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葳攙着宗闋, 打算抄近路直接下山,卻望到山下星星點點的火光飄忽而來,韓葳心道不妙, 懵了一瞬, 明知故問道:“那是?”
宗闋道:“有趙軍攻上來了, 回國師府。”
韓葳連忙扶着宗闋退進後門, 宗闋悄聲對韓葳道:“別驚動別人, 去摘星殿。”
韓葳還沒問爲什麼去摘星殿,迎面就見雲渺匆匆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可算找到殿下了, 郡主讓奴婢陪着殿下速速離開。”
“我不用你管,你回元寧身邊去。”宗闋急着想把雲渺支開, 因爲國師府內的人清楚他傷勢, 不會容他回到陣前, 宗闋剛想說我自己可以安然離去,忽見雲渺雙目大睜, 驚呼道:“殿下小心!”說話間一把將宗闋推倒在一旁,一支羽箭破空而來,直中她心口。
韓葳轉頭,不由大驚,只見一股趙軍從國師府後門攻了進來, 領頭之人正是宋志博!雲渺身形晃了兩晃, 在倒下前放出了一支焰火信號。電光火石之間, 韓葳不及深思, 下意識地還是想要去扶宗闋, 但宗闋被雲渺那一推,眉頭狠皺了一下, 韓葳擔心他傷口裂開,頓時有些慌亂之色,一個不慎,自己也差點坐倒在地。
這股趙軍沿山中野路穿來,自帶着照明火把,是以韓葳看清了宋志博的面目,而宋志博卻只看到了黑暗中的兩個白衣人影,當即提劍朝這邊走來,他身後陸續跟進來幾百人,各個身着夜行衣,持長刀,一派江湖刺客的作風,看來宋志博不知從哪來的消息,已經知道了宗闋在國師府內。
宋志博左手一揮,衆人提刀就向府內衝去,而國師府內的人也在此時陸續趕來,卻是一羣侍女僕從。元寧正帶領衆人轉移糧草軍需,此時過來防禦的人手有限,雖然大多粗通拳腳,但宋志博帶來的人也皆不是普通士兵,場內頓時鬥成一團,難解難分。宋志博朝着宗闋步步逼近,無人阻攔。
韓葳把心一橫,咬牙向前一步,站進了火光之內,朗聲喚道:“宋表兄。”
“是你?”宋志博一愣,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步,“你怎麼在這裡?”
“那你又怎麼在這裡?”韓葳反問道。
宋志博心道現在可不是敘舊的時候,略一沉吟,道:“本將奉君命而來,請西蜀太子殿下赴永安相會,商議兩國邦交事宜。”
“還想搞人質那一套,不怕再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韓葳嘴角微斜,略帶嘲諷之意,腳步看似不經意地移動,整個人擋在了宗闋身前:“那是你的君命,與我無關。”
“你這是什麼意思?”宋志博眼色一沉,上前一步就要抓她手臂,“別胡鬧了,跟在我身邊,戰事結束了我帶你回家。”
韓葳閃身躲過,笑容中多了幾分悽然:“家?我的家在何處?”
宋志博見她身法迅捷,輕易躲過了自己,眼中閃過一抹詫異,旋即又一聲嘆息,道:“你二姐還在京中……”
“我知道,”韓葳皺着眉,有些不耐煩地打斷道,“在趙靈昭的後宮之中麼,那也算是家?”說着幽幽看向宋志博,“芙姐過得好麼?表兄應該打探過吧,跟我說說可好?”
宋志博聞言不由恍惚起來,“韓芙”於他,其實是個有些微妙的名字,他確實暗中關注過韓芙在宮中過得如何,只不過她已是深宮貴妃,這個問題宋志博只能爛在肚子裡,是斷然不能回答的。正在這時,宗闋暗自掙扎起身,趁着宋志博失神的當口,將一柄短劍抵在了韓葳喉間。
宋志博大驚,不禁猶豫了一瞬,宗闋一聲冷笑,趁機拖着韓葳迅速逃進了學舍迷陣當中。宋志博旋即尋思過味兒來,頓時明白韓葳與宗闋其實是一路的,不由一陣氣惱,他清楚韓葳自小就是古靈精怪的,卻沒料到她現在已然會耍心機了。
宗闋身爲宗曠親傳弟子,近來又得黎太白指點,進入府內迷陣當中便如虎添翼,這一小股趙軍暗夜翻山涉野,人數本就不多,進入迷陣後就亂了方寸,宗闋得以順利甩開追兵。
二人路過宗闋的院子,宗闋放開了韓葳,倚着院牆喘息不止,胸前滲出了一點點鮮紅血跡,在不知來自何處的火光映襯下分外觸目。宗闋平了平氣息,擡眼去看韓葳,見她神色平靜,並沒怨懟之色,澀聲道:“多謝。”他明白若不是韓葳有意配合,以他現在的體力是斷斷無法劫持她的。
韓葳淡然道:“如此,算是我還你國師府收留之恩吧。”
宗闋歇息了片刻,踉蹌向巷口走去,韓葳盯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問道:“你不進去重新包紮一下傷口麼?摘星殿有什麼重要物事,你非要過去?”
