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開月明, 慘白的月色照得城外一片狼藉。
明城虎帶人追擊出十里,考慮到衆將士疲憊不堪,便下令返回, 照例將一部分千陽寨人馬安置在城外, 與城內駐軍互相照應。
無顏協助易九, 指揮新來的弟兄們安營紮寨, 佈置哨崗, 韓葳因手上有傷,得以偷個懶,早早鑽進了帳中, 連手上的噬心之痛都沒能阻止她倒頭就睡死過去。
兩個時辰之後,城外剛剛安靜下來, 帳中沉睡的打着鼾, 帳外守夜的打着盹兒, 忽然又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韓葳勉強睜開眼, 望見帳外天色依舊黑着,渾身痠痛,掙扎了半天竟沒爬起來,剛剛躺下的無顏見狀道:“我出去看看。”說着掀簾出帳。
韓葳發了一會兒呆,無顏便回到了帳中, 哈欠連天道:“是關前肅王軍的傳令兵, 來向小王爺報西竹關戰況的。”筋疲力盡的無顏對西竹關戰況絲毫不敢興趣, 一邊說着一邊倒了下去, 轉瞬就睡得沉了。
韓葳腦子裡亂成一團, 一會兒想到了宗闋,一會兒想到了宋志博, 就連僅見過一面的陳廷祖和餘勝翼都在她腦子裡閃了又閃,意識混沌了好一會兒才漸漸睡去。
再次醒來,帳外已是陽光普照,陽光透過帳簾打在韓葳身上,愈發讓人犯懶不想起來,奈何手上疼痛陣陣加重,韓葳坐起身,想着等下還是要找軍醫重新包紮一下。昨夜傷亡太多,光線又暗,血肉翻飛的傷口就只草草處理了一番,以致韓葳睡了幾個時辰之後還是虛弱不堪,不知道的還以爲她受了什麼傷筋動骨的大傷。
帳外無顏的聲音不時響起,貌似是在張羅早飯,聽起來精氣神十足,韓葳坐在帳中,不堪重負似地弓着身子,一副垂垂老矣的神態,不禁搖頭一嘆,自忖不能比,而後又往後倒了下去。
無顏正在營中往來穿梭,像個老媽子似地打點一切,忽然一男聲在身後響起:“這位大姐,請問昨夜救我的那位小兄弟現在何處?”
無顏訝然轉身:“是小王爺啊,走,我帶你去見他。”
這人正是一大早就出城的李迎潮,昨夜在城中都尉府合衣睡了幾個時辰,早上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安排個人招待秦淵,然後自己帶人出城,來見易九等人。
易九沒受什麼重傷,李迎潮來見也只是走個過場,以示禮遇重視而已,至於怎麼安排這些人,李迎潮是打算放手讓明城虎做決定的,所以只簡單和易九聊了幾句,考慮到他連日來不眠不休,就讓衆人繼續休息了。
李迎潮剛走出易九帳中,便聽到無顏嘰裡呱啦的尖細聲音,憶起這是昨夜危急關頭喊話救他之人,頓感親切,便笑着上前招呼。無顏帶着李迎潮來到她與韓葳的帳前,老早就在外喊道:“小吳,小王爺親自來看你了。”
帳中韓葳右手纏着層層紗布,正用左手小心翼翼地端水喝,聞言被嚇了一跳,一口水全噴了出來。無顏帶着李迎潮進帳,見狀還以爲她喝水嗆到了,笑道:“你怎麼回事?手傷了連水都不會喝了?”
李迎潮笑着上前,跪坐在她身旁,道:昨夜多虧了小兄弟出手,若不然這紗布此刻可就纏在我身上了。怎麼樣?嚴重不嚴重?”
韓葳心下慌亂無比,手足無措,不敢說話,看起來像是莫名生着悶氣的模樣。李迎潮雖心下有些奇怪,面上卻不以爲忤,笑如春風地繼續道:“等下我讓常老爺子過來看看,我記得傷口是有點深的,處置不好的話這隻手怕是廢了。”
韓葳聞言搖了搖頭,依舊沒有說話,李迎潮只好拿眼神去詢問無顏,心道莫不是個啞巴?無顏見韓葳這副模樣,心下隱約猜到幾分,第一反應也是乾脆讓韓葳裝啞巴算了,不過轉念一想,軍中人多眼雜,不少人聽過韓葳講話,這謊圓不過去,便笑道:“小王爺恕罪,我這弟弟沒出息得很,一見到大人物便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他這傷沒有大礙,昨個閆大夫很確定地說能養好。”
“哦,那就好。”李迎潮笑着說道,“這位小兄弟看起來人小鬼大的,敢徒手去擋那槍,可見骨子裡是悍勇之人,只是如此膽色卻又如此害羞,倒是有趣。”
韓葳兀自低着頭,略微緩過神來,聽到李迎潮誇自己“悍勇”,着實有些哭笑不得,不由在心裡給他個大大的白眼,心道:“你纔有趣!”
