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城韓氏醫館
小少年王鷹今日下了學, 來到醫館探望應大夫,順便駕輕就熟地打起了下手。臨近傍晚,醫館再無病人, 幫工也回了家, 堂中只剩王鷹和應大夫兩人。
應大夫累了一天, 打起了盹兒, 片刻之後睜開眼, 見王鷹還在堂中打掃,便道:“行了快回去吧,今個夫子沒佈置功課麼?小心晚間王爺考較你。”
王鷹笑着放下掃把, 躬身一揖:“那小鷹就先走了,先生早些歇息。”
還未邁出門, 便見街上走來一名年輕婦人, 打扮貴氣, 卻孤身一人未帶隨從。婦人在門前站定,輕聲細語地問道:“請問這裡可是韓氏醫館?”
爲了避免麻煩, 醫館牌匾上的“韓氏”二字早已被遮住,王鷹許久沒聽人這樣說了,愣了一下回道:“正是,夫人可是哪裡不舒服麼?”
婦人一笑:“肚子有點不舒服,不知是不是吃壞了什麼東西……我能進去嗎?”
根據小王鷹的經驗, 這婦人實在不像肚子痛的樣子, 不過總不能讓人站在門口, 當即讓至一旁:“夫人請!”
婦人進到堂中, 又蹙着眉道:“我近來還有點頭疼, 不愛見陽光,這位小兄弟能把門關上嗎?”
王鷹皺眉看了看門外, 時至黃昏,陽光柔和,絲毫不刺人,不過應大夫卻對他點了點頭,王鷹只好上前關上門,有點燃了堂中燈火。那婦人坐到應大夫對面,應大夫號了半天的脈,卻並未感覺出什麼異常,心下奇怪,問道:“夫人近來飲食可有異常?”
“哦,我直接帶來了,”婦人說着拿出一包蜜餞,“這是我在桑洲一位姓韓的朋友寄給我的,誰知我吃完後就開始腹痛。”
應大夫一聽“姓韓的朋友”,當即留了心,接過那包蜜餞過來,查看了半天也沒發現有什麼問題,正疑慮間,站在一旁的王鷹卻以手指了指包蜜餞的油紙:“先生……”應大夫這才發現,這包蜜餞的數層油紙之間竟夾着一封信。
應大夫擡頭看向那婦人,不動聲色道:“夫人……這是何意?”
婦人笑道:“我朋友說這蜜餞珍貴得很,不亞於送去宮裡給芙貴妃的貢品呢。不過我大概是福薄,貴妃吃得的東西,我等小民自是吃不得,應先生給我開些清腸降火的藥吧。”
應大夫聽明白了些許,猜這女子的意思,大概是想送信給宮裡的芙貴妃,不過這女子來歷不明,他也不敢隨便接下,略感爲難,低聲道:“老朽也不是經常能見到貴妃娘娘……”
“先生,”一旁王鷹出聲道:“不如給我吧。”
棲霞宮中,定襄王趙靈暉帶着王鷹前來小坐剛走,韓芙拿開案上燈罩,撥了撥燈芯,打算抄一卷經再睡,采薇在旁將剛剛趙靈暉帶來的禮物一一拆封。除了各色器玩,還有一些是趙靈暉出遊北地時親自拓下的碑帖。
韓芙剛寫了幾個字就停下了筆,默默看着采薇在旁清點。采薇見狀問道:“小姐今日累了?要準備洗漱麼?”
韓芙搖了搖頭,索性放下筆,道:“奇怪,王爺回京後都來看過我三次了,怎麼前兩次沒帶這些東西來。”
“許是忘了唄。”采薇順口答道,緊接着卻“咦”了一聲,“這是什麼?”采薇撿起禮盒之中掉落的一個信封,奇道。
韓芙立即拿過信封,拆開,裡面共裝着兩封信。先打開的是一封落款“小蘋”的信箋,韓芙見不認得,便沒有細看,又去拆第二封,見到的是許久未見的熟悉筆跡。是韓萱,韓芙頓時喜極而泣,采薇在旁驚道:“小姐怎麼了?”
