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伏谷中劫糧的正是眼下駐守淮安府的餘勝翼。說起來,李迎潮自立後,雙方摩擦主要集中在淮安府與鎮海交界地帶。因爲肅王軍分兵北境,戰線過長,不得不謹慎,而大趙朝廷又值新舊交替之際,趙靈昭爲防李迎潮趁虛而入,將主要兵力都集中在京畿附近,所以雙方主力軍雖強勢對峙,卻又不約而同地按兵不動。
而所謂的摩擦多發之處,也不過都是些小打小鬧。鎮海軍統領越東鄉的經驗都來自於海上,對上餘勝翼時優勢不顯,而餘勝翼又兵力有限,雙方交手數次仍僵持不下,便各自依山紮寨,據高壘深溝,只守不出,誰都不敢冒進。
越東鄉忌憚林晟,不願久離鎮海軍大本營,便將江帆支到了陣前。餘勝翼明知打不起來,偏又痞子作風,動輒去陣前大罵,挑釁搦戰,氣得對面領兵的江帆直要頭上冒煙。
後來江帆一連幾日都不再出現,餘勝翼起初只當他生氣躲了起來,後來發覺不對,聯繫上軍中細作,打探到了江帆護送貢糧車隊北上。
這邊江帆得趙靈昭親自下令,北上護送貢糧,越東鄉只好出面坐陣指揮。餘勝翼佯裝畏縮,實則來了個金蟬脫殼,跑來繼續糾纏江帆。江帆隊伍乃繞道而行,倒給了餘勝翼時間埋伏在此。
護糧隊也就一千左右的兵力,餘勝翼爲了方便埋伏,也只帶一千精銳,仗着一點攻其不備的優勢,便自信有把握全殲敵軍,劫走這三百車糧食。不出片刻,餘勝翼的人便明顯佔了上風。
餘勝翼一聲冷笑,將江帆逼到一輛車前,舉刀便要取他性命,不料意外頓生,那糧車上一個麻袋突然飛了過來,餘勝翼閃身避過,碰到那輕飄飄的麻袋之時不由心下一驚,這不是糧食,上當了!
糧車上的米袋紛紛掉落,轉眼跳下四五個鎮海士兵,一聲哨響之後,越來越多的糧車上麻袋掉落,露出了隱藏其中的鎮海軍精銳。
餘勝翼心下一凜,卻臨危不亂,眼觀八方,手中不停,見三百輛糧車差不多隻空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應是真正的糧食了。餘勝翼心中不由一陣憋屈,不過轉念一想,即便是一半也不算白跑一趟,當即發起狠來,對圍攻過來的七八名鎮海軍士兵視而不見,只死死鎖住江帆,打算先結果了他再說,這樣一來,身上登時便掛了好幾處彩。
谷內雙方人馬短兵相接,亂作一團,越來越多的人圍上了餘勝翼,讓他迅速斬殺江帆的計劃落空,一時間險象環生。
正在這時,凌空射來的一支箭幫餘勝翼化解了一個致命危機,緊接着就是一陣疾風驟雨般的箭矢從天而降,其中破空而來的一箭直朝江帆襲來,江帆緊急側身,無奈箭勢凌厲,躲避不過,箭頭深深沒入右肩。
衆人紛紛朝來處望去,只見東邊緩坡上,一隊騎兵正朝這方奔來,清一色的玄甲銀刀,進如鋒矢之勢帶起了漫天揚塵,讓人看不清虛實。片刻之後,爲首之人衝出塵埃,一身輕甲,正在馬背上再次張弓搭箭,動作迅捷穩健,正是李迎潮趕來。
餘勝翼朗聲讚道:“小王爺好箭法!”
