄嫂在紹興爲官,坐車走的那個,奴婢猜沒準就是曹氏的嫂子。"
這丫鬟說話脆生生的,連珠般一串子出來,氣都不喘。引得車轅上駕車的年輕車伕哧一聲笑道:"蝶衣姑娘,未見得那個就是蔣太太的孃家嫂子罷,就不興是別家來的客人?"
蝶衣嗤了一聲:"可見你們男人粗疏。哪家來的客人,這樣不年不節的是清早從人家家裡告辭出來?顯是昨晚住在蔣家的,那不是親戚又是誰?蔣家長房在京裡,只紹興離這裡近,所以我才說,該是曹氏孃家的嫂子。"
年輕車伕一縮腦袋,嘿嘿笑道:"這也聽來有理。只是--公子可也是男人呢。"
蝶衣這才發覺自己失言,幸而她是貼身侍女,在主子面前素來得臉,便狠狠先瞪了年輕車伕一眼,咬着牙道:"死初一,看我不撕了你的嘴。"這才轉回頭去,對車裡的人低頭道,"公子,奴婢剛纔一時失言了……"
馬車裡的人年紀未滿弱冠,卻生得身材修長,穿一件淡青色織錦袍子,正從車窗裡看着蔣家大門出神,聽了蝶衣的話才淡淡一笑:"罷了。倒是初一,意在挑撥,居心叵測。"
馬車外的初一登時哀嚎了一聲:"公子,小的可沒有啊……"
蝶衣笑得前仰後合,馬車裡的年輕人也微笑起來,隨手放下了窗簾:"好了。既知道蔣家在這裡,總有時候看的。十五還在客棧裡等着買藥回去,先去打聽個藥鋪罷。"
初一便一抖繮繩,趕着馬車出了巷子,隨便扯了路邊一個小販詢問。那小販卻十分熱心道:"我們這裡藥鋪不少,裡頭坐堂郎中也各有所長,不知道小哥是要問診什麼病呢?"
初一撓撓頭道:"原是有個兄弟不當心墜馬,扭到了腿,如今走路不大方便。"
小販便將手往前頭一指:"若說這跌打損傷,最好還是蔣家藥堂的跌打酒。從這裡往前走兩條街便能見着招牌,我們這裡好些人家都備那麼一小瓶,若有跌傷扭傷,或是天冷了風溼痹痛,拿來熱熱地搓一番,一兩日必好的。就是南京城那邊,也多有人家用這藥呢。"
初一聽見蔣家二字,頓時有些哭笑不得,連忙謝過了好心的小販,邊趕着馬車邊小心翼翼地問:"公子,這--"
過了片刻,馬車裡飄出一聲:"既是藥好,買了也無妨。"
蝶衣嘀咕道:"別是騙我們的罷,一個跌打酒罷了,怎見得就是蔣家的好……"邊說,邊窺探了一下主子的神色。
年輕人倒是並不以爲意:"蔣家世代行醫,於製藥上必有心得的。既然這樣說,去看看便是。"
蔣家藥堂門面並不甚大,但十分整潔,裡頭並無坐堂郎中,只是賣藥。與別家略有不同的,是單獨闢出一處櫃面來,專賣各種成藥。
這年輕人一行剛進去,便有夥計滿面笑容地迎前一步:"幾位想要點什麼?"
藥堂之中,自然全是藥味兒。蝶衣忍不住掩了掩鼻子,皺着眉道:"聽說你們藥堂的跌打酒不錯?"
夥計很有眼力地將他們請到靠窗的一張小桌前坐下,笑道:"小店的跌打酒在本地確是有點小名氣的,一般跌打扭傷,用這酒熱熱地搓一搓,每日三次,只消兩三日便好。"
蝶衣輕輕哼了一聲,靠着窗口,那藥味便淡了許多,不過她仍是拿條帕子在鼻子前面輕輕拂了拂,方道:"口氣倒怪大的,若是不好用,難道你們還退銀子不成?"
