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迎潮一語道破韓杉身份, 韓杉嘴角勾了勾,笑得很是勉強:“既然猜到了,又何必多此一問。”
“我沒想到你會在這裡。”李迎潮略感尷尬, 沉默了一會兒, 低聲道:“韓家的事……我很抱歉。”李迎潮內心深處其實並不對韓家之事抱多大的負疚感, 但也不能說全然問心無愧, 想要開口道歉, 卻又覺得言語蒼白。他不知韓杉經歷了什麼,但是投肅王軍的決定肯定不會是輕鬆做出的。
韓杉並不領情,也不知是跟誰較勁, 較勁些什麼,一聲輕哼道:“此時也沒有他人, 你不用在我面前沽名釣譽。我既然留在這裡, 就說明我對你並無怨恨。”
饒是李迎潮一貫看得開, 被人如此譏諷,心裡也着實鬱悶, 但他自幼就擅於揣摩人的,大概也理解韓杉在彆扭什麼,只笑了笑,沒有接話。
韓杉見李迎潮沉默深思,臉色暗了暗, 又道:“我韓家人的行事作風你應該瞭解, 我若想對付你, 自會堂堂正正與你較量, 你該不會以爲我投軍是來做奸細的吧?”
“當然不會, ”李迎潮失笑,“世人都說杉公子是位光風霽月的磊落少年, 能在這裡見到你我很高興。”李迎潮看似熟稔地拍了拍韓杉肩膀,“你若不嫌棄,你我自此兄弟相稱,肅王軍中平起平坐如何?”
“不必。”韓杉不假思慮地拒絕,心中冷笑,李迎潮多年隱忍作僞的經歷實在沒給他留下什麼好印象,韓杉心道你套什麼近乎?誰知道這句輕描淡寫的“平起平坐”是不是給自己下套?二人相交尚淺,韓杉豈敢當真,忙道:“我繼續當‘張寒’就好。”
李迎潮這話倒不是一時興起,一來他內心深處本就對韓家人有好感,二來若能爭取到韓杉的公開支持,那他就先趙靈昭一步獲得了天下士人之心,這都是顯而易見的東西,另外還有一點他不想宣之於口的心思,那就是如果韓杉對他芥蒂盡消,那他和韓葳或許還有可能?李迎潮眼見韓杉對自己一臉冷漠排斥,突然生出點兒迎難而上的興致來。
李迎潮兀自出神,韓杉暗暗在心裡琢磨他的話,也掂量出了自己的分量,便再次強調道:“我初次入軍,不想借家父揚名,暫時還是想用‘張寒’之名。”還有一點顧慮他沒明說,就是他二姐韓芙還在趙靈昭的後宮裡,孤身一人,沒有家族支持,若再出了個反賊弟弟,不知能否自保。韓芙的性子,一向對家人報喜不報憂,所以韓杉一直都不確定趙靈昭待她怎樣。
李迎潮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你以後有何打算?”
韓杉心道,總不能說我來你這是偷師歷練的,先混出名頭了再說,只好一聲苦笑,道:“能有什麼打算?慢慢打算。”
李迎潮道:“給你一個月的時間,做到在軍中讓衆人信服,你有把握嗎?”
韓杉早就在新兵中小有名氣,現下跟在程決身邊,與一些老兵甚至將領交情都很不錯,但若說讓人“信服”,恐怕還遠遠不及。韓杉不解地看向李迎潮:“你有什麼安排?”
李迎潮一笑:“一個月後,給你三萬精兵,駐守淮安府,你敢接麼?”說着一頓,又補充道:“或許還不足一個月。”
韓杉也笑了:“這不應該問我,而應該是問你敢不敢。你若真敢把這麼重要的擔子給我,我爲何不敢接?”
“哦?那你倒說說看,這副擔子如何重要?”
“若真能輪到我去駐守淮安府,想必你對餘勝翼餘將軍和陳將軍那邊都另有安排,不管你的目標是大趙京畿軍還是其他,都需要先收服鎮海,至少要維持鎮海目前按兵不動的現狀,因爲鎮海定,整個南方便定,無力掀什麼風浪。不過……”韓杉眼色玩味地看向李迎潮,“你就不怕我倒打一耙讓你腹背受敵?你憑什麼這麼信任我,把如此生死攸關的一個地方交給我?”