不管多亂的情形,李迎潮總能快速鎖定目標,無視一切干擾,專注而沉靜,雙箭在手,手握之弓已被張到了極致,卻和持弓的人一樣,透着一股篤定從容。
多年的隱忍蟄伏到現今的號令一方,李迎潮依舊英華內斂,眼中沒有機關算盡的陰詭,沒有殺伐果決的狠厲,甚至都沒有半點唯我獨尊的王氣,然而肅王軍中猛將悍將如雲,鋒芒畢露者有之,桀驁不馴者有之,大開大合者有之,卻是無一人敢小覷這個老肅王的接班人。
肅王軍在過去的兩個多月中,不知不覺就完成了從老肅王到小肅王的過渡。李迎潮從最初如橫空出世般的突兀,到如今,已經成爲了一個理所當然、不可或缺的存在,憑着一股異於常人的韌性與包容,穩穩地握住了老肅王留給他的權柄,很有一派靜水流深的溫厚,就連駱無霜都暗地裡對他刮目相看。
十餘年瘋傻示人,養成了李迎潮一身旁觀者的疏離氣質,除了曾經在小青湖邊,他唯一的一次期待在那個姑娘眼中看清自己,其他時候,世相紛呈,沉浮無常,於他早已無關痛癢,漸漸也就悟出了幾分四兩撥千斤的智慧,使得肅王軍上下誠心追隨。
李迎潮第一箭救餘勝翼於危急,第二箭射中江帆,第三箭去勢不減,頃刻間,江帆身邊一名士兵應聲而倒,箭矢透甲而入。
江帆持刀的右手已完全使不上力氣,他本就被餘勝翼逼得苦不堪言,此刻又見李迎潮率衆而來,無心戀戰,當即翻身上馬,大吼一聲“撤退”,當先朝山谷出口奔去,其他人見領頭之人倉惶逃遁,也顧不上糧車,一個個上馬緊隨其後。
瞬息間李迎潮已奔入谷中,卻是一勒繮繩,利落地連人帶馬攔在了餘勝翼前面。
“小王爺!”餘勝翼一臉的氣急敗壞,“這麼好的機會除掉鎮海軍一員大將,你擋着我是什麼意思?”
李迎潮失笑道:“我那箭上之毒雖不致命,卻也一時半刻難以復原,就放他帶着這副狼狽模樣逃回永安,也好提醒一下趙靈昭,江家人其實盛名難卻。”
“提醒他幹嘛!”餘勝翼順嘴嘀咕着,心中卻也明白,如果趙靈昭與江家離心,那麼永安朝堂將又是一番動盪。饒是如此,餘勝翼臉上還有些不甘,無奈仔細一看,李迎潮身邊也只有玄甲衛跟隨,兵力上並沒多大優勢,便徹底放棄了追擊念頭。
“玄甲衛”乃是精銳中的精銳,是早前三百肅王軍拼死殺出禁軍青龍大營後,僅剩的一百二十人,也正是這一百二十人護送李迎潮入膠東,而後就成爲了直屬李迎潮個人的近衛軍。
李迎潮帶着玄甲衛居高臨下奔襲而來,仗着天時地利,氣勢非凡,唬得江帆都沒注意到他身後究竟有多少人,否則怕是還有一番惡戰。
“沒事吧?”李迎潮這纔打量起餘勝翼來。
“沒事。”餘勝翼身上大大小小傷口有十餘處,不過都是皮外傷,於他而言已是家常便飯。爲防江帆逃走後喚來援手,餘勝翼忙集結剩下的人馬,趕着糧車,與李迎潮一行穿小路朝淮安府疾行。
路上,餘勝翼與李迎潮並騎而行,問道:“小王爺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李迎潮瞥了一眼渾身是傷的餘勝翼,沉聲道:“去淮安府找你,卻聽說你撂下正事,把那越東鄉晾在對面,自己偷跑出來打穀草,就趕過來看看。”李迎潮本來是有些火氣要發,說完後卻只無奈一笑,“你是要把對付北遼人的土匪習性發泄到這兒來嗎?”
北遼人早年經常入境劫掠,每來一次,肅王軍就會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地出去劫回來,打打鬧鬧這麼多年,這種戲碼在北面邊境如過家家一般稀鬆平常,確實如李迎潮所說,都快成習性了。
餘勝翼聽出了李迎潮語氣不善,也知道自己擅離職守理虧,但李迎潮一向待人和善,餘勝翼也就沒怎麼當回事,嘿嘿一笑,道:“我這不是拿那越東鄉沒轍麼,想着出來欺負一下江帆,總比坐在那兒乾瞪眼好吧。”
李迎潮哼了一聲,不再說話。這兩年膠東干旱,百姓收成不好,李迎潮捐出了一部分軍中的屯田糧給各地方官府,肅王軍的軍糧就顯得不那麼充裕了,餘勝翼以領兵統將之尊跑出來扮土匪,雖有些不妥之處,李迎潮也不好發作。
餘勝翼見李迎潮自己悶聲不響地熄了火,嬉皮笑臉地湊上前,低聲道:“小王爺,你幫我個忙唄?”
