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海丹陽城的夜市遠近聞名, 雖然近來受戰事影響,這個緊臨淮安府的繁華之地略微蕭條了幾分,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韓杉帶着張鳴漫步在街上, 不由心下稍安, 肅王軍一向標榜的“不擾民”原則, 現在看來還算是一個比較實在的承諾。
二人忙裡偷閒逛了一會兒, 張鳴便開始向路人打探彩雲歸的位置。彩雲歸是這丹陽城中最大的樂坊,今日江南最大的布商金在山做東,約了韓杉在此相會, 而這位金老闆背後的真實身份,乃是縱橫鎮海部的掌事。
韓杉天性持重, 又加初出茅廬便當此重任, 不得不小心謹慎行事, 但求對鎮海軍和林晟知己知彼而後動,是以親自越界前來面談。
金在山是彩雲歸常客, 更是貴客,韓杉入鄉隨俗,特意恢復了早前的高門公子打扮,報上金老闆名號,立即便有下人引路, 將二人帶去了後園一僻靜雅室。
韓杉在前, 張鳴在其後半步, 及至近前, 室中一位富態的中年男子起身, 抱拳向韓杉道:“想必這位就是讓小王爺讚不絕口的張寒張將軍了,在下金在山有禮。”
李迎潮怎會有空稱讚韓杉?韓杉知他信口奉承, 又見此人一副商賈做派,直覺若同他寒暄客套起來會沒個盡頭,便矜持地點了點頭,直奔主題道:“我不能離開關城太久,還請金掌事與我細說鎮海軍內部情況,我想知道林晟在裡面還有多少勢力。”
金在山笑着看向韓杉,又不着痕跡地瞥了一眼張鳴,多年密探的習慣讓他心中一陣生疑,都說這張寒、張鳴是兩兄弟一塊來投軍,今日一見,這二人不論樣貌還是氣質,卻沒有半分相似之處。不過轉念一想,這張寒確然是李迎潮親手提拔的人,金在山不敢胡亂揣測,收起心思,肅然道:“形勢緊迫,我們再不有所行動,只怕鎮海軍會成鐵板一塊,再無可乘之機。”
“怎麼?”韓杉神色平靜道,“趙廷那邊有了新安排?”
金在山道:“如今瀛洲海寇幾被消滅殆盡,短期內斷無死灰復燃的可能,所謂卸磨殺驢,鎮海軍換帥是遲早的事。江帆自然是不二人選,而他近日也正式向林家登門提親,林家的那位大小姐,可一向都是林晟的掌上明珠。”
“江帆……”韓杉沉默片刻,神情陰沉得有些晦澀難懂,半晌方道,“他不是早已成親了麼?”
“他那位妻子前陣子剛剛病逝,”金在山察覺到了韓杉的一絲不快,卻無暇探究,不動聲色地繼續道,“似乎是趙氏皇帝出面,有意促成江林兩家結親。不過麼……”
金在山欲言又止,韓杉定定看着他,不急不躁地等待下文,金在山一笑,道:“據傳林家那位大小姐根本不在林府,已離家出走好些時日了,若屬實,估計林晟也不敢貿然答應。”
“什麼?”韓杉眼中終於有了些掩飾不住的波瀾。
金在山嘆道:“內宅之事,聽說而已,我們也無法得到確切消息。”
韓杉壓下隱隱煩亂的心緒,沉吟片刻,道:“我這裡也有一個消息,似乎金掌事還沒收到。京中林家有動作了,林府中人撤出大半。”韓杉說着一聲冷哼,“狡兔三窟,林家一貫的作風。”
“哦,”金在山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也就是說林家已在觀望,至少永安林望的日子不好過,照現在的情形來看,林家留在趙廷,門望是很難再恢復了。”
二人又談了許多,張鳴在旁很少插話,金在山見他無聊,便見縫插針地舉杯勸酒,韓杉也跟着飲了幾杯,見事談得差不多了,便藉着如廁的當口,獨自一人到園中散步,醒醒酒。
小園不大,卻給人一種前院的絲竹管絃甚遠的錯覺,月色朦朧,葉動蟬鳴,愈顯安逸,看不出絲毫世亂之始的徵兆。韓杉不由放鬆了心情,靜享這種久違的平靜,這時,一個甜脆活潑的女聲傳來:“小姐,你這針腳好亂啊。”
韓杉循聲望去,只見不遠處的幾叢竹子後有一小亭,小亭中似有一坐一立兩名女子。先前說話的女子沒得到迴應,無聊地嘆了一氣。韓杉見有陌生女子在此,便想悄然離開,剛一擡腳,便聽那女子又開口道:“小姐,你今日怎地不做甜品了?杏兒好饞啊。”
韓杉不由莞爾,心道這是誰家的小丫鬟,說話這般肆無忌憚,看來那位小姐也是個沒脾氣的。韓杉搖了搖頭便要回去,正在這時,那位小姐終於開口了,語氣甚是無奈:“你能不在我耳邊聒噪麼?”
