託宗闋的福, 韓葳對於摘星殿的熟悉程度不亞於國師府內部的人,心中憶起一個角室,便一路悄無聲息、避人耳目地摸了過去。角室共有前後兩門, 韓葳剛從後門進入, 便尷尬定在了原地, 元寧和黎曉正一左一右地站在前門兩側, 見韓葳進來, 俱是一驚。
黎曉瞪着眼看了看韓葳,很是意外地笑了,眼中滿是揶揄之色, 韓葳不理會她,只向元寧福了一禮, 元寧眼神淡淡, 遮着面紗的臉看不出神情, 只微一頷首,算是招呼過了, 而後便轉過頭去不再管她。
韓葳訕訕地站在角室中央,不想湊過去同元寧擠在一處,反正哪裡都能聽到殿上之人的談話,至於看不看得見殿中情形,她倒是無所謂, 便尋了張椅子坐下。
此時殿上說話之人的聲音對於韓葳來講完全陌生, 韓葳想了一圈兒, 此時殿上之人, 她沒見過的也只有傳說中的揚威將軍陳廷祖了, 只聽那聲音道:“餘勝翼所率,皆是肅王軍中以一敵百的精銳, 與大趙新軍不可同日而語。況且餘老弟一向雷厲風行,遠途行軍於他而言,糧草軍需皆是負累,所以……”陳廷祖略一停頓,呵呵一笑,“若要我們增兵,怕是還要勞煩貴府,我們也實在不好意思。”
李迎潮心中不禁暗笑,心道這個陳廷祖倒是善解人意,把他不便說出口的話給倒了出來。宗闋不禁鬱悶至極,心道你們要了三萬兵馬的糧草便只帶了三萬多人來,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宗闋一面心中腹誹着,一面還要笑如春風:“我明白,只是早聞肅王軍中‘餘破軍’的大名,恨一直無緣得見,實在期待得很。”
“餘破軍是誰?”角室內的黎曉低聲嘀咕道,回頭一看,才發現韓葳離得老遠,一副漠不關心的神情,連忙一個閃身,將韓葳拉到珠簾後,指着殿中一人低聲道:“你看!我剛纔竟完全沒認出他來。”
韓葳被她拉住,只好順着她手指望去,只見李迎潮面含微笑地端坐案後,膚色黑了許多,似乎下頜上還布着青茬,顯得整個人比之從前粗糙了不少,氣質上多了幾分豁達開朗,韓葳一眼望去,覺得他再也不是小青湖畔那個溫良無害、內斂沉默的人了,當然,他其實從來都不是,那只是韓葳的錯覺而已,韓葳心中暗歎,面上還配合着黎曉笑了出來。元寧的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來,二人皆沒注意。
黎曉將韓葳往門口處帶了一帶,想讓她看得清楚些,而後又低聲道:“這地方讓給你吧,我出去了。”
黎曉說着就從角室閃身出去,徑直走至黎太白身邊,跪坐在了黎太白側後方。韓葳與元寧俱是一驚,好在這會兒殿中衆人正在交談,一時沒什麼人注意到她。饒是如此,韓葳還是緊張不已,怕黎曉會引起李迎潮注意。畢竟黎曉曾經夜闖世子府,不知李迎潮還記不記得她。韓葳曾聽宗闋說過李迎潮在找自己,不知此時領兵在外,他還會不會把這事放在心上。
大殿上衆人對黎曉的突然出現並沒什麼反應,似乎對她的存在早就習以爲常了,李迎潮和陳廷祖則根本就沒注意到多了個人。
上首的宗曠笑着說道:“小王爺心有丘壑,本座佩服,宗某並非質疑肅王軍戰力,只是……”宗曠神色轉爲沉肅,“若代價是西蜀元氣大傷,小王爺‘來援相助’的說法就有待商榷了,容某冒昧請教一句,肅王軍千里迢迢來此,到底求的是什麼?”
“國師直言快語,坦蕩之人,”李迎潮正色道,“小王也不敢敷衍,說句肺腑之言,當今之勢,我來,則天下亂象三年可定,我不來,則百姓三十年內無太平。”
宗闋淡淡一笑:“小王爺這麼說,是把自己當成身負天命的平天下之人了?”
李迎潮反問道:“何爲天命?若真有天命的話,誰人不負天命?我李迎潮一生只求無愧於心,問鼎之事我不強求,我來只因我該來,順勢而行,盡力而爲,輸贏隨意。”
角室裡的韓葳愣愣地看着李迎潮從容應對,侃侃而談,很陌生,卻不意外,彷彿他理應如此,自信、颯爽、練達,正感慨間,忽聞宗闋又道:“小王爺自詡無愧於心,那對於大趙前丞相韓平川命喪內廷之事又如何看待呢?”
這問題着實犀利,整個大殿突然安靜下來,韓葳不由屏住了呼吸,就連主座上的宗曠聞言都不禁眉頭微皺,不解宗闋何以言語之間窮追不捨。其實宗闋也只是擔心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不想給李迎潮一個西蜀軟弱可欺的印象罷了。
李迎潮微一愕然,還從來沒有人當面質問過他這個問題,心中突然一陣澎湃,甚至有些感激。人言最是冷漠,誰給過他機會剖白?不過激動也只是一瞬的事,李迎潮旋即就沒了心思去自證什麼,韓家在他心裡有着非一般的意義,連他自己也想不透,說不清,又怎能讓別人明白?
