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萱跟着戲班輾轉多日,最終來到了即墨城落腳。論規模,即墨是可比肩永安、桑洲的大城,肅王府就坐落在城北,只是膠東多年來武將領政,民風粗獷開放,即墨城也就比永安少了一分雍容,比桑洲少了一分精緻。
戲班進駐城中最大的酒樓蓬萊閣,此時酒樓裡賓客滿堂,笑聲不斷,臺上正上演着一幕逗趣的啞劇,韓萱無事可做,就近找了個角落,時不時上前打打下手。
這陣子韓萱但凡登臺露面,都會以面紗遮面,班主考慮到她貌美,怕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也就由着她去。韓萱不以真面目示人,主要是怕撞見江家的人。雖然江家人追到膠東的可能性不大,但爲防萬一,韓萱不敢掉以輕心。此刻她雖眼盯着臺上,卻是神遊天外。
想那江狸之所以派人追她回去,無非是不想她在外宣揚宋良粟之死的情形。那日所有的知情人,如今要麼守口如瓶,要麼只敢私底下喟嘆一二,宋良粟舍掉性命想給趙靈昭製造麻煩的意圖還沒有實現。
就在衆人都被臺上的小丑逗得開懷大笑的時候,角落裡的韓萱卻是一臉冷笑,面上如罩了一層寒霜,想着自己若不推波助瀾一下,豈不有負老天爺給她的機會?
“璇娘,”老班主穿過人羣,來到她身後低聲道:“跟我去見一個人。”
四下裡喧囂不止,韓萱回過神來,不好多問,當即跟着老班主離開大堂,上了三樓。轉過走廊,周邊安靜了些許,韓萱這纔開口問道:“班主帶我去見何人?”
“去見真正的老闆。”
韓萱聞言腳下一頓,遲疑了一瞬,心道終究還是引火上身了,隨即又把心一橫,滿不在乎地大步跟上。老班主把她帶到了三樓一間幽靜雅室,然後悄然退去,關上了門。
室內陳設簡單,一個案幾,正對一扇水墨山水屏風,屏風後的身影似是個女子,手執一卷書冊,懶懶地側靠在榻上,略微擡了擡頭,道:“正在欣賞姑娘大作,你先坐吧。”這聲音婉轉動聽,如溪流緩緩,而且對於韓萱來說還有點似曾相識之感。
韓萱不動聲色地跪坐案後,耐心等待。不一會兒,屏風後的女子一聲嘆息,放下書冊,站起身緩緩走到屏風前來,一身白衣,眉間一點硃砂,氣質清幽如蓮,正是雲小樓。
雲小樓定定地看着韓萱,淡然一笑:“果然是你!”
韓萱驚訝地站起身,也道:“是你!”
二人旋即隔案對坐,雲小樓道:“有關韓家的變故,時人衆說紛紜,我還暗中替你們捏了把汗,今日還能親眼見到萱小姐,多少也讓人欣慰。”
韓萱低頭一笑:“你還是叫我璇娘吧。”語氣中有些悵然,也有些解脫之感。
雲小樓見她神色,知她不願意多談過往,道:“那我就直截了當地說了,”說着舉起手中書冊,封皮上用蠅頭小楷寫着“江門宴”三個字,“怎麼會想到寫這樣一個本子?”雲小樓問道。
韓萱神色淡然,鎮定道:“一時興起。”
雲小樓神色肅然地搖了搖頭,道:“這齣戲雖然用了化名,但很明顯,寫得就是韓夫人之死,小山班不能排演。”
韓萱抽空寫了這麼一個戲本,將江家那一夜的事□□無鉅細地融了進去,言辭犀利辛辣,臧否人物大膽無畏,更何況在她心裡,那一晚的在場中人可沒一個好東西,所以整齣戲看起來更加激烈、冷酷、悲憤,比之事實有過之而無不及。
韓萱被雲小樓否定,不以爲然道:“這裡是膠東,你怕什麼?說不定小肅王知道了還會重重有賞。”
雲小樓失笑:“風月盟不缺那點賞賜。”
“風月盟?”韓萱又是一驚,而後一笑,道:“我早該想到,你是風月盟的人。”
雲小樓一嘆:“雖然你我曾經知音一場,但我不能因此而讓大家冒險。”
“不出膠東還不行麼?”韓萱有些不甘地道。
“無關乎在哪,這是原則問題,風月盟向來只談風月,連江湖事都涉足甚少,更遑論什麼朝堂天下。一旦捲入其中,就代表我們擇了立場。”雲小樓神色堅決,毫不退讓。
韓萱沉吟片刻,輕輕一笑,泰然自若道:“當日在桑洲第一次聽小樓姑娘一曲時,從未想到過姑娘竟是如此天真之人。”
雲小樓微微愕然,失笑道:“此話怎講?”
韓萱道:“亂世之中只談風月,不天真麼?如果這場仗十年、二十年也打不完呢?如果僵持多年,最終人心思亂、羣雄並起,遍地狼煙呢?屆時天下間還有什麼地方,能容得下一個只談風花雪月的風月盟?”