韓杉邁出的腳定在原地,這聲音有點熟悉,偶爾還會在夢裡聽到,頓時一顆心激動起來,收回了腳步,情不自禁地慢慢向那竹叢靠近,透過竹葉間隙偷望過去,韓杉看清了坐在石凳上,煞有其事做着繡工的林冉,素面朝天,布衣荊釵,燈影中一張小圓臉略有清減,瘦出了小巧玲瓏的下巴,更顯風致楚楚,我見猶憐。
韓杉霎時間將一肚子的聖賢書忘個精光,愣愣地隱在竹影暗處偷看,心底一片歉疚之意。
之所以說她繡得煞有其事,乃是因爲韓杉與她隔着十步左右的距離,都看出來那繡布上的針腳確實有點亂,明顯心不在上面。韓杉苦笑着摸了摸自己腰間的香囊,頓時覺得更加珍貴了。
“再說了,”只見林冉十分不滿地道,“我只是在打發時間而已,一針一線是爲靜心,唉,說了你也不懂。”
“我懂,”杏兒一臉老成地道,“你不就是等某人等得沒事幹麼。”
“你這丫頭,”林冉作勢要打,“太缺乏管教了,真不知你是怎麼混入林家的。”
杏兒笑着躲開:“老管家說了,看上的是我一家子樸實清白,所以安排我到小姐身邊。我若跟着一位心腸不好的小姐,也定規矩得很。”轉瞬又愁苦着一張臉道:“可是小姐,我們這樣一直躲下去也不是辦法,這要白吃白喝小樓姑娘到幾時啊?你要找的人又音訊全無,這不大海撈針麼!”
林冉皺着眉沉默片刻,道:“誰要白吃白喝她的,大不了……大不了我日日做甜品給她們。”
“唉……你這是何必,你可是林家大小姐呀,弄到這般田地!”杏兒哀嘆道,“算了,明天杏兒開始跟你學做甜品好了,小姐你有什麼絕技可不能藏私。”
林冉無奈一笑:“算你有良心。”
杏兒嘻嘻一笑,剛想再表一番忠義之心,一轉頭卻看到竹叢間一個人影,不假思索地揚聲道:“誰在那裡?”
韓杉驚得踉蹌一步,轉身就要逃走。
“站住!”這次出聲之人卻是林冉。她話出口時並沒認出韓杉,只是覺得這人形跡鬼祟,想要盤問幾句,孰料向前走了兩步,見到那人退出竹叢,立在院中的背影,很是意外,定睛看了看,又揉了揉眼睛,確定不是自己眼花,聲音略微顫抖地道:“你轉過身來。”
韓杉望天一嘆,知道林冉已經來到了自己身後,一時想逃又想轉身見她,卻沒臉走更沒臉見她,糾結半晌,勉強維持着神色平靜,轉身面對林冉,默然一揖,不知該說什麼。
林冉臉上一顆豆大的淚珠滾落。見他完好無損地站在自己面前,林冉心中有幾分慶幸,更多的卻是難過。她一個人胡思亂想之際想過很多種可能,想他遭人暗害了,想他流落街頭了,想他遠走他鄉了,不管怎樣,林冉覺得他音信全無定是有苦衷的,但此刻卻看到他如此光鮮地出現在彩雲歸,林冉再沒辦法自我安慰了,也許他們之間就是一場玩笑吧,她是有多傻纔會當真。
林冉越想越氣,恨恨地將手中繡布扔在地上,道:“如果剛剛我沒有叫你,你是不是打算就此離開,當做從來沒見過我?”
韓杉面無表情地應了聲“是”。
“爲什麼?”林冉氣極,語氣也反而平靜了下來。
韓杉低眉斂目,輕聲道:“在下年少荒唐,早前說了些不該說的話,不敢再打擾小姐生活。”
“你……”林冉再控制不住,低聲啜泣起來,“你拿了我的香囊,卻不認賬,真是……”說着突然發現那香囊就在韓杉腰間掛着,便氣着上前,一把扯掉香囊扔進了花叢,“你還帶着它做什麼!”
韓杉見林冉真得動怒了,心下暗歎,卻也不知該如何勸解,覺得自己說什麼都是錯,索性不再接這個話,只道:“這裡人來人往,不是你一個女兒家應該待的地方,快回家去吧,免得你爹孃擔心。”
“我在哪裡與你何干?我哪也不去,我這輩子就在這裡待着!”林冉咬牙恨恨道。
韓杉知她只是賭氣,耐心道:“你是林家大小姐,林大人那麼疼你,你怎能在這種地方寄人籬下?”
林冉嘴角微擡,一聲冷笑道:“這種地方?哪種地方?你還不是在此尋歡作樂,我受朋友之邀都來不得?這裡的姐妹大多是急公好義、守信重諾之輩,比外面的某些人高貴百倍。”
韓杉不由苦笑,又是深深一揖道:“冉冉教訓得是,是我心存偏見,言語不當了。”
林冉哼了一聲別過頭去,實則心緒平復了許多。轉頭又見杏兒從花叢中冒出來,將那香囊撿了出來,好奇地瞥了幾眼韓杉,想把香囊遞給他,又怕林冉生氣,想把香囊遞給林冉,又怕她再次扔出去,只好攥着香囊,低頭立在二人中間,心道原來和小姐私定終身的就是這個人啊,怎麼兩人貌似不大對勁,杏兒心思轉了又轉,擡起頭來了個誇張又諂媚的燦爛一笑,脆聲道:“姑爺好,我叫杏兒。”
此言一出,二人俱是一驚,林冉更是氣得跺腳道:“死丫頭亂叫什麼,看我不罰你!”