韓芙擦掉眼淚,讓采薇把宮女都支開,親自在外守着,自己在殿中細細讀來,還未讀完,喜悅的心情慢慢轉爲了沉重。韓萱這封信寫得頗爲冷靜剋制,竟沒有半句話是傾訴離別之苦、姐妹情誼的,只末尾來了一句“妹一切安好,勿念”。韓芙依舊不知韓萱身在何處,經歷了什麼,有沒有其他親人的消息,只知道了一件事:對付江家的時機到了。
原來韓萱送走江帆後,跟小蘋聊了許久,旁敲側擊中得知江帆早就與越東鄉不和。越東鄉跟小蘋提起過,江帆曾假借越東鄉的名義,寫奏章舉報林晟假公濟私,在鎮海軍中安插林氏子弟,而後江帆又故意放水,讓林晟的人截獲奏章。此事乃江帆親信偷偷告知越東鄉,越東鄉不找林晟消除誤會,反而受江帆提醒,真去寫了份奏章舉報林晟,至於這份奏章有沒有送至趙靈昭案前就無人得知了。
不管怎樣,江帆曾有意挑撥林晟與越東鄉的意圖很明顯,此事如果被趙靈昭得知,怕是會龍顏震怒。
韓芙看着手中歌女小蘋的證詞,很清楚這件事會對江家造成多大的打擊,但她卻高興不起來,獨自一人望着富麗堂皇的宮殿,又看了看案上自己抄過的一卷卷經書,神情麻木地閉上眼睛,恨不得長睡不醒。她好不容易纔靜下心來好好活着,每日與采薇打理菜圃、親自下廚,閒時收羅畫作,看書抄經,乃至於韓萱將這麼一個大好機會送至眼前,韓芙卻發現自己鬥志全無。
捫心自問,韓芙與宋良粟的感情很淡,所以她對江家的恨遠不如韓萱那麼深切。她耿耿於懷的是韓平川的死及韓家的離散,從這一點來說,其實趙靈昭的責任更大,江家不過是給他打下手的小角色而已。甚至每當想起是自己逼走了小妹韓葳,韓芙都忍不住在心中把責任全部推給趙靈昭,然而時至今日,她連趙靈昭都懶得去恨,她不想讓自己活成一出可憐又可笑的悲劇。
韓芙手裡攥着信,迷茫地望着殿中的雕樑畫棟,呆坐了一整夜。
天色微亮的時候,韓芙突然想明白了,韓萱之所以不訴親人離別之情,大概是早預料到了她的心境與猶豫,以置身事外的語氣闡述一番,然後聽憑韓芙自己判斷和決定。
一夜的掙扎與猶豫至此塵埃落地。韓芙起身,將韓萱的那封信送至燈前燒燬,又將署名“小蘋”的那封貼身收好,打開殿門,采薇在外守了一夜沒閤眼,聽到動靜忙轉過身,緊張道:“小姐……發生什麼事了?”
韓芙望着明暗交替的天邊,微微一笑:“避無可避,又何必再避?”
采薇不明所以,只覺得韓芙的神情似乎與往日有些不同,不,是與往日又相同了,當即小心翼翼地站在一邊:“娘娘?”
韓芙轉頭看了看她,見她嚇得連稱呼都換了,失笑道:“去歇一下吧,等會兒陪我去看看皇后娘娘。”
宋相宜自封了皇后後很是低調,一應起居用度完全沒有變化,對韓芙也一如既往地親近和信任,二人幾乎無話不談。韓芙午後提着一籃子自制的綠豆餅過來,宋相宜正對着一桌子菜品沒食慾,倒是一口氣吃了好幾塊綠豆餅。
韓芙笑道:“真不明白,你這種什麼事都能將就的人,怎麼會如此挑食?”
宋相宜一嘆:“吃不下,愁得很。”
韓芙道:“可是因爲宋表兄回朝的事?”
