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從容而過,從不因人間的任何滄桑而改變節奏,一晃就又是七年。
吉安巷中不再有嬉鬧的童音,三公府巷也因清淨而增添了幾許高華。陽光和暖,斑駁地透過柳條,在地上勾勒着寫意的陰影。綠蔭中一片紅色的裙角隨着微風輕輕搖曳,那紅色純正而熱烈,好似春的騷動呼之欲出。
一陣調皮的微風掀起濃密的綠色柳簾,露出一對正甜蜜擁吻的少男少女。
“萱妹,我爹已經去你家提親了。”江漁喘息着道。
“嗯”,紅衣少女正是韓萱,曾經的相府小魔女,已經長成了光彩奪目的明豔少女,韓萱盯着眼前青梅竹馬的俊朗少年粲然一笑,再次擁了上去。
江漁一邊吻着韓萱,一邊抽空說着:“好像我爹一次提了兩樁親事。”
“嗯?”
“還有我大哥和韓芙的婚事。”
“啊?”
“韓相把大哥和韓芙的事暫壓了下來,不過總算同意了我們的婚事。”江漁沒有明說的是,他父親江狸其實在替三皇子極力籠絡韓平川,奈何韓平川不怎麼給面子。
“沒怎麼見過你大哥和芙姐有來往啊?”韓萱覺得有些意外,“難道是因爲前兩天,宋志博自己跑來求親,想娶芙姐?”宋志博是御史大夫宋良錚的遠房族侄,父母早逝後被宋良錚接到府中養大。
江漁笑着搖頭,宋家與江家現在簡直勢同水火,就連宋家提個親,江家都要橫插一槓。
江家扶持三皇子爭位之心如今已路人皆知,而御史大夫宋良錚則堅稱,大皇子趙靈暘無過甚至素有賢名,沒道理舍長子而另擇其他。宋良錚爲人耿直,朝堂之上說話直來直去,皇帝趙辰央清楚他的脾氣,並不視他爲黨爭,信任如常。趙辰央的態度模棱兩可,韓平川保持沉默,反而使得朝臣們大多持觀望態度,並不急於站隊。
相府書房中,韓平川正對着宋良粟嘆氣:“芙兒的事,她自己也沒個主意,只會說‘全憑爹爹做主’,難得有這麼一個聽話的女兒,我還真不知道如何做主了嘿嘿。”
宋良粟道:“芙兒像是沒主意的人?她心裡明鏡似的,她不說,想必是對志博和江帆都沒什麼心思,只不過芙兒自小懂事,不像萱兒和芷兒那般肆意妄爲。”
韓芙自小跟在韓芷身邊長大,性子比較安靜,又沒有經歷過生母去世的痛苦,不似韓芷那般冷漠,但多少也沾染了一些韓芷特立獨行的作風,三年前就開始經營自己的繡品生意,出自韓芙之手的繡品除了繡功精湛之外,整體畫面的取材、構圖與意境,都有尋常繡娘難以企及的雍容大氣,在整個大趙都是千金難求。韓芙不久後就開班授圖,儼然一派小宗師的氣度。
韓芙在府外有自己的繡坊,韓芷如今也有了自己的醫館,韓萱和韓葳更不會老實待在家中了。韓葳喜歡去醫館,聽些百姓們的家長裡短。韓萱喜歡去繡坊,經常纏着那些布商們講些世道見聞,韓芙授課之時,她就在旁撫琴添香。
韓平川對女兒們喜歡拋頭露面不太在意,對孩子們的事,他一向很少苛求,只不過婚姻大事涉及到兩個家族,他自然要有所考慮。
“哼,江漁那小子,”韓平川心中對江家人有些排斥,“罷了,既然萱兒喜歡,就由着她去了。只不過如果芙兒對江帆無意,那就萬萬不能嫁入江家。但要說嫁入宋家,也似有不妥。”
宋良粟聞言不甚在意,她本是宋良錚的親妹妹,不過對親上加親這種事不怎麼熱衷:“向芙兒提親的人家多得很,到時候讓芙兒自己選就是了,這事是該提上日程了。”
韓平川突然笑了,揶揄道:“看看芷兒帶出來的芙兒,知書達理、溫婉賢淑,這兩年提親的人絡繹不絕,再看看你教的女兒,真不知葳葳將來嫁不嫁得出去,你這個後孃可被芷兒比下去了哈哈……”
可能是由於鑽研音律的緣故,又或許是跟在韓芙身邊久了,韓萱的性子較小時候收斂了許多,多少有了些大家閨秀的樣子,所以現在只剩下一個韓葳,讓韓平川覺得不太省心。
宋良粟眼睛一瞪,手往纖腰上一叉:“我說丞相大人,你自己的女兒嫁不出去,你有什麼好幸災樂禍的?葳葳是什麼樣的孩子我最清楚,那些俗人如何欣賞得了!”
