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明。
紛紜的雪花在房頂落下薄薄的一層絨毛氈子,鱗次櫛比的房樑上,大紅燈籠慢慢解下,宮女太監埋頭清理壽宴最後的痕跡,內務府總管又緊接着着人送上鵝黃宮燈。
兩邊上的禁軍搓着手臂,總覺得今日的天氣異樣寒冷,好像有一股自深淵刮上來的風,打着旋兒要將人吞噬。
行政殿外,跪地請願的御史卻感覺不到絲毫冰冷,手中拿着地笏板放在膝蓋之上,火僵直、或佝僂的脊背上也留下了雪花墨子,溼意浸透了衣裳。
早朝開始,宮門外絡繹走進文武百官、貴族公卿,都若有所思地掃了幾眼跪求的御史們,死諫之臣讓人欽佩,可也要看諫的是什麼。
降罪攝政王,此事實在有些複雜。
攝政王是輔國之臣,更是如今皇室之中齊氏凋零血脈中唯一可稱得上扛鼎之臣的人,他若下去,誰能上來?
若是百官齊心,倒也無所憂慮,但眼下朝中明顯還藏着奸佞,起鬨亢 奮地逼迫齊璞瑜認罪落馬,這廂若是真將攝政王拉下馬,那朝堂之上難免混亂將起。
但,偏偏邢子濯又言之鑿鑿。
唉。
低沉嘆息,朝臣緩緩列位歸班,走進行政殿內,靜候皇帝。幾位御史也站了起來,我那個行政殿裡面跪着,正視那金燦燦的龍椅寶座。
忽地,小周公公從左側走進,“皇上駕到,攝政王到,太后到!”
衆人一驚,前兩日太后和攝政王都沒有出現,怎麼今兒竟一起出現了?跪地的御史們登時有些猶豫,看着笏板上準備好的說辭,忽然有些開不了口了。
很快,齊璞瑜、馮九卿、齊尚三人便從兩側上前,依次入座,羣臣山呼萬歲,行過禮節,方纔打量起上方三人。
比起前兩日,今日的齊尚看起來倒是精神飽滿,面帶紅光,嘴角似乎還帶着淺淺笑意,氣態悠然了許多。
而齊璞瑜與馮九卿,衆人細看,似乎跟往日沒有什麼不同,不見慚愧,也沒有憤怒,淡然從容,泰然得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
小周公公高聲道:“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但隔了許久,都沒有一個人說話,馮九卿挑了挑眉,“哀家近來身體不適,在慈榮殿內靜養了幾日,竟不知東華何時變得這麼太平,諸位大人都沒有要是啓奏了嗎?”
若是謠言滿天飛也能叫太平的話?那這太平可沒人敢要。
秉承一腔熱血,御史鼓起勇氣,義正言辭道:“啓奏皇上,臣等數日懇求,請求皇上肅正朝風,如今京城流言盛行,朝廷若無動作,只怕會使民心大亂,皇室威嚴何存?”
有人開了口,後面自然有人附和,朝臣列班中,立刻便有人出來道:“皇上,無論如何,當下應儘快掃滅謠言,決不可讓百姓失去對朝廷的信心,更不可……不可讓先皇背上污名!”
齊璞瑜老神在在,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
馮九卿倒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昨日齊璞瑜說要保住自己的位置,以致於她整夜都沒有睡好覺。
她知道他會用什麼法子保住攝政王位,她等得就是這個,但事到臨頭,又覺得太過順利,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
參奏御史跪了一地,隨即,竟見兵部尚書、太常寺、光祿寺等也走了出來,烏泱泱的,極爲扎眼。
但令馮九卿覺得好笑的是,竟然沒有一個人說出“攝政王”三個字,都有意無意地規避着直面彈劾對象,說是勇敢,但似乎又不是那麼有勇氣。
齊尚就看着他們上奏,等都上奏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道:“諸位大人說完了,那,輪到朕說了吧?”
衆人面面相覷,沒有多言,將姿態放得更低,恭敬非常。
馮九卿笑了笑,看着齊尚擡手,小周公公從旁拿出一卷聖旨,細柔絹布之上,明黃真龍纏縛,價值萬金。
可聖旨裡面的話,卻是無價之寶,將所有朝臣都鎮住了。
這聖旨不是齊尚下的,而是先皇齊文帝,其中的字字句句,都沒有人會覺得陌生。
“朕,承大統廿六年,一心爲國殫精竭慮,奈何天不假年,未見盛世而吾體自衰,後嗣綿延,竟無可承江山之人,唯有皇子齊尚可承大統,然皇子年弱,無以持政。”
“故朕再次下令,調皇弟璞瑜入朝攝政,封超一品攝政王,代理朝政。特賜王印,朕心與弟,固恆信之,衆卿敢有質疑分化者,一律逐出朝堂!以保江山永續,國祚永昌!”
先帝聖旨一出,行政殿內頓時鴉雀無聲,無一人出言。
這道聖旨乃是先帝垂死之前所立,先帝連傳位聖旨都沒有立下,便先定了齊璞瑜的攝政王位。聖旨中,更是明言“衆卿敢有質疑分化者,一律逐出朝堂”,足見先帝對齊璞瑜之信任。
若是此刻在有人上奏降罪於齊璞瑜,豈不就是那聖旨中的“質疑分化者”了?
齊璞瑜沉默無聲地看着那道聖旨,旨意並不精於文采,卻是極爲真誠,他甚至可以想象到先皇病榻之上掙扎着寫下此旨的模樣。
余光中,馮九卿輕輕斂眸,微翹的睫毛在皙白皮膚上留下淡淡陰影,頭頂碩大明珠未蒙一絲陰翳,只是她的目光卻沉沉得看不清晰。
齊璞瑜微微苦笑,嘆了口氣,“皇上,繼續上朝吧。”
用一道先皇聖旨,的確可以讓御史忌憚,但流言三番兩次,已經深 入人心,再難堵住臣民悠悠衆口。
齊尚命人將聖旨內容宣揚出去,再將邢子濯送回府中,卻又讓人暗中嚴加看管,不準其踏出府門一步。他們以爲,沒有邢子濯這個“證人”在外說話,流言只消過一段時間,自然就會冷下去。
數日之後,馮九卿讓魏嬤嬤出宮再次請來了馮九玉。
流言廣傳,馮宇到底還是坐不住了,尤其在那聖旨出來之後,馮九玉便讓朱念慈趁機給他吹枕邊風。
皇室叔嫂苟合之事,絕對不可能這麼容易壓下,羣臣沒有辦法對付齊璞瑜,爲了皇室尊嚴,自然會將目光投到馮九卿的身上,可馮九卿不受先皇寵愛,可沒有一道聖旨能夠保她太后之位的。
除非,有當今皇上下旨,加蓋玉璽寶印,方可抱住馮九卿。
馮九卿沉聲問:“父親怎麼說的?”
“他的確有所動搖,”馮九玉摩挲着手中的鮮紅長劍,“自犯病之後,他倒是沒有以往那麼多心思了,只是沒有一口答應。”
“那就是情勢還不夠危急……”馮九卿眯了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