“小樓姑娘,”韓萱挺腰端坐,侃侃而談,彷彿自己不是一個有求於人的落魄千金,而是一位縱橫捭闔的遊士,一時間重又恢復了早前的容光煥發、神采奕奕之色,“你若當真只想明哲保身,遊戲紅塵,風月盟又怎會有今日的局面?不覺矛盾麼?有道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當真不知道你手中掌握的,是多大一股力量?”
雲小樓被她一番言辭噎得半天說不出話,思忖半晌,才苦笑道:“說了這麼多,你的意思是勸我投小肅王嘍?”
“我……”這下輪到韓萱語塞了,她攛掇起雲小樓時舌燦蓮花,自己卻沒敢想那麼明確,結巴了片刻,有些賭氣的意味:“我不管,反正先扳倒江家再說。”
“就憑你這一本戲文?”雲小樓反問道,“更何況你心裡清楚,江家只不過是執行者,韓家的事,根源還在永安皇宮中的那位皇上。你要與江家作對,基本就算作亮明立場了。”
韓萱轉眼間又陷入迷茫,先前的氣勢蕩然無存,一時無語。雲小樓耐心等待,良久,韓萱一嘆:“不管怎樣,我都希望你能幫我把真相公諸於衆。若不是我爹死得不明不白,江家根本沒必要控制我爹的門生,我娘也不會自盡於江家。他們心虛纔會給韓家潑髒水,說什麼與李迎潮有染,我家小妹也不知流落到了何處……”
雲小樓不由凝眉嘆息,沉吟良久,站起身來向外走:“我可以借你一些人手,但……小心行事,適可而止。”
韓萱愕然看着她,明白這是答應相助的意思,連忙道:“你放心,我知道輕重。”
之後接連幾日雲小樓都沒有現身,老班主得知韓萱是雲小樓故友,對她愈發恭敬,也不怎麼給她分派活幹了,韓萱無所事事了好幾日,終於有人找上了她,此人就是當初桑洲城琴藝大會的主持老者,名姜槐,人稱“姜老”,算是風月盟的核心人物,對韓萱的真實身份一清二楚。
姜槐向着韓萱一揖,道:“小山班已經在排演《江門宴》,小樓姑娘讓小老兒聽候萱小姐吩咐。”
шωш⊙TTKдN⊙¢ o
“她去了哪裡?”韓萱問道。
“小樓姑娘已經回了鎮海,姑娘若有事,儘管交待給我就行。”
韓萱心下一喜,心道這個雲小樓倒是爽快,就這麼甩手走人了。當即問道:“姜老可以幫我找幾個人嗎?”
姜槐面上笑得一團和氣:“姑娘想要打探家人的消息?”
“對,”韓萱連忙點頭,“我姐,我弟,還有我家小妹。”
姜槐略一思忖,道:“我可以傳話下去讓大家留意,但是畢竟我們的人大多身在青樓妓館,少數在酒樓茶肆,戲班也只這麼一個小山班,所以……”
“我明白,姑且試上一試。”韓萱打斷道,“需要我給你們提供畫像麼?”
姜槐訕訕一笑:“那倒不必,風月盟裡有人識得他們。”
韓萱聞言,不由對這個不明底細的風月盟又多了幾分信心,當即輕描淡寫地塞了一錠紋銀到姜槐手中,微笑道:“那就有勞姜老了。”
別說韓萱這會兒落魄了,就是還在韓家當着三小姐的時候,她也很少這麼打賞人,一來韓家兒女的零用錢本就不多,二來她也很少真把自己當千金小姐,想不到這茬兒。此時出手的一錠紋銀已是她的極限了,還是她揹着小山班,偷偷賣了幾首曲子給一家歌舞坊賺來的。
姜槐也沒扭捏推辭,只再三保證會盡心盡力。見識過趙靈昭和江家人的笑裡藏刀,和口口聲聲叫着韓平川“老師”的那些韓門弟子的袖手旁觀,姜槐在韓萱的眼中已然十分真誠可信了。
七日後的傍晚,即墨城最大的酒樓蓬萊閣中人聲鼎沸,不少人都是專門爲了這即將上演的一出《江門宴》而來。
之所以惹得這麼多人慕名而來,全因借了一股東風,此東風就是肅王軍中正在籌備的祭韓大典。各地肅王治下駐軍都收到軍令,要在同日同時舉行大典儀式,祭奠韓平川,北至定襄、雁門、上谷諸郡,再到渤海、膠東,南至淮安府,聲勢浩大已可預見。
韓萱乍聞此消息,心中不由百感交集。爹爹韓平川一生效命的趙氏朝廷秘密將其處死,死後連封號都無,反而是李迎潮帶頭祭奠,哪怕韓萱明知這是做給天下人看的,也說不出不妥。一番斟酌之後,韓萱決定改《江門宴》中的化名爲真名,並且大肆宣揚,心道反正就算隱去真名,明眼人也看得出端倪,掩耳盜鈴而已。這樣一來,滿城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