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閣不愧爲即墨城中數一數二的酒樓,顯貴白衣、三教九流齊聚一堂,幾百號人各有各的章法,各有各的做派,卻奇異地營造出一種其樂融融的氛圍。
此時臺上坐着一位說書之人,抑揚頓挫、眉飛色舞間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不過也有那舉杯對飲或低聲談笑之人,只爲等小山班出場。
說書人正講着道士捉妖,怒目圓睜,分外投入。一片喝彩聲中,兩個人悄然進入酒樓,當先一人以一襲黑色斗篷罩住頭臉和全身,單一個步態就給人氣宇不凡之感,既有貴公子的從容,又兼軍中之人的颯爽。身後跟着的那人雖着常服,看起來卻更像軍中猛將,端得是高大英武,虎目含威,舉步生風。二人看都沒看臺上一眼,目不斜視地走上樓梯,直接進了二樓一間半開敞的雅室中。
一樓喝彩聲漸歇,說書人結束了一個回目,鞠了一躬走下臺去,小山班的人開始上臺佈置準備。小二連忙進到二樓雅室中,奉上茶水點心後退了出去,留下二人隔案而坐。那位便服將軍道:“小王爺,其實韓家的事,該知道的我們都知道的差不多了,有必要跑這來看戲麼?”
對面之人伸手一拂,帽子滑落,正是李迎潮。陪他過來的這位將軍乃是步兵營主將陳廷祖,也是李迎潮回膠東後打交道最多的一人。此人舉止穩重平和,年紀比李迎潮大個十歲不到,二人性情相近,再者最近步兵營擴軍改制,李迎潮關注較多。
李迎潮知道把陳廷祖從軍中拉出來陪他看戲,陳廷祖心中老大不樂意,當即笑了笑,道:“也許會有一些我們不知道的細節呢?”
陳廷祖道:“一個戲班子,知道得能比縱橫打探到的消息還多?”
“沒那麼簡單,”李迎潮搖了搖頭:“尋常的戲班子怎麼可能想到排演這麼一齣戲?即便爲了搏些聲名,犯得着得罪大趙朝廷麼?我懷疑這小山班之中可能就有尋找韓家人的線索。姚琪一直在外面查探,我們都忽略了一點可能,那就是韓家人也許入膠東了呢?”
陳廷祖一臉無聊,心中嘀咕:“我對韓家人又不感興趣。”
一樓似安靜了片刻,緊接着就急管繁弦頓起,李迎潮張望了一下,見臺上豔紅一片、張燈結綵,這齣戲是從一場婚宴開始的。
蓬萊閣後院一個偏僻角門旁,韓萱正擡腳鑽進一輛馬車,上車後掀起車簾,對站在一旁的姜槐道:“若李迎潮派人來問,按照我教你說的話回他即可。”
“是,”姜槐行禮道,“小姐一路保重。”
韓萱點了點頭,放下車簾,馬車動了起來,朝城外行去。
酒樓內喜樂喧天,然而氣氛有些詭異的是,臺上戲子們兀自喜氣洋洋地穿梭奔走,臺下卻沒了蓬萊閣慣常的打趣、鬨笑或是口哨聲,蓋因大家都知道結局,竟是一臉的緊張嚴肅。李迎潮端起茶盞,眼中現出深思之意。
迎親拜堂、三府大宴、丞相受召、門人被困江家、韓夫人登門……一幕幕進行下來,不管臺上是觥籌交錯還是劍撥弩張,臺下始終鴉雀無聲,今夜無人有心看戲,大家只是好奇那個觸不到的真相而已。
李迎潮大半時候都面無表情地傾聽,陳廷祖一直沉默着,不敢出聲干擾。
直到臺上的“韓夫人”當衆抽刀自盡、血濺當場時,臺下才響起了一片抽氣聲。最後,韓門弟子妥協噤聲,“宋良錚”當場被收押,衆人不禁一陣唏噓。當見慣風浪的小山班衆人臺上鞠躬謝幕之時,臺下只餘一片沉默。
李迎潮招來靜立雅室外的店夥計:“本王想認識一下那位小山班的班主,煩請小哥幫我請他過來一敘。”蓬萊閣乃城中一等一的酒樓,該認識的人物一個也不少,李迎潮也就沒打算隱瞞身份。
店夥計點頭哈腰地跑了出去,不一會兒,領着一位老者進來,卻不是小山班班主,而是姜槐。姜槐恭敬上前道:“小王爺撥冗蒞臨,不知有何見教?”
李迎潮擡頭打量了姜槐一番,笑道:“老人家是班主?”
姜槐陪笑道:“小老兒是這蓬萊閣掌櫃,姓姜,小山班如今也算在我們名下。”
“不知這出《江門宴》,”李迎潮直奔主題,問道:“是出自何人之手?”
姜槐泰然道:“這是早前在永安城,一位朝中貴人講述給我們的,然後大夥共同整理出了個本子,戲排熟了之後戲本也就扔了。”
李迎潮劍眉微揚:“哦?不知是哪位貴人?”