宗闋腳步頓了一下,沒有回頭:“摘星殿有直通西竹關關樓的密道,到了那裡,應該會有軍醫幫忙處置的。”
韓葳心中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宗闋對她直言密道之事,實是把她當做自己人了,韓葳無奈一嘆,跟上道:“我送佛送到西吧。”
韓葳攙着宗闋,順利繞過了無頭蒼蠅一般在迷陣中亂竄的趙軍,片刻之後就來到了摘星殿前。剛要進入,忽聞正門外喧囂大起,一羣九夷人且戰且行地衝進了殿前廣場,二人定睛一看,原來是宗羲帶人回防。
早前宗羲帶着不足三千人進山,伏擊企圖繞路的趙軍,而後就沒了音訊。他們這一夥兒走得急,而且彼時軍需尚不到位,連鎧甲都沒有,宗羲換了一身胡服即帶人離開了。這會兒宗羲一身衣裳又破又髒,模樣狼狽,人卻似完好無損,沒受什麼傷。
“是大師兄!”宗闋一臉欣然地道。
宗羲提劍奔了過來:“你沒事吧?”
宗闋搖了搖頭:“沒有大礙,後方迷陣中約有五百趙軍,你儘快肅清,然後接應元寧,我即刻趕去關上。”
宗羲瞥了眼宗闋身前血漬,略一踟躕,卻終究沒有說什麼,只向着韓葳鄭重一揖:“有勞小五姑娘照顧好我師弟,西蜀宗氏感激不盡。”
韓葳也不多言,點了點頭,跟着宗闋進入殿中。密道入口在右首耳室中,韓葳當先進入,不知是否密道塵封已久的緣故,只感塵土撲面,氣悶難耐,加之一片漆黑,二人走得甚慢。
行了差不多半個時辰,韓葳額頭冒汗,扶着宗闋越來越吃力,感覺他靠在自己身上的重量在不斷加大,“殿下?”韓葳忍不住出聲喚道,卻沒有任何迴應。密道內伸手不見五指,韓葳卻隱隱聞到了一絲血腥氣,不由心中大驚,再顧不得禮數,伸手朝宗闋探去,卻摸到他胸前傷口處一片粘溼。
韓葳忙將宗闋放下,讓他靠在密道壁上,拍了拍他的臉:“殿下?”
宗闋終於出聲,有氣無力道:“抱歉,拖累你了。”
“前面還有多遠?”韓葳道,“實在不行我們折返,你現在已經失血過多了,再繼續下去,有沒有命走到關上都難說。”韓葳雖然嘴上這樣問,心中卻更傾向於折返,密道只是避人耳目而已,並非捷徑,按她的估算,前面至少還有一個時辰的路程。
宗闋想搖頭,卻因脫力而沒有動彈,強撐着道:“我必須儘快出現在衆人面前,這裡已經是西蜀最易守的地方了,一旦有失,兵敗如山倒,我反正也是要以死謝罪,血祭先人的,還不如死在關上。”
宗闋說完強撐着起身,撫着石壁一步步向前挪,攢了一點力氣後開口道:“你回去吧,宋志博不會傷你,你若陪着我,半路出了意外,我死在你身邊,搞不好會牽連於你。”
他這一說倒提醒了韓葳,畢竟他身份不一般,若真出了什麼事後被人發現,自己恐怕很難全身而退。韓葳一時立在原地,躊躇起來。
宗闋聽到身後的韓葳似乎不再跟來,密道中只餘自己拉風箱似的喘氣聲,便不再理會,咬牙維持意識,使出全身力氣向前走着。過了片刻,身後一聲嘆息響起,腳步聲在自己身前止住,宗闋感到自己手臂被人抓起,而後整個人伏在了一個纖瘦的背上。
韓葳背起宗闋,決然道:“我說過送佛送到西,自然不會食言。”
爲了節省體力,韓葳只悶頭摸索着前行,一言不發,只是滿頭大汗之際背上還有個宗闋,略感尷尬。宗闋張了張嘴,卻終究沒有說什麼,只竭盡全力地堅持清醒,不讓自己暈厥。
兩個時辰後,密道仍舊漆黑一片,卻已隱隱有些許嘈雜人聲傳來,韓葳心下一喜,憑空又多了幾分力氣,腳步越來越快,終於在轉過一處彎道後,看到了幾縷微弱至極的光亮。
韓葳手腳並用地爬上一道臺階,推開洞口石門,一時間廝殺聲撲面而來,刀與槍摩擦撞擊的鳴響,利刃牽扯骨肉的詭異悶響,讓本就已經筋疲力盡的韓葳一陣不寒而慄,差點腿軟摔下臺階。
前方不遠處就是西竹關,此處爲關內山谷。西竹關位於兩峰之間,關牆扼守谷口,橫跨整個山谷,氣勢雄渾,固若金湯。韓葳匆匆掃了一眼,似乎攻進關牆內的趙軍仍佔少數,基本都是被圍起來砍殺的命。
韓葳爬到地面,放下宗闋,頭暈腦脹地躺倒在地,頓感一陣天旋地轉。周邊亂成一團,韓葳無力避開,只愣愣地看着天上的點點星辰,很想睡上一覺。
一名趙軍士兵注意到了地上兩個白衣人,舉刀來襲,韓葳拼力起身,擋下一刀,又脫力一屁股坐回了地上,無奈中四下觀望,想找一名西蜀士兵幫忙,還未等她拉住一人,那人就自己低下了頭,驚呼道:“殿下?”