“是啊。”宋相宜連綠豆餅也吃不下了。宋志博戰敗,朝廷彈劾的奏摺如雪花般飛至趙靈昭案頭,紛紛要求罷免宋志博。宋相宜雖然沒有干政的膽量,這事卻也不能不過問,畢竟孃家人還在京的也就這麼一個堂兄了,而且還與她情如親兄妹。
韓芙趁機道:“若要解宋表兄現下的困境,其實也不難。”
宋相宜一喜,連忙道:“芙姐有辦法?”
韓芙左右看了看,默然不語,宋相宜當即領悟,趕走了殿上宮女,韓芙才道:“宋表兄前線無功,實因掣肘太多,即便是那決定性的一戰,其實也是因爲鎮海的變故,影響了這方軍心。所以嚴格說來,罪魁禍首實在鎮海軍中。”
宋相宜連連點頭,很是贊同,緊接着又哭喪着臉道:“那又有什麼用?我們都能明白的,皇上又豈會看不出來?林家人早做好了打算,撤得乾乾淨淨,皇上總要找個擔罪的,若不然豈不成了皇上自己的失誤?”宋相宜雖然對趙靈昭死心塌地,但事關兄長,難免有些怨氣,一時衝動說出了心裡話,連忙用手捂住了嘴,嚇得心噗通直跳。
韓芙一笑:“在我這裡你還不敢說真心話?把心安在肚子裡好了。”
宋相宜一嘆,憋在心裡的話基本已經吐完,剩下的只有默默流淚,無計可施。
韓芙拿起帕子給她擦乾眼淚,低聲道:“我這裡有個東西,也許對你有用。”說着拿出了小蘋那封證詞,遞給宋相宜。
宋相宜看了好一會兒,臉上神情一會兒喜一會兒憂。她雖然性情有些懦弱,卻並非愚笨之人,看了一半即明白了這封信的用處,將滿朝文武的怒火引至江帆和江家,屆時宋志博雖負失職之罪,卻也不那麼扎眼了,而且,朝廷總要有人可用,總不能把僅有的那麼幾個武將都處置了。相比較而言,宋志博最多是無功而返,浪費了軍需錢糧,但江帆丟了鎮海的罪名若坐實,那罪過就大了。鎮海對於趙廷,意味着的是源源不斷的錢糧。
宋相宜沉默片刻,道:“芙姐,這封信……靠譜嗎?”
韓芙坦率道:“事情約莫是真的,但就這麼一張紙,確實單薄了些。不過若用得妥當,也是可以四兩撥千斤的。”
“要怎麼用纔算妥當?”宋相宜問。
“輿論。”韓芙不急不緩道,“自下而上地將事情鬧大。說句不敬的話,宋大人之前在朝中,不就最擅長這個麼?”
宋相宜眉頭微擰,理是這麼個理,就是話聽着不太舒服,韓芙一笑,又道:“當然,宋大人品行端正,不會居心不良地煽動言論,但是說到底,我們這次推出江帆又非憑空誣陷,挑撥越東鄉與林晟,那是他自作孽不可活。”
宋相宜沉吟不語,有些遲疑,韓芙繼續道:“我們若不加把火,皇上有可能會因爲顧念江家,而選擇宋表兄爲棄子。”
“我只是在想應如何去做。說真的,芙姐姐,”宋相宜一嘆,悶悶地道:“我不是很有把握。我爹爹回鄉那麼久了,我不想讓他捲進這些是非當中。若不成事,反而激怒了皇上,我……我有點害怕。”
韓芙道:“其實不一定非要宋大人出面,你堂堂皇后,拿出你的威嚴與氣勢來,應比宋大人更管用。”
“我……能怎麼做?”宋相宜一臉的不自信。
韓芙道:“宋大人之前的親信門生,你有沒有比較熟悉瞭解的?”