宋良粟嘴上雖這樣說着,心裡還真是有些打鼓,是她對女兒太嬌慣了嗎?這樣對她們到底好還是不好?這些年她心裡不是沒懷疑過,可是真要讓她像訓練玩偶似的,把那些條條框框加在女兒身上,她又有些不屑。
想到此,宋良粟不由一股傲氣襲上心來,頭一昂,理直氣壯地道:“怕什麼,反正她爹是當朝丞相!”
韓平川見夫人有恃無恐的樣子不由苦笑,不過轉念一想,他的門人遍佈天下,其中不乏讓他喜愛的青年才俊。他突然想到了新科進士秦淵,人物着實出衆,但馬上又搖了搖頭,秦淵一介寒門儒生,性情有些古板拘謹,想必難以和葳葳相處得來。
宋良粟見韓平川神情變換,問道:“你想什麼呢?”
“沒什麼,對了,葳葳呢?”
“又跑到外面去了。”
“這孩子,你也該管一管了,連萱兒都知道練琴,就她一個無所事事的。”
被批無所事事的韓葳,此時正在韓芷的醫館中搗着藥,這個剛剛及笄的相府五小姐,已經很少再像小時候那樣悶聲不響地淘氣,只是這琴棋書畫、刺繡女紅,沒一樣能讓她定下心來的,除了在韓芷的醫館中幫忙,平日裡確實無所事事。
正在韓葳愣忡走神時,丫鬟蠶豆走進醫館:“葳小姐,剛剛林家公子過來,說發現城東小青湖那裡清靜涼爽,他要過去釣魚,問小姐要不要同去?去的話這會兒直接去小青湖找他就好。”
韓葳回過神來,又忍不住打了個哈欠:“釣魚啊,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的有什麼意思,不去。”
“小青湖麼,”正在分揀藥材的韓芷聞言走過來道:“前些日聽芙妹說想找一處別緻點的小湖取景構圖,我原本打算哪日抽空陪她出城轉轉,城東那邊我倒沒去過,不若葳葳先去看看,真要如林彥所說的那般安靜少人,改日我們一道去遊賞一番。”
“好嘞,那我去看看。”韓葳一向對這個大姐言聽計從,聞言便起身,走到門口處又停下來回頭道:“蠶豆你來給大小姐幫忙。”韓府的下人,有很多都被韓萱幼年調皮改了名字,如豌豆、蠶豆、土豆之流,下人們雖無奈,卻也一直這麼應着。
小青湖是城中唯一的湖,只因夾在城牆和一衆官家宅院之間,所以甚少有尋常百姓走動。此時湖邊綠柳成蔭,湖面水波微漾,微風徐徐而過,帶來草木的清香。幾個裝扮貴氣的女子正圍坐岸邊草地上低聲說着話,見韓葳走來,都擡起頭看着她,好似認得韓葳,卻並不上前招呼。除了一起在吉安巷中玩耍長大的人,韓葳與城中其他官員的子女並不熟悉,作爲韓府中最不顯山露水的五小姐,大家好似也沒什麼結交的興致。
韓葳擡眼四下望了望,見這湖邊果然少人,只對面青草地上隱約臥着一人,隔着一湖之水,情形瞧不太清楚,朦朧中只覺清風繞楊柳,暖陽撫着青草,那人臨着綠水躺在樹蔭下,說不出的恬淡愜意。韓葳微微一笑,舉步朝那人走去,步履閒適。
隨着距離拉近,韓葳漸漸瞧得清楚了,那人仰面半躺在一張藤椅上,一隻手枕在腦後,臉上蓋着個斗笠,陽光灑在他身上,照得灰色的粗布麻衣分外老舊。草地上隨意放着一根釣竿,另一頭伸進水裡,旁邊置着一個小木桶。垂釣者似乎不怎麼上心垂釣,一心只曬着太陽,倒生出一種“偷得浮生半日閒”的雅緻韻味。
韓葳不禁一笑:“我說林家大少爺,你從哪裡找來這麼件衣裳,不去營裡當差,卻來學人家做隱士麼?要不要幫你蓋間茅屋,再僻個小園種梅養鶴?”
