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經過京兆府和縣衙兩天的努力,三十餘萬流民漸漸安頓下來,但糧食短缺問題依然十分嚴重,地方官倉手中能調配的糧食不足一萬石,只能賑濟三十餘萬流民幾天,就在這時,第二份聖旨到了,聖旨中明確表態,准許各地開義倉賑濟災民。
義倉也就是民衆自己的儲備糧食,每年秋收後會繳納一部分糧食另外存儲,待災荒時拿出來賑災,一般由地方官府掌管。
開義倉賑濟災民,並不是說拿洛陽的義倉來賑濟許昌的災民,並不是這個意思,而是各地開自己的義倉,也即是流民們必須返鄉才能享受到自己以前年份繳納的儲備糧。
這是一個安穩災民的殺手鐗,誰也不願意自己辛辛苦苦儲存在義倉的糧食被別人吃掉,第二天一早,當官府在流民中正式宣佈朝廷決定開義倉賑濟災民的消息後,儘管很多人依然持懷疑態度,但還是有不少人開始收拾東西返鄉了。
一家帶動百家,百家帶動千家,慢慢形成了一股返鄉的潮流,尤其在北市搶到米的流民更是擔心官府清算,命他們退回糧食,這一部分人回鄉的態度更加堅定。
到中午時,浩浩蕩蕩的返鄉大潮出現在官道上,正儼如他們逃難而來,現在是要回鄉享受自己的儲備糧。
返鄉潮出現令崔伯肅和王順芝都長長鬆了一口氣,但這只是一個嚴峻問題開始解決,還有另一個嚴峻問題有待解決,那就是常平倉被搶,怎麼向聖上交代?
......豐都市大門前的百寶酒肆,這是京城最大的一座酒肆,佔地五畝,由三座四層的酒樓組成,可容納上千人同時就餐,這座酒肆的後臺也是獨孤家族。
不過一座小小的酒樓,在獨孤家族眼中,實在是九牛一毛,只是爲了給獨孤家妝點一下門面。
上午,在百寶酒肆寬大的廣場上,東宮左右衛侍率將軍楊元慶擺下了上百桌酒宴,宴請京城一千餘傢俱有代表姓的富戶。
楊元慶的一千二百份請柬,在前天和昨天由軍隊挨家挨戶送到大戶們手中,‘特備薄酒一杯,邀君共商義舉云云’,說得很客氣,話語也很委婉,甚至還加了一句,‘府中有事,可事先告之,小將親自登門拜訪’,落款是‘楊元慶’三個字,沒有職務,也沒有頭銜。
印刷也很簡單,沒有修飾,就是一張小小的紙片,用雕版印刷了幾句謙虛的話語。
可就是這麼一封印刷簡單且語氣恭敬的請柬,所有接到它的人家,沒有人敢請假說不來,老子病倒了,兒子也得來,誰都清楚,若真敢拒絕不來,那楊元慶就會單獨登門拜訪,那時要掏出來的錢糧恐怕會讓他們哭都哭不出來。
楊元慶的威名傳遍天下,只是這種威名中帶着一絲殺戮和血腥的味道,他的名字簽在最後,龍飛鳳舞中總帶着那麼一點令人不寒而慄的東西。
上午,絡繹不絕的客人執請柬向百寶酒肆走來,每個人表情嚴肅,也沒有刻意換上莊重的衣服,而是揣着一顆忐忑的心,默默計算着自己可能會出的錢糧。
在酒肆四周佈滿了數千軍隊,全身盔甲,武器錚亮,目光冷肅,在這些軍隊前面,今天酒席的東道主楊元慶已經換了一身文官的袍服,帶着十幾名同樣穿着文官袍服的鷹揚郎將,站在酒肆前歡迎到場的客人。
“歡迎各位捧場!楊元慶不勝榮幸!”
“請!請按名字坐。”
“時間倉促,招待不週,請大家見諒!”