韓杉倒是心中莫名一陣舒坦,低頭竊笑了一瞬,而後就裝作什麼也沒聽到,偷眼去看紅透了臉的林冉,恍然間彷彿又回到了桑洲城的初見,想着就不自覺地嘆息出聲。
杏兒看似粗枝大葉,實則是個精細無比的人,要不然也不會被領進林府做大小姐的貼身丫鬟,這會兒眼見着韓杉一副有難言之隱的模樣,一張快嘴倒豆子似地道:“姑爺您有所不知,我家小姐太不容易了,這一年前後拒婚三次,又離家出走,一路歷盡艱辛。”說着就拉着林冉轉了一圈兒,比劃道:“看看,人都瘦了一大圈兒。”
林冉無語,推開杏兒,急道:“你給我回房去,不準出來。”
杏兒自覺完成了使命,蹦跳着離開了,剩下的二人對視一眼,又都尷尬地移開了目光。韓杉看着林冉,一時心緒翻涌,恨不能立刻執起她的手關懷兩句,但一想自己策反林晟的計劃啓動在即,便忍住了念頭。
若現在與林冉相認和好,似乎一切都變了味道。林冉若信他之誠,便會夾在林家與他之間左右爲難,若不信他,那二人情意將永遠不再純粹。韓杉不敢冒這個險,只淡然對林冉道:“我派人送你們回去,你一人在外……”韓杉剛想說你一人在外我着實不放心,好在及時止住,“你爹孃會擔心的。”
這已經是韓杉第二次說“你爹孃會擔心”,林冉歪着頭玩味地看向韓杉,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時心軟了起來,冷靜下來一想,韓家的變故天下傳得沸沸揚揚,他這一年定然過得不輕鬆,若不是家中出了變故,他定然不是個負心人。
林冉一旦想開,計較之心頓消,只是一時還拉不下臉面,神情依舊倔強:“不用你管,我不回家。”家裡永遠都會有一門親事等着她,不是姓孫的就是姓江的。
韓杉無奈地看着她孩子氣的神情,沉吟片刻,重重嘆了一氣,道:“那你跟我走?”
林冉眼中閃過一抹驚喜,她太想知道他這一年是怎麼過的了,一時心中涌起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情,揚起下巴,乾脆道:“好!”
韓杉深深看了她一眼,彷彿下了什麼重大決心似的,鄭重地點了點頭,道:“你在這等我一下。”
林冉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一顆心砰砰直跳。少頃,韓杉大步回來,二話不說,拉起她的手就往外走。
夜深無人的郊野,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踏碎了寂靜。林冉坐在馬上,被韓杉圈在懷中,心中突然升起一絲惶恐,不知韓杉會將她帶往何處。她看得出這馬是上等軍馬,身負兩人還能這般快速奔跑,她甚至能感受到身後韓杉的心跳,但卻沒有一絲女兒心事,只有對未知的茫然,直覺告訴她,事情沒那麼簡單。
算上中途歇腳,三個多時辰的路程,韓杉一言不發。直至天邊黑白相會,曙光將現,林冉隱約望見了遠方一片營寨,心中大驚,又四下張望一番,確定了方向,忙道:“停下!”
韓杉勒住馬,將林冉抱下馬,依舊沉默。林冉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卻還是不甘心地指着前方問道:“那是什麼地方?”
“淮安府肅王軍唯一的校場,進了那裡,我便有了另一個名字——張寒。”
林冉當然知道“張寒”是何許人,原來那個如橫空出世一般,攪得鎮海軍不得安寧的肅王軍新將,便是眼前之人,林冉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覺得韓杉這會兒神色平靜地有點可怕。
“現在,”韓杉神情依舊毫無波瀾,“你還打算跟我走麼?或許,你還打算跟我進去,驗證一番?”
林冉忙搖頭退後一步,眼神漸漸黯淡,神情雖有些懵懂,心裡卻是透亮,不能了,她可以爲所愛的人毫不計較,飛蛾撲火也在所不辭,但是過了鎮海與淮安府之間的界線,過了鎮海軍與肅王軍之間的界線,她就不是一個女子那麼簡單了,她代表的是整個林家,這種情形,容不得她有半點任性,半點自私。
林冉平靜地搖了搖頭,喃喃道:“不了,我們……就此別過吧。”
韓杉沉默看着林冉離去的背影,直至她漸行漸遠,慢慢變成了一個點,最後消失在視野,縱有千萬個不捨,眼下也不是追上去的時候。
林冉一個人循着來路步行,渾渾噩噩,神情麻木,欲哭無淚。沒多久,便看到張鳴迎面策馬而來:“林小姐,將軍託我送你回桑洲城,杏兒姑娘已經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