韓葳還未開口,就見關樓上二人飛身而下,正是宗曠和黎太白來了。宗曠見宗闋胸前一大片鮮紅血漬,心下大慟,向着韓葳怒道:“誰讓你帶他來的!”
黎太白一把撈起韓葳:“你冷靜下,當然不會是這孩子自作主張帶殿下來此。”
“師父……”宗闋勉力開口道,“莫怪她,是我……想過來。”
宗曠與黎太白對視一眼,均是一嘆,帶上二人回到了關樓之上。關樓上早已聚集了不少宗氏子弟,早有人調來傷藥,匆忙處理宗闋傷口,黎曉也湊了過來,遞給韓葳一壺水,韓葳席地而坐,仰頭就是一陣猛灌。
宗闋不待傷口清理完畢,一把抓住了給他包紮之人的手,沉聲道:“小賢,扶我起來,給我找一張弓。”
被喚做“小賢”的少年眼中閃着淚光,看了看宗曠,見國師向他點頭,只好扶起宗闋,遞過一張弓來。宗闋站在關樓最前方,發現牆下已屍橫遍地,堆積頗高,當即明白這關樓是已然失守後又奪回來的。宗闋面向谷外奮力廝殺的雙方,終於釋放出了積攢多時的氣力,張弓搭箭,射向一名趙軍將領。
那將領應聲而倒,當場斃命,不知是誰高聲呼喊了一聲“殿下”,關外守軍紛紛望向關樓,宗闋不着痕跡地倚着欄杆,目光沉着,暗夜火光中有種寧折不彎的氣度,也只有關樓上的衆人才能看清他冷汗如雨,負在身後的手不停顫抖。
強撐了片刻,宗闋終於在衆目睽睽之下倒了下去,不省人事,又一聲“殿下”響起,聲音極盡嘶啞,卻奇蹟般地在谷外蔓延開來,如銀瓶乍破,慘烈而清晰,又如鏽跡斑駁的古號角,不屈不撓。
這時,西蜀軍中有人登高振臂,揮舞着戰旗高聲怒吼,韓葳只見一面白底鑲黃旗在夜風中獵獵作響,關外的西蜀守軍紛紛響應,瘋了一般衝向敵軍。不知有多少趙軍,還未看清對手就血濺半空,最終掙扎着轉身,面北而亡,彷彿到死也不知自己究竟爲何而來,爲何離家千萬裡,葬身某處孤山野崗上的無名冢。
韓葳雙手撫着欄杆,有些唏噓,又莫名想笑,最後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流下了淚。
宗闋的傷口總算處理完畢,宗羲和元寧也來到了關樓之上,國師府內的形勢已經得到了控制,交由九夷人來守。韓葳還注意到這會兒西蜀軍似乎是宗曠在指揮調度,就連宗闋的傷勢也無暇多問。韓葳一時好奇,問黎曉道:“之前不是說,西蜀統帥是什麼九皇叔麼?”
黎曉聞言沒有答話,只黯然搖了搖頭,韓葳心下了然。
正在這時,關外一騎飛奔而來,口中不知在喊着什麼,後方趙軍似乎沉浸在驚愕之中,竟被這一騎左衝右突地來到了關前,終於,衆人都聽清了他喊得什麼:“百公里外有近萬兵馬急速朝這方而來,爲首先鋒似膠東玄甲衛!”
“玄甲衛?”樓上諸人幾乎異口同聲地驚呼,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面面相覷了片刻後,宗曠若有所思地道:“李迎潮親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