......這確實是一場招待不週的酒宴,不是傳統的分席,而變成了人們並不習慣且反感的合席,也就是十幾個人圍坐在大方桌前,每個人面前一隻小盤,一雙筷子,桌上就只有五六盤冷菜,連酒也沒有。
但名字卻一絲不苟,這是爲募捐便利,每個客人有自己固定的位子,每個人的座位前貼着他的名字,按所住的坊來分區,還是比較容易尋找。
酒宴尚未開始,千餘名客人已經陸續到場,一片竊竊私語,互相打聽着,他們更關注自己需要出的錢糧,而不是酒桌上的食物,都希望從別人那裡得到一點消息,但遺憾的是,從五石到五百石,各種說法都有,就是沒有一個準確權威的數字,就和桌上僅有的幾盤冷菜一樣,令人失望。
“當!”一聲清脆的鐘響,酒宴準時開始了,酒宴上漸漸安靜下來,偶然有幾個長得肥頭大耳的富商伸箸去夾菜,卻被同桌人嚴厲的目光驚嚇,慌忙放下筷子,沒有一個人動筷子,就彷彿菜裡放有沾脣即死的劇毒。
酒肆的掌櫃姓張,昨天楊元慶派人來和他商量酒席時,他一口答應,心中歡喜無限,請一千多名鉅商富戶來他酒肆吃飯,這無疑是一種極大的宣傳,他信心滿懷安排着豐盛的酒宴,鹿脣、白鱔、鱸魚,上好的大利蒲桃酒,各種上好的佳餚都在他的菜單中。
可下午開始商量具體細節時,張大掌櫃的心瞬間被凍成了冰坨,對方只肯付一百吊錢的酒菜錢,平均一桌只有一吊錢,別說酒,連肉菜都上不起,這麼寒酸的請客,要麼就丟掉面子,要麼就是他張大掌櫃自己掏腰包充門面。
在面子和腰包之間,張大掌櫃最終選擇了後者,一吊錢,連米飯都準備不起,只有五盤冷菜,都是清新爽口的山野小菜。
此時,張大掌櫃正在房間默默流淚收拾自己的鋪蓋卷,他心裡很清楚,這是一場鴻門宴,恐怕至此以後,長安的大戶商賈,沒人再願意來他的酒肆吃飯。
宴會場上,楊元慶走上前臺,他要開始發言了,這纔是今天的主菜,每個人的耳朵豎起,憋着呼吸,一名肥胖的富商緊張得連聲咳嗽,惹得全場人對他怒目而視,他更加害怕緊張,憋紅了臉,竟一下子暈倒過去,引來一陣小小的搔動,幾名士兵連忙上前,將他擡了下去。
楊元慶笑了笑,儘量用一種全場都能聽到的高聲說:“先向各位說一聲抱歉,只是因爲時間太倉促,酒肆方面來不及準備,所以有點怠慢大家了,我的手下正和酒肆方面嚴正交涉。”
房間裡,張大掌櫃忍不住要嚎啕大哭。
楊元慶繼續在給衆人闡述家國天下的道理,力圖讓大家覺得,這是一種光榮,是爲朝廷和大隋分憂,和聖上同甘共苦。
“三十餘萬難民涌入京城,都是大隋子民,都是兄弟姊妹,一方有難,當八方相助,朝廷已經下令開啓義倉賑災,但糧食還是不夠,這就需要在座諸位慷慨相助,爲朝廷分憂,讓三十萬災民感覺到京城士紳們的善意,包括軍隊,我們也在盡全力.....”
楊元慶的話題又轉到了軍隊上,他要讓在座的所有人都明白,是軍隊在保護他們,他得到了恩惠,現在是他們報恩的時候。
“我們數萬兄弟已經幾天幾夜沒有閤眼,保護京城的安全,保護在座諸位的財產安全,到目前爲止,在座諸位沒有一家被流民衝擊,是我們在盡全力保護大家,也請大家配合官府和軍隊賑災。”
楊元慶提高了聲音,“我們也不願意大家的府邸被流民衝擊,我們會盡全力保護,但不能保證,如果糧食不足,我們就會控制不住饑民鬧事,很可能各位中就會有人家被饑民們破門而入,這種情形是我們不願看見,如果真發生這樣的事,我楊元慶就準備向聖上請罪了,各位,京城安全,人人有責,大家和我一起承擔起這個責任吧!”
開場白說完,楊元慶的發言進入了正題,“我們計算過,按每個災民一石糧食計算,一共需要三十萬石,而京城一共有六千大戶需要爲朝廷分憂,也就是說平均每戶五十石糧食,如果糧食不夠就按常平倉價格折現錢,我們可以去別處購糧。”
楊元慶說完,酒席上一片譁然,竊竊私語聲大作,常平倉糧價是鬥米四百錢,一石米就是四千錢,四十吊錢,五十石就是二千吊錢,每家每戶至少要出二千吊錢,而市價鬥米兩百錢,只需一千吊錢,這簡直就是明目張膽地搶劫。
“各位請安靜!請安靜!”
宴會上又漸漸安靜下來,楊元慶笑道:“我知道大家很奇怪,爲什麼不用市價來折算,因爲我要聖上交代,而聖上所用的就是常平倉的官價,聖上不知道市價,也不會考慮市價,主要是現在常平倉無米,價格依然維持在鬥米四百文,所以我奉勸大家儘量捐糧食,若實在是家中糧食不夠,可以去市場上買。
而且我還可以告訴大家一個消息,聖上還有幾天就會返京,如果誰願爲聖上分憂,捐五百石以上糧食,我會把他的名字呈給聖上,請聖上特別嘉獎。”
一羣士兵拿着認捐簿走進了客人中,請他們簽名認捐,一名商人嘆息一聲,對衆人低聲道:“這個沒辦法,不捐估計走不了,而且說不定士兵會裝扮成流民衝擊府第,大家爲自己的妻女想想,認命吧!”