李迎潮幾不可察地苦笑了一下,開口道:“我敬韓相一片冰心,憾他未遇開明之主,韓相之死,世人儘管怨我謗我,我不多言,只望有朝一日塵埃落定,我能將他未竟之志還諸天下。”
韓葳轉過身來不再觀望,倚在牆上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心中百感交集,轉瞬就熱淚盈眶,這淚中有驕傲、有欣慰、更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無論李迎潮此言的初衷爲何,都已是在爲韓家、爲她討一個公道了。
元寧對李迎潮的話並沒有什麼觸動,神色漠然,反而是看到韓葳臉上的淚水之後,眼中有些不可思議,有那麼感人麼?再看韓葳,不由多了幾分好奇之意。
大殿之上一片沉寂,衆人盡皆陷入沉思,良久,方聞一聲輕笑,衆人尋聲看去,只見出聲之人是沉默多時的黎太白:“小王爺口口聲聲不離‘天下’,竟忘了自己纔是那亂天下的根源麼?”
шшш☢ тTk ān☢ ℃ O 李迎潮失笑,江湖中人說起話來更加肆無忌憚,李迎潮一路帶着綠柳營行軍,與那些背景各異、作風各異的人打成一片,心性早已磨得刀槍不入了,這會兒也不以爲忤,不卑不亢、不急不緩地道:“天下動之至易,安之至難,蓋因天下之亂,根在人心,根在人慾……”
衆人皆道李迎潮要發表什麼高論,正凝神傾聽,卻見李迎潮突然沒了下文,一臉驚愕地盯着黎太白身後的黎曉,黎曉也正聽得在興頭上,一擡眼陡然對上了李迎潮,頓時心道不妙,連忙低下了頭,又挪了挪屁股,躲到了黎太白身後。
黎太白剛剛開始覺得李迎潮氣度不錯,轉眼就見這位小王爺目光定在了自己女兒身上,不禁咳了兩聲,差點就翻個白眼給他了。殿中除了那個一直在打瞌睡走神的夏侯霄之外,皆尷尬不已,陳廷祖忙蹭過去拍了李迎潮一下:“小王爺?”
李迎潮回過神來,意識到了自己失態,收回目光,卻再沒了高談闊論的興致,怏怏地續着前言道:“黎老先生此言,當真是高看在下了。”
李迎潮說着就徑自拿起案上的茶壺,自己倒了杯水送至脣間,以此來掩飾自己的精神恍惚。他知道黎曉與韓葳是很要好的朋友,強壓下了當場向她打探韓葳消息的衝動,卻也無心再同這些人周旋了,彷彿一息之間,這些人都無關緊要了。
宗闋看在眼裡,眸光一閃,低眉竊笑,對李迎潮的心思已然猜了個七八分。連宗闋都能猜到,更何況韓葳?韓葳立在角室簾後,扶着牆邊的手連指節都隱隱發白,又是擔憂又是懊惱,擔憂李迎潮順藤摸瓜看出端倪,懊惱黎曉太不小心,如此輕易就露了破綻,心情七上八下之餘,卻也有些不敢細思的喜悅。
宗曠一直暗自觀察李迎潮,覺得此人尚值一交,剛剛的失態明顯另有隱情,委實不像什麼登徒子,當即一笑,打圓場道:“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爲謀,大家開誠佈公一番,也是爲了日後的齊力同心,小王爺勿怪。”
李迎潮還未答話,旁邊陳廷祖卻一聲冷笑,很是不滿,從進殿開始,感覺就像是李迎潮單方面接受了一場考較和辯難。肅王軍行事向來說一不二,哪有這般囉嗦的?李迎潮倒是未露情緒,輕輕一笑,道:“無妨,願與宗氏同氣連枝,相與爲一。”
宗曠瞬間對這個不急不躁的小肅王甚爲欣賞,有心提及聯姻之事,心道這樣的李迎潮,配給元寧絕不會委屈了她,略一沉吟,便道:“西蜀宗氏誓與小王爺同仇敵愾,前日陛下差人傳話來,說是願將我西蜀武醇王長女元寧嫁於小王爺,雙方永結秦晉之好,不知小王爺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李迎潮頓時愣在當場。角室中,韓葳不自覺地看向元寧,見她雖輕紗遮面,依稀還可看出是個眉清目秀的美人,再看殿中李迎潮,雖然少年時的俊秀之感稍減,卻更讓人覺得沉着可靠,正是容易讓女子爲之心折的年歲,韓葳目光來回遊轉了幾次,最終心裡有點泛酸地承認,二人還是很相配的。這結論讓她的心無端地沉了一沉。
殿中李迎潮愣忡了片刻,似是完全沒興趣瞭解元寧郡主何許人也,深吸一氣,果斷開口道:“本王以爲,沒這個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