宋相宜連連搖頭:“爹爹對我一向嚴格,我哪有機會像你們那樣,還能認識丞相屬吏。我半個也不認得。”
韓芙心下無語:“聽說總有的吧?有沒有哪個人,是你確定能說服他替宋家出頭的?”
宋相宜想了想,道:“是有那麼兩個,只是我在這深宮裡,難道還能去見朝廷官員麼?就算見了他們,我……我恐怕也是嘴笨,說不明白什麼。”
韓芙無奈,只得耐心上前,附在她耳邊,如此這般,一一教她,宋相宜頻頻點頭,牢記在心。
宋相宜第二日便付諸行動,御史臺也反應迅速,不出半月,針對江家的各路流言便紛紛而起,來勢洶洶。宋相宜總擔心趙靈昭會看出什麼,索性放手,不再過問了。
鎮海軍內部的蠅營狗苟自民間爆出,慢慢竟成了林晟被逼無奈才投了反賊的版本,而江帆也自然被打成了始作俑者,御史們不出面彈劾纔有違常理,牆倒衆人推,趙靈昭焦頭爛額,一時並未多心。
又過了幾日,韓芙帶着采薇探望宋相宜,帶來消息,江帆已被除去軍銜爵位,貶爲庶人。永安城內甚至還有流言,說吉安巷風水大凶,韓、宋、江竟是一家接一家地倒。
江狸雖然心中苦不堪言,但也明白趙靈昭已經竭盡所能才保全江家至此,人言可畏,沒直接砍了江帆已是仁至義盡,江狸無話可說,想謝罪辭官,一想到江漁又咬牙挺住了,只託病在家,不問政事,暫避風頭,暗自存着幾絲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希望。
在外人看來,江家無疑已經倒了。宋相宜心虛不已,想着怎麼也要過一陣子再提兄長宋志博的事,對趙靈昭噓寒問暖起來也更加細心,看起來頗像個賢淑本分的皇后。
這日晚間,宋相宜沐浴過後沒什麼睡意,便靠在牀上琢磨起韓芙早前送來的一個繡樣,忽聞殿外宮女驚慌報說皇上來了,心中一驚,連忙掀被下牀,鞋還沒穿上,趙靈昭人就已經進來了,隻身一人,沒任何人跟隨。
宋相宜還以爲出了什麼事,慌亂之際怎麼也穿不上鞋子,趙靈昭卻三步並作兩步地走至牀邊:“你不用起來,朕就是過來歇一會兒。”說着整個人就歪到在了牀上,看起來疲憊不堪。
宋相宜暗自鬆了一口氣,平復了一下心跳,示意宮女出去,關好門,這纔回頭去看趙靈昭,見他閉着眼睛趴在牀上,眉頭似乎是無意識地緊鎖着,不由心疼起來。
她知道,處置江家,趙靈昭心裡一定不好受,她也知道,趙靈昭其實沒有看起來的那麼絕情。
宋相宜暗暗嘆息,柔聲道:“皇上暫且把所有的煩心事都拋諸腦後,就在臣妾這兒踏踏實實地睡一覺。”
趙靈昭一聲輕笑,伸出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不予置否。自登基以來,踏踏實實睡一覺對他來說簡直如天方夜譚,他不指望宋相宜能明白,但還是想找個人說說話,翻個身,拉過宋相宜的手,閉着眼摩挲着:“我現在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孤家寡人了。”話有些悲涼,語氣卻是懶懶散散,無所謂的樣子,似乎早已習慣。
宋相宜回握住他的手,忽然就紅了眼圈,這個男人還真是從來都不肯流露一絲一毫的無助。宋相宜吸了一下鼻子,乖巧地躺進他的臂彎中:“你還有我呢。”
難得她也不稱“臣妾”了,趙靈昭一笑,緊了緊手臂,在她額間落下一個吻。宋相宜擡頭直視着他,眼中閃着晶瑩的淚花,含羞帶笑地輕聲道:“你若嫌不夠熱鬧,就生一個寶寶如何?”
趙靈昭含住她鬢邊淚珠,情不自禁地輕聲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