林彥之父乃太常林望,伯父爲鎮海太守林晟,林家勢大堪比三公,所以林彥現今在禁軍中掛着清貴頭銜,卻沒什麼實際差事,反正他身份矜貴,也沒人管他去不去軍營。
灰衣男子聞言指頭微動,似是想拿開遮在臉上的斗笠,卻半路停了下來,最終沒有動作。韓葳壓根就沒注意他的反應,自去看向那桶中:“好可愛的魚兒!”說着就伸手去逗弄那水中的小魚,“你沒叫範碩過來嗎?我有好些日子沒見他了。”
“說來我有更久沒見相宜了,據說舅舅還在氣我爹爹不幫他在朝中說話,我都不敢去宋家了。”韓葳跪坐在木桶前自顧自地玩着,身後的灰衣人紋絲未動,一言不發。
“哥哥現在貌似也不怎麼同江家哥哥往來了,只有萱姐堅持和江二哥在一起,爹爹也無可奈何。”韓葳不理身後之人的沉默,繼續一個人碎碎念着,“你說,是不是人長大了之後,再也不可能單純做朋友了?”
韓葳悶悶地停了一會兒,又繼續道:“西城秀安巷的王鐵頭去北遼進藥材,不知出了什麼事故,一年了人都沒回來,王家嫂嫂一病不起,沒多久就走了。芷姐姐把他們的兒子小鷹接到醫館來照顧。小鷹才五歲,經此變故,無論我怎麼逗他說話,他都呆呆地不理人。”
韓葳嘆了一氣,半晌才繼續道:“不過有芷姐姐照顧他,應該很快就會好的。芷姐姐像仙女似的,世人都道二殿下爲她白白蹉跎了歲月,我卻覺得二殿下才是活得最明白的人!”
“哎,”韓葳語氣中多了幾許愁緒,“不知將來,會不會有人如此對我。”
韓葳一時感慨,小女兒心事脫口而出,登時鬧了個臉紅懊悔,心道我對林彥說這些做什麼。不過她和林彥等人自小來往,略一尷尬之後也就很快釋懷了,這時才注意到身後之人竟是一句話都沒同自己講過,若是範碩在此,聽她爲這些瑣事憂鬱,肯定是要嘲諷一番才甘心,林彥雖不像範碩那樣愛開玩笑,怎麼也要笑一笑的,這樣毫無反應,着實讓韓葳覺得奇怪:“你怎麼不理人?”韓葳轉身,隨手就去揭灰衣人臉上的斗笠,灰衣人一個猝不及防,整張臉就現了出來。
“你……”韓葳覺得自己心跳漏了一拍,眼前之人的眸光彷彿瞬間就印入了心底,以致多年之後,韓葳還是很清晰地記得那一絲慌亂之後的躲閃,和那一瞬躲閃之後,隱隱流動的幾分驚喜,和幾分孤獨。
那眼神竟如此熟悉,仿若是前世的烙印,她卻溯遍三生也想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