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迎潮醒後不到兩個時辰, 駱無霜、韓杉、秦淵、姚琪等若干肅王軍要人接二連三地出現。考慮到穩定人心的需要,常大夫只好放他們進去與李迎潮相見,但都是看一眼, 說不過幾句話便會被趕出來。李迎潮看着一張張臉在眼前閃過來閃過去, 腦中全是韓葳那雙驚喜得毫無雜念的眼睛。
玄甲衛公然守在門外, 小肅王在淮安府養傷的事情終於不再是機密了。房間內人來人往到了酉時, 李迎潮心裡估摸着, 該來的差不多都來過了,有些精神不濟地閉上了眼。韓葳只當他睡着了,躡手躡腳來到牀邊, 悄悄看着他,心裡樂開的花已經夠修一個御花園了。
常大夫準備好了一應物事, 打算要給李迎潮換藥, 韓葳順手接過藥盤在牀邊放好, 又熟門熟路地自旁邊櫃子中拿出白紗,一轉身見李迎潮有些意外地盯着自己, 一顆心“噗通”一下就亂了節奏。
李迎潮昏迷之時,韓葳話多到簡直喋喋不休,但李迎潮醒後,二人還未說過一句話,韓葳總是裝作忙碌的樣子, 偶爾轉頭偷看一下, 總是能與他的目光撞個正着。韓葳心下赧然, 一時手足無措起來。
常大夫見韓葳停下, 愣道:“怎麼了?”忽又見她臉色緋紅, 頓時明白過來,笑着對李迎潮道:“這幾日都是這丫頭在陪我換藥。”
韓葳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轉身跑出了房間:“我去叫夏侯霄過來。”常大夫在後面連喊“不用了”,韓葳根本沒聽到。
李迎潮既然已醒了,換藥之事自然他一個人就搞得定。拆開紗布,李迎潮低頭見自己渾身坑坑疤疤,自己都覺得污眼,一想到韓葳親自照顧自己,心下感動之餘又覺羞恥,心魂飄忽了好一會兒才落回軀殼,澀聲道:“這段時間辛苦常老了。”
“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常大夫一嘆,“太不自愛了,若再有這麼一回,我可管不了了,管不動了,老頭我都半截入土的人了,你好自爲之吧。”常大夫說着將換下的污穢廢物拿出去,嘆息不止。
又過了一會兒,李迎潮聽到韓葳在外間道:“常老我回去了,萱姐一個人在家很久了。”
常大夫道:“回去吧,叫你大姐也回去好好休息,剩下的我一個人就應付得來。”
李迎潮聽着韓葳的腳步聲在窗外響起,漸漸遠了,想起那句“萱姐一個人在家很久了”,心下明白她也一定是在這裡守了很久。常大夫端着湯藥進來的時候,正看到李迎潮一個人在那兒傻笑。
李迎潮自第二日起就基本不見外人,只有韓葳不在玄甲衛的攔截範圍內。韓葳扭捏了幾日便習慣了,日日跑來陪他,陸仕潛看不慣她嘰嘰喳喳,經常要在窗外提醒李迎潮休息。韓葳經提醒,便也催促李迎潮躺下午睡,自己則坐在旁邊默默看着,看着看着便也跟着犯起了迷糊。韓葳不知道的是,李迎潮其實很少午睡,幾乎每次都是睜着眼睛,嘴角含笑,看着她靠在牀邊打瞌睡。
這日,李迎潮用過早飯便來到院中散步,時不時轉頭看向外院,往日這個時辰,韓葳早已拎着她自己的小藥包出現在門口。
韓葳比平日晚了近一個時辰纔到,李迎潮覺察出她有心事,忙問:“怎麼了?”
“有件事,唉……”韓葳一嘆,“我哥讓我知會你一聲,他派人送江漁的棺槨回永安了。”
“江漁……棺槨?”
“就是那個江漁,”韓葳道,“你昏迷的那段日子,他自盡了。”
李迎潮略感意外,旋即又一聲嘆息,這似乎是江漁最合理的結局了。擡手撥開她額角的一縷碎髮,輕聲道:“人總要經歷些迎來送往,避免不了的。”
韓葳低頭道:“我只是覺得有些對不起萱姐,她心裡難過的時候還在爲我操心。”
李迎潮一笑:“那你就把身體養好,別再讓她爲你費心了。”
韓葳忙道:“我是好了呀!對了,明日我就不來了,我跟兩位姐姐去哥的新宅子那裡,可能要重新打掃一下。”
“哦,差點忘了”,李迎潮道,“韓杉的親事還沒辦是吧?也是好事多磨。”
“嗯……還有,”韓葳突然神情有些爲難,道:“江漁的事,我哥也不是故意自作主張,只是覺得沒必要拿這種事打擾你,就自己安排下去了。
李迎潮默然看着她,半晌,輕聲一笑,拉起她的手道:“在你面前,我從來沒當自己是什麼小王爺,你跟我說話,實在不必這麼費心思。江漁即便是活着,放他走也算不得什麼事情,我以爲……我們已經心意相通了。”
韓葳莫名有點羞愧,訕訕道:“我自然是覺得不必這麼一說,但是我哥……他自有他的用意和態度,他讓我傳話,我就傳話嘍。”
李迎潮輕輕將她摟在懷中:“我明白。”
韓葳紅着臉掙開,她總怕這宅子的哪個角落有影子似的玄甲衛。又見李迎潮額上冒了些虛汗,便道:“你出來多久了?我送你回屋。”
許是早晨散步得久了,李迎潮這日午睡睡得很沉,待醒過來時,見韓葳坐在地上,竟一本正經地在那兒穿針引線,身前是不知從哪弄來的兩匹布料。窗外陽光斜照進來,映得她額上細密的汗珠煞是可愛。
李迎潮坐起身,奇道:“你在做什麼?”
“你醒啦,”韓葳只匆匆看了他一