“這個嘛,貴人如今仍是趙廷中人,身份實在不方便透露,小王爺應能理解。”
李迎潮不由沉吟起來,他聽戲的途中就隱隱猜測,寫戲的人應該就是當晚在場中人,甚至他腦中就閃現過韓萱的名字。因爲做這樣一件事本身就可以說明此人至少是親韓派,如果只是韓平川的弟子,這齣戲不會如此憤恨壓抑,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少了一些旁觀者的公允。
李迎潮微微一笑,不急不緩地道:“這戲文倒是寫得頗爲真實自然,讓人感觸甚深,仿若身臨其境,姜掌櫃可否讓本王見見那些整理戲文的人?認識一下而已,別無他意。”
“小王爺言重了,”姜槐卑躬屈膝地道,“小山班便是以此爲生的嘛。其實這個戲主要還是扮演新嫁娘的那位佳安姑娘主筆的,她自小在戲班中長大,是個戲癡,向來忘我的。”姜槐說着擺出一副誇張的曖昧神情繼續道:“佳安姑娘不但多才多藝、貌美如花,而且還仰慕小王爺久矣,小的這就去喚她過來。”
李迎潮怔了一瞬,旋即擡手製止了他,道:“不用了,煩請姜掌櫃轉交給那位姑娘吧,”說着隨手拿出一錠銀子給姜槐,“就說尋常茶客打賞即可。”
姜槐笑着退了出去,李迎潮眼露失望之色,不過也只是一瞬,而後又變得將信將疑起來,當即決定要派人好好調查一番這個蓬萊閣和小山班,遂與陳廷祖起身離去。
李迎潮二人前腳剛走,隔壁雅間就傳來另外二人的對話。二層雅室只以布幔或屏風隔開,並不隔音,剛剛李迎潮和姜槐的對話想必也一絲不漏地傳了過去。
“少爺,依你看這掌櫃的話靠不靠譜?”其中一人低聲道。
跪坐在對面的男子原本低着頭,注意力還沒從兩隻耳朵上收回來,聽到同伴的問話才擡起頭,神色略顯茫然地搖了搖頭:“我覺得沒那麼簡單,但是我們剛纔幾乎將這蓬萊閣探遍了,也沒見到哪個相識之人,奇怪。”言罷又沉吟起來。
答話的男子面容粗礪,細看卻年紀不大,右眼角下還斜着一條寸長的淡淡疤痕,給整張臉增添了幾分冷厲與成熟之感,往日的清雋還依稀可見,只是已看不到半分少年意氣,正是韓平川的獨子韓杉。從前那個一向溫潤如春風的京城佳公子,此時周身盡是風霜滄桑之氣。
對面跪坐之人自然就是護衛張鳴無疑了,他看了看韓杉,眼含憂慮地道:“跪坐了這麼半天,你的腿行不行?”
臺上演着戲的時候,二人就在這蓬萊閣中四處查探,想要找出這戲文的來源,無奈一無所獲,後來隱約聽到一名小二跟一個看似掌櫃的人提到小肅王召見,便偷偷跟了過來。聽到李迎潮也想見這齣戲的背後之人,韓杉二人便大氣也不敢出,動也不敢動地側耳傾聽。
這會兒韓杉聽到張鳴的話,才意識到自己腿有點麻,便換了個姿勢,伸直了右腿,輕輕捏了兩下當是活血,心中又不免暗自嘆息。
張鳴道:“這些日四處奔走,也沒有機會好好休養,祭典之後,我們還北上麼?”
原來韓芷猜得沒錯,二人確實打算北上去投邊軍來着。不管趙靈昭與李迎潮如何對峙,北邊的肅王軍人馬只爲防備北遼人,大體是不會動的,算是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中立地帶,韓杉想着去長些見識,混些資歷,觀望一下天下大勢再從長計議,不失爲一個妥當的選擇。
早前韓平川不讓兒子從軍,韓杉之所以乖乖聽話是因爲他自己也明白,不能給人韓家想染指兵權的印象,可如今父母已逝,天下動盪,他韓杉也沒必要再顧忌趙家人的看法,不說征戰沙場、建功立業原本就是少年人的理想,單說這亂世將至,不闖出個名堂,他要如何尋訪家人,守護自家姐妹?他要做的不是好好獨活下去這麼簡單,他還要重新撐起一個家。
韓杉帶着張鳴離開三月三客棧,正打算北上,途中卻聽說了肅王軍要大祭韓平川的消息,便忍不住專程趕來伺機旁觀,卻又在進入即墨城後,聽聞了蓬萊閣要上演《江門宴》的消息,韓杉心中激動不已,戲沒看完就開始找起人來。
遺憾的是,他一時衝動,自認已經從李繼那裡得知了完整經過,就沒耐心去看完整齣戲,否則他若像李迎潮那樣認真看到底,說不定也會想到韓萱,至少其中的幾首曲子就很明顯是韓萱的風格,別人或許無法辨別出來,但韓杉身爲韓府中人,自然會更敏感些。奈何韓杉沒認真看戲,又白忙一場,韓萱擔心李迎潮找她,早已躲了出去,韓杉自也遇不到她。
韓杉神色憂慮,嘆了一氣,道:“恐怕要在這裡休養一段時日了,否則我拖着一條病腿去投軍,人家也不一定收我。”
“那我先幫少爺去要個房間休息一下,我自去打探那個祭典的具體消息。”張鳴道。
韓杉道:“我們的盤纏也不多了,哪住得起這裡,還是出去找個小店吧。”說着拿起了手邊的一個斗笠扣在頭上,趁着沒人注意的時候,和張鳴悄然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