李迎潮看了眼摔到地上的水碗,撿起來道:“你要喝水是麼?我幫你。”說着自一旁的小爐上拿起燒水壺就要倒水,卻在不經意間瞥到了小爐旁的一個小酒壺。
“咦?”李迎潮將熱水壺放回小爐上,徑自拿起那個酒壺打量起來,怪不得看着眼熟,這不是他的麼?
無顏知道韓葳不想開口,便在一旁道:“這是小吳在西邊那片野地裡撿的,怎麼了?該不會是小王爺的吧?”
韓葳臉上一陣發燒,確實是撿的,只不過不是在野地裡撿的,是從李迎潮手裡撿的。當時韓葳匆忙跑開,自己都沒注意把李迎潮的酒壺拿回了帳中,待回去後發現,便推說撿的,扔在一邊沒再當回事。
“哦,沒事。”李迎潮心不在焉地應着,隱約覺得記憶裡有什麼東西在藏着,蠢蠢欲動,又半遮着面。
李迎潮深吸一口氣,拉回神思,重又拿起爐上的熱水壺,倒了杯水,遞到韓葳嘴邊,正是個要親自喂她的姿勢。
韓葳哪好意思,連忙擺手推辭,卻見李迎潮突然盯住自己的手腕愣住了,而後訝然擡眸,目光灼灼,甚至還有些思緒翻涌。
韓葳不解,跟着看向自己手腕,這一看也嚇了一跳,她幾乎都要忘了這裡還有個燒傷的疤痕。一想到李迎潮近在咫尺,韓葳連忙又低下了頭,一顆心砰砰亂跳。
李迎潮用力抓住韓葳手腕,強自壓抑着心中的翻江倒海,聲音卻還是隱隱透出了激動:“敢問小兄弟,這個疤是怎麼來的?”
韓葳強作鎮定,裝作害羞的樣子,指了指旁邊燒水的小火爐,爐中炭火還未燃盡,頗爲應景地發出一陣“噼啪”之響。
韓葳索性實話實說,李迎潮冷靜下來,反而覺得是自己多心了,雖然那疤痕的位置太過巧合一致,但被炭火燙傷又不算什麼奇遇,並不能因此而說明什麼,遂不再言。無顏見他神情遊離,小心翼翼道:“小王爺怎麼了?”
李迎潮道:“沒事,只是這位小兄弟……有些像我的一位故人。”說話間又不禁看向韓葳低垂着的眼簾,輕笑道:“眼睛有些形似。”
形似,而不是神似,韓葳不禁心中苦笑,經歷了那麼多事,即便外貌變化不大,眼神卻再也回不去從前了,韓葳甚至心中暗想,如果她就這樣擡頭與他對視,會不會根本就無需僞裝,他也不會認出她來?然而想歸想,韓葳終究沒有勇氣擡頭,只看似木訥地坐着,李迎潮自討無趣,又有些失神,便起身離去了。
無顏送走李迎潮,回帳對韓葳嘆道:“你要躲的人就是他麼?就是因爲這個,昨夜你連指甲剝落之痛都能忍着不吭聲?”
韓葳眼淚再次涌了出來,抱膝坐着,頭無力地沉在臂彎中:“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了……”
安撫了一番易九,李迎潮自覺應該去見秦淵了,他心中甚爲看重這個人,很清楚把他一個人晾在那裡太久是不合適的,但李迎潮這會兒偏偏就什麼也不想做,索性一個人躲進了都尉府,並吩咐誰都別來打擾。
大概是勞累過度,李迎潮大白天地又睡了過去,連飯都沒用,西竹關那邊已經沒什麼可擔憂的了,心神一鬆,直睡到了黃昏。窗外光影朦朧,李迎潮彷彿進入了夢魘之中,總覺得有人在旁喃喃耳語,像水中倒影,一觸即散,越想聽她說的什麼,越是聽不真切。李迎潮躺在小榻上眉頭緊鎖,睡夢中煩躁不堪。
夕陽餘暉消散,室內陷入黑暗當中,因無人敢來打擾,整個都尉府一片死寂。李迎潮還在榻上沒有醒來,房中卻亮了一盞燈。姚琪提着燈悄然走至近前,輕聲喚道:“小王爺?”
榻上之人毫無反應,姚琪一聲輕嘆,拆開了隨身的香包,取出一點安神香,就着燈火點上。不一會兒,李迎潮似乎是醒悟了自己身在夢中,索性不去探尋那虛無縹緲的聲音,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姚琪靜立一旁,等待他醒來。
那個聲音又來了,這一次清晰無比:“其實她沒有你想的那麼恨你……”榻上的李迎潮手指忽然一動,握成了拳,眉頭重又鎖起。
姚琪見狀,柳眉一挑,試探道:“小王爺?”