他提筆寫下捐糧五十石,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並摁下手印,起身對衆人拱手道:“兄弟回家準備糧食,先走一步!”
陸陸續續有客人認捐完走了,捐款開始不久,在會場的東北角便陸續聚集一羣人,約八九十人左右。
這些大戶是隴右鄉黨,他們昨天開會協商了一天,終於決定集體抵制這次募捐,衆人都匯聚在他們臨時首領姜忪周圍,姜忪給他們信誓旦旦保證過,獨孤家已經承諾,支持他們抵制募捐。
這時,宴會上很多客人都注意到了這羣隴右鄉黨,漸漸安靜下來,連楊元慶也注意到了。
衆人商議幾句,姜忪霍然起身,指着楊元慶厲聲質問:“請問楊將軍,你口口聲聲說災民如何艱苦,每人需要一石糧食,所以要三十萬石,可據我得到消息,從今天上午開始,災民已經大量返鄉,根本就用不了這麼多糧食,你卻隻字不提,你當我們是好愚弄嗎?”
中年男子的厲聲喝問使宴會上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就像一株拔地而起的大樹,使無數肉疼錢糧的大戶們找到了一個依靠。
楊元慶看了他一眼,低聲問旁的縣丞,“此人是誰?”
縣丞連忙道:“此人叫姜忪,隴右人,家資鉅富,是宇文大將軍的假子,他還有一個女兒嫁給了獨孤家,一直就頗爲強勢。”
楊元慶笑了笑,“原來是姜大戶,失敬了,那你說需要多少糧食?”
姜忪重重哼一聲,“我們不知需要多少糧食,但你的算法有問題,肯定不需要三十萬石,我們就不知道多出的糧食會到哪裡去?”
楊元慶的目光變得冷厲起來,“你的意思是說,多出的糧食被我楊元慶貪污掉,是這個意思嗎?”
“我沒有這個意思,但你要給我們一個說法。”
姜忪回頭大喊:“大家說是不是啊!”
“是——”他周圍鄉黨一起迴應,卻沒有膽氣,聲音不大。
“好吧!我就先給你一個說法。”
楊元慶回頭給士兵使了個眼色,又笑道:“那就請姜大戶去房間裡談。”
姜忪向後退了一步,他絕不能進房間,就在這時,突然從他身後衝出來七八名士兵,用刀柄一下子將他砸翻在地,凶神惡煞地拖着他便走,而他旁邊的八九十名鄉黨忽然鴉雀無聲,紛紛後退,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救他,在關鍵時刻,商人們的算計、膽小和自私開始體現出來,爲了五十石米和軍隊對抗,太不值!
姜忪被倒拖進屋,他拼命掙扎,“你們放開我,放開我!”
他又回頭對其他鄉黨大喊:“你們都說話呀!快來幫幫我,昨天我們不是商量好了嗎?”
可是除了同情他的目光,卻沒有人敢動,張縣丞也有點不忍,畢竟是獨孤家的親戚,他連忙小聲對楊元慶道:“楊將軍,這樣可能不太妥......”
他話沒有說完,楊元慶目光嚴厲地看了他一眼,嚇得他不敢再求情。
姜忪被拖進了房間,很快便沒有了聲音,楊元慶冷冷道:“繼續吧!”
他又一指隴右鄉黨,“這羣人都是大戶,捐一百石!”
八九十驚得面面相覷,開始互相埋怨起來,片刻,一名士兵拿一張認捐書交給給楊元慶,楊元慶看了看,便起身對衆人笑道:“出人意料啊!姜大戶很體諒聖上難處,竟然願意捐糧五千石,望大家以他爲榜樣,大家踊躍捐糧,爲朝廷解憂!”
這個結果令所有人心驚膽顫,不敢再反抗,紛紛認捐,也有鉅富願意主動捐千石糧食,在楊元慶那裡登記了名字,他們心裡清楚,他的收穫將和姜大戶完全不同。
一場千餘人蔘加的鴻門酒宴僅僅一個時辰便結束了,與此同時,數千士兵在其他沒有參加宴會的大戶人家募捐錢糧,到了晚上,常平倉便已運進了十萬石糧食,完全彌補了常平倉被搶走的糧食。
此時,楊廣的聖駕已經抵達河內,準備渡黃河返京,這天傍晚,雲定興的身影終於出現在了朝官帳篷營,他找到了裴矩的帳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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