夥計很好脾氣地笑着道:"若是骨斷筋折,那跌打酒委實無能爲力;若只是扭傷跌損,按小店所囑使用,定有效用的。"
這說得蝶衣有些無話可說了,悻悻地甩了甩手帕:"那就拿一瓶來瞧瞧。"
夥計並不因她惡聲惡氣便改了臉色,仍舊滿面笑容去捧了一瓶藥酒過來。那藥酒裝在拳頭大小的瓷瓶裡頭,外面還有個藤編的小兜子。年輕人接在手裡看了看,含笑道:"倒是精緻。"
夥計忙道:"小店的藥酒,許多人出門在外都愛帶一瓶有備無患。這外頭用藤兜裝着,便不易磕碎,便是帶在身上也方便。"說着稍稍拔開瓶口的塞子,頓時濃郁的藥香味便瀰漫開來,"小店的跌打酒,五錢一瓶,皆是用上好藥材精心炮製,這些年來小有口碑,用過便知。"
蝶衣撇了撇嘴,被藥氣薰得往後退了一步,倒是初一伸過頭來聞了聞,對年輕人暗暗點了點頭。年輕人便笑了笑,示意蝶衣拿銀子,一面閒閒地問夥計道:"不知貴店可有治外傷的成藥?刀瘡箭瘡,止血生肌,可有?"
夥計忙道:"也有的。有上好的金瘡散,也是家傳的方子,只是貴些,三錢一瓶。"
年輕人順着他的手指處看過去,見那裝金瘡散的瓶子亦是拳頭大小,眉頭不由得皺了皺:"這能治多少傷口?"
夥計笑道:"公子一看就是有經驗的人。這金瘡散裡頭用了血竭等名貴藥材,故而價高。畢竟是見了血的傷處,若藥不好,怕是於性命也有妨礙的。"
年輕人微微皺眉,點了點頭。夥計忙轉身去取,進了櫃檯卻被另一個年輕夥計拉住,小聲道:"若是要便宜的,咱們姑娘上回做的那止血散還有幾包的。"
金瘡藥這種東西,在本地行情並不太好。富貴人家養尊處優,手上連根刺兒都不扎進去,哪會受什麼刀槍之傷。窮苦人家又多不買藥,抓把香灰甚至竈裡的草灰捂一捂也就罷了。他說的那止血散,就是大姑娘特意製出來給窮人家用的,卻沒賣出去幾包。
成藥這種東西,膏散之類不比丸藥外有蠟封,只存上幾個月藥性便要散了,若是銷路不好,做出來也是白放着黴壞。桃華也只是每次做幾瓶,都放在藥堂裡。上次這年輕夥計不小心切了手,藥堂裡貴重的藥他不敢用,便拿了一點止血散灑在傷口上,血即時便不流了,並不比金瘡散差。只是那藥方似乎是大姑娘自己琢磨出來的,不是蔣家祖傳的成方,有些富貴人家即使要買外傷藥,也多半都衝着金瘡散來了。
有這麼一回,這年輕夥計便記住了,此時聽到有人嫌金瘡散貴,便順口提了一句。
賣藥的夥計一拍腦袋,忙又拿了一包止血散過來:"公子,這止血散只要一錢銀子一包,若論止血拔膿,效果也是不錯的。"
蝶衣眼尖,一看那油紙包邊上有薄薄一層灰,頓時冷笑道:"這是放了多久的藥了,也敢拿出來給人用?"
年輕夥計漲紅了臉道:"這藥用油紙封好,也能擱上六個月,藥性並未散的。公子試用若覺得好,我們可再給公子新制。"
蝶衣瞪起眼睛:"什麼用得好!我們公子纔不用這東西!你敢是咒我們公子不成?"
賣藥的夥計暗歎這客人脾氣大,忙上前陪笑正要說話,便見年輕人擺了擺手,那豎着眉毛的美貌丫鬟便拉着臉給了銀子,暗暗鬆了口氣,客客氣氣將客人送出門外,回頭埋怨那年輕夥計:"你呀,真是不會說話,幸好那位公子脾氣好,不與你計較。"
年輕夥計低聲嘟囔:"明明是那丫鬟脾氣大,說是要來買藥,還批點個沒完,看她家公子都沒那麼難說話……"
教訓他的夥計嘆了口氣:"富貴人家的丫鬟脾氣都大,你以後可不能這樣了,仔細得罪了人,給自己招禍。"
年輕夥計點了點頭,心裡多少還是有些不甘:"咱們大姑娘做的藥是真的好,上回張屠夫殺豬失了手,被豬牙在腿上豁了個口子,用的就是這個藥。上回我去買肉的時候他還說呢,這藥又便宜又好……"
賣藥的夥計嘆口氣,知道他性子憨厚沒什麼心眼,拍了拍他肩膀:"我也知道大姑娘做的藥好,可你沒聽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這些富貴人家的丫鬟都是二小姐,招惹不得。快去做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