李迎潮斜睨着他,沒好氣道:“別得寸進尺!”
餘勝翼嘿嘿一笑:“你幫我去淮安府坐鎮幾日,我帶着弟兄們在淮南府打兩天遊擊玩玩怎樣?”雖然駱無霜、莊璟等人皆不主張李迎潮親自領兵出戰,但在過去的幾個月裡,李迎潮也親身上陣了幾回,他自幼便熟讀兵書,又多少有了些對陣經驗,淮安府如今奉行死守不出的戰略,有李迎潮坐鎮也足夠了。
李迎潮聞言卻只一臉肅然地斥道:“你身爲一軍之主,多少人的性命在你手裡,總是這麼兒戲怎麼行!”
“不兒戲,不兒戲,”餘勝翼連忙擺手否認,“我老餘隻是嘴上兒戲,行動起來從來不兒戲,”說着神情也不由嚴肅起來,道:“小王爺,給我五天時間,我給你拿下淮南府,直接把那趙辰斌趕出老巢你信不信?”
“我當然相信,但是拿下之後呢?我要放多少兵馬來守這塊孤地?”
淮南府乃趙軍腹地,派兵駐守這裡顯然不划算,餘勝翼一時語塞,半晌才小聲嘀咕道:“我這不想着再把趙軍的糧草線拉長一點嘛,算了,我和你一塊回去吧。”
“破壞他們糧線固然是好,而且淮南府中還有不少鎮海至永安的傳訊驛路,”李迎潮一笑,道:“但要看怎麼實施了。叫縱橫在鎮海的人盯緊點,但凡有貢糧隊出發,就透露些消息給沿線山匪,你若有餘力,分些人手相助一二也行,我們也好拿些分成。放冷箭這種事,還是綠林中人做起來地道些。”
餘勝翼一臉興奮:“我早就想過聯繫幾個山頭的人,就怕你不贊成,你若也認爲這樣可行,那我就去試試。”
李迎潮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沉默下來。韓平川主政期間一向獎勸農耕、重積貯,大趙京畿軍倒不至於離了鎮海就沒飯吃,但李迎潮有種直覺,鎮海在趙靈昭心中地位特殊,肅王軍就算一時半晌啃不下這塊硬骨頭,單單擾上一擾,趙靈昭就會坐不住,有所行動。
總要有人先動一步來打破這個僵局。趙靈昭正全力整編新軍,所以李迎潮打算逼他動起來,不給他深思熟慮的時間。想到此,李迎潮又道:“先在淮南府這一帶暗中培植些山民作線人,趙辰斌不得人心,應該不難。”
餘勝翼嘿地一笑,道:“我們過來的時候就碰到幾個山民,都對我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完全沒在意。要是他們通知了地方官府的人,那我們可就麻煩了。”
這一點李迎潮早就想到了,隨口應了一聲,繼續道:“我直接回肅王府了,你派人把這些糧食送去各縣賑災。”膠東大旱也波及到了淮安府的幾個縣。
餘勝翼一臉的不情願:“小王爺,我們此次折了這麼多人馬……”
李迎潮失笑:“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氣,心疼這點糧食?罷了,我回去問問,儘量再給你們撥些糧草。至於這一百車糧食,還是先分給百姓救救急。眼下都什麼時候了?過去肅王軍三丁籍一,幾近擾民了。”李迎潮越說神情就越嚴肅,漸漸地面帶憂色,“你平時不能只顧着上陣殺敵,安撫民心的事,地方官若是怠慢了,你還得時不時點一點、震一震他們。”
餘勝翼沉默片刻,嬉笑之色盡斂,微微頷首,道:“我明白,小王爺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
行了近半日,在即將進入淮安府的地方,一小隊肅王軍前來接應,李迎潮和餘勝翼便放馬疾行,一衆玄甲衛緊隨其後,將糧車和其他士兵甩在了後面。
又過了一個時辰,李迎潮要轉道向北,臨了餘勝翼纔想起來問道:“對了小王爺,你還沒說你來淮安府是幹什麼來了?”
李迎潮勒馬轉頭,道:“原本打算讓你去接替連峻,然後讓連峻陪駱先生秘密出使北遼,現在看來,你還是留在淮安府比較好,畢竟越東鄉也不是等閒人,要防備他突然發難。”
“駱先生要出使北遼?也好。”餘勝翼點了點頭,二人遂分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