李迎潮聽到的卻是另一個聲音:“只能說你們有緣無分罷了。”
李迎潮心中一滯,彷彿被什麼狠狠刺了一下,脫口而出喊道:“韓葳!”旋即睜開了雙眼。
李迎潮轉頭看了看窗外,見天色已黑,便繼續躺着,回想那句“有緣無分”,發現分外真實,復又懷疑起韓葳就在明軍當中,又想起在城外營帳中握住的那一節瘦骨嶙峋的手腕,如果真是她的話,不知是吃了多少苦頭,心中沉得像壓了幾百斤的大石。
姚琪在旁邊站着,見李迎潮醒了跟沒醒沒兩樣,只好乾咳兩聲,表明自己的存在。李迎潮驚得坐起,待看清屋中之人,便又鬆弛下來:“是你啊。”
“可不是我麼,”姚琪將手中燈座放回桌上,神色略帶驕傲地道,“小王爺的勿擾令一下,全肅王軍只有我姚琪一人敢破。”
李迎潮神色怏怏,無心同她計較:“說吧,讓你找人的事有什麼進展?”
姚琪搖了搖頭,老實道:“沒進展。”
“沒有?沒有你黑燈瞎火地闖我房間?”
姚琪若無其事地繼續道:“找人的事沒進展,不過我倒是有個新發現,那個秦淵秦公子,已經到了豐延城了是麼?”
李迎潮道:“這就是你的新發現?”
“當然不是,”姚琪一笑,“我只是無意中發現,秦淵來投小王爺的消息,竟然已經傳得天下皆知了,街頭巷陌,茶樓酒肆都在談論,連童謠版本都流傳開來了。”
李迎潮差點再次脫口而出“這就是你的新發現”,轉念一想,立即咂摸出幾分不同尋常來,按理說秦淵的行蹤雖談不上機密,卻也沒有大張旗鼓,更何況這事和平民百姓沒什麼關係,真有那麼多人熱衷談論麼?
李迎潮擡眸,正色道:“你的意思是,有人在刻意散佈這個消息?”
姚琪嚴肅地點了點頭。李迎潮思索着道:“這事怎麼看都是對我有利,是駱先生麼?他回膠東了沒?”
姚琪嚴肅地搖了搖頭:“我不清楚駱先生的行蹤,不過據我觀察,這不是駱先生的路數。”
“哦?怎麼說?”
“我一時好奇,暗中查訪了一番,”姚琪道,“發現各地消息,最初都是從一些青樓妓館、歌舞樂坊之中傳出的。”
李迎潮沉默片刻,詫異道:“風月盟?”
姚琪表示贊同之後,二人盡皆陷入深思,半晌,姚琪道:“我因聽聞豐延城告急,急着趕回來,便沒有深入調查她們的動機,不過這事想來也不急。”
“也沒什麼好查探的,”李迎潮道,“她們既然是在示好,那乾脆待此間事了,直接登門拜訪就是了。哦,對了,”李迎潮又想起一事,“此前在即墨之時,我便察覺那場《江門宴》來得太過刻意,後來也讓人去調查過,大致也是指向風月盟的,只不過後來戰事起,就不了了之了。”
“明白了,”姚琪道,“那我接手跟進吧。”
姚琪行了一禮就要離去,還未出門,便又被李迎潮叫了回去,“小王爺還有何吩咐?”
李迎潮一聲輕嘆,問道:“你可知這世間是否真有易容之術?”
“易容?”姚琪一愣,“小王爺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李迎潮便將自己幾次疑心遇到韓葳的情形一五一十講了一遍。姚琪聽完沉默良久,道:“我本以爲,要找一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千金小姐易如反掌,現在看來,”姚琪一副望洋興嘆的神情,“她若誠心躲着你,我又能有什麼辦法?師父是黎太白,義兄是明城虎,西蜀太子是她哥們,小王爺,”姚琪不禁嘖嘖驚歎,“你這位小美人可真不簡單啊。”
“你還好意思說?縱橫最頂級的密探都指派給你,結果人還是我自己找到的。”
姚琪翻了個白眼,十萬分地不服氣:“據小王爺的描述來看,這人可不能說是你自己找到的,這明明是韓家小姐自己送上門的。”
“那……是爲什麼?”李迎潮小心問道,眼底涌動着希冀和期盼。
姚琪嬌聲一笑:“小王爺,這情之一字嘛,你還是自己琢磨的好,屬下無可奉告哈哈……”說着也不管李迎潮一臉茫然,起身掠出房間,頃刻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