“你不會。”李迎潮搖頭笑道,語氣肯定,“且不論你心性品行如何,你目前也沒這個實力,用我的兵反咬我一口,你會浪費掉你目前唯一的優勢,那就是韓相的聲望。更何況,肅王軍是那麼容易叛的麼?我若連這點把握都沒有,還有什麼資格站在這裡跟你說話?”而後又正色道:“鎮海軍號稱編制十萬,滿打滿算也就六七萬的戰力,我肅王軍三萬精兵完全可以一戰,只是……我不想硬拼。”
韓杉略一思忖,會意道:“你想策反林晟?”
李迎潮眼露讚賞之意,點頭肯定。
韓杉不由疑惑道:“林家在永安京中也有不小的勢力,林晟敢動?”
李迎潮冷笑:“林氏族人如今在大趙朝廷被江家排擠得不輕,基本也就剩林望一個太常了,趙靈昭綿裡藏針,不知不覺就動了林家的根基,林晟不可能安之若素。你與林晟本就是舊識,我原本想自己去見他,但現在看來,你比我更合適。”
“我不明白,肅王軍中名將衆多,單憑我與林晟的一面之緣,還不足以成爲理由吧?”韓杉說完不由輕聲嘆息,他總感覺自己心中那點兒女心事已經被塵封了許久,現在不再回避地想來,距離那位林家大小姐低眉嬌羞地輕吐出“等你”二字,還不到一年的時間。
林家累世公卿,林冉肯定不如韓家女兒自由,早已到了待嫁年華的她,不知現在進了誰家?韓杉一時神色惘然,唏噓不已。
李迎潮也不禁陷入深思,他自己也說不清爲什麼這麼信任韓杉,說到底二人根本不熟,他對韓杉的全部瞭解僅限於他幼年是個勤懇好學的太學生,長大後是衆人交口稱讚、爭相結交的相府秀傑。可這些同自己有關係麼?李迎潮被自己心中一個一閃而過的念頭嚇了一跳,那就是——他其實挺希望韓杉有野心的。
二人各走各的神,片刻之後被帳外的一陣笑鬧歡呼聲打斷,二人走出帳中,只見大營內衆士兵正一臉興奮地端着大海碗等着分酒。軍中平時禁酒,陳廷祖考慮到大家近日操練辛苦,破例準備了些上等好酒來給將士們消乏解饞。
李迎潮與韓杉站在無人處遠遠觀望着,陳廷祖見狀,送來了兩碗酒,二人接過,席地而坐,看着營中衆人,一些士兵正起鬨着要進行一場角力比賽,衆人亂哄哄圍成一團,喊些無傷大雅的玩笑。陳廷祖御下甚嚴,軍中難得有這樣的輕鬆肆意的氛圍。
韓杉端起酒來,只覺一股烈氣撲鼻而來,他還從未嘗過這等軍中烈酒,剛要送入口中,腦中又突然冒出來個問題:“你怎麼知道我和林晟是舊識?”
李迎潮一笑,剛想說“這算什麼秘密”,旋即纔想起這事確實不是縱橫傳遞的消息,而是韓葳告訴他的。李迎潮端起酒碗大口灌了下去,避而不答,似是猶豫了一下,反問道:“你也……沒有你家小妹韓葳的消息麼?”烈酒入喉似火燒,卻轉瞬即被澆滅,絲毫抵不住心裡的酸澀氾濫如洪水滔天。
“什麼?”韓杉詫異轉頭,其實他聽清楚了,只是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
李迎潮再次端碗猛灌下去,在笑鬧一片的大營中,落寞得像個遊魂,淡而徹骨:“我在找她,大江南北,掘地三尺……沒有任何消息。”
韓杉眸光一緊,心中大驚。他早前就聽過些風言風語,卻一點也不信,只當是別有用心之人故意抹黑韓家,小妹問心無愧,清者自清,沒什麼大不了的。
後來進入軍中,肅王軍中的人論起此事自是另一種論調,彷彿與有榮焉。韓杉心中整日貪玩還沒長大的小妹,在以訛傳訛的版本中漸漸變得美若天仙、心地善良、義薄雲天,與他們的小王爺兩情相悅、海誓山盟……,韓杉每每在旁默默聽着,都是又氣又笑。此刻卻陡然見李迎潮這副模樣,韓杉心一沉,對自己一直以來的判斷有些不確定了:“你……你做過什麼?”
李迎潮沒有答話,只將碗底的酒一飲而盡,而後兀自低眉嘆息,彷彿已經忘了周遭一切的存在。韓杉一時怒從中來,伸手一把抓起李迎潮衣領,湊近沉聲道:“說話!你對葳葳做過什麼?”
陳廷祖一直在遠遠地好奇觀察二人,這會兒連忙跑過來,擋在二人面前,隔絕衆人視線,低聲喝到:“張寒你幹什麼?快放手!”
李迎潮扳開韓杉的手,淡然對陳廷祖道:“沒事。”
陳廷祖一臉疑惑和焦急:“小王爺,這人……”
“我說沒事!”李迎潮低聲道,帶着不怒自威的意味。陳廷祖眼神在二人身上轉了幾轉,最終不甘心地退去了遠一點的地方,因擔心李迎潮受到傷害,眼睛不敢再離二人片刻。
李迎潮轉向韓杉,冷然道:“我與她清清白白相交一場,虧你是她兄長,如此質問於我,你當她是什麼人!”
韓杉語塞,冷哼一聲別過頭去,鬱悶地將一碗酒喝乾。
暗沉的天幕星辰寥寥,一輪明月籠着輕紗,十月既望,是盈虛交替的開端。陰晴圓缺,離合悲歡,自古難全,但世事往復循環,缺了的月終會圓滿。
西蜀國師府中,韓葳開始了獨自一人往藏書閣的日子。雖然宗氏子弟表面鎮靜如常,但自宗闋走後,其他人也不怎麼來這藏書閣了。韓葳閒時來到後山最高的山頭張望,隱約可見山野中人頭隱現,想來是附近的軍隊調度及山中佈防。
望了幾次韓葳就漸漸發現,西竹山這一帶地形複雜多山,最是易守難攻,直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況不遠處那條將她送入西蜀的河,在西蜀境內平緩深沉,爲物資調度提供了便利,而出了蜀地,河流便穿梭進入一衆錯雜荒嶺中,對於外敵而言反而用處不大。
風驟起,煙霏雲斂,草木變色,入耳一片悽切蕭颯。
宗闋走後十幾日的一個晚上,一名韓葳從未見過的白衣青年上門拜訪,目光平和,氣質澹然,自稱是宗曠的大弟子宗羲。這位傳說中的西蜀下一任國師據說是個武學奇才,已閉關兩年不問世事,連他都出來了,可見宗氏已在全心戒備。
宗羲爲人沉默少言,也沒有宗闋的精明世故之感,初次拜訪黎太白,竟是沒說幾句就直陳來意,委婉地請黎太白下山,遠離國師府。
黎太白似乎對國師府的處境早有察覺,當即淡然一笑:“我知國師府將要遇到些麻煩,叨擾老國師這麼久,怎好在這個時候抽身而去?請轉告國師,承蒙不棄,黎太白願盡綿薄之力,與宗氏共進退。”
宗羲沉默半晌,深深一揖,也不扭捏客氣,直接道:“既如此,晚輩代家師先行謝過老先生。”
宗羲坐了一會兒即起身告辭,韓葳跟隨送客,剛走至院中,就見宗闋匆忙進院,風塵僕僕,想是剛回來不久。宗闋一臉焦急,對黎太白道:“老師怎麼還在此處?我立刻安排人送你們離開。”
黎太白還未說話,旁邊宗羲便開口問道:“什麼情況?”
宗闋神情凝重:“確切消息,此次趙軍號稱二十萬人馬,兵分三路,其中一路不日即可抵達西竹山東麓。”
黎太白道:“殿下不用再勸,我已決定留下。”
“既如此,”宗闋又道,“那我派人送兩位師妹離開吧。”
黎曉連忙擺手:“我爹在這裡,我哪兒也不去。”
宗闋又看向韓葳,韓葳道:“我只是個小人物,留下又能怎樣?他們又不是衝我來的。”
宗闋無奈點了點頭,宗羲道:“去找師父吧,看看他老人家還有什麼部署。”
衆人剛出院門,就聞巷中金鈴聲大作,聲音尖銳刺耳,響徹整個國師府,這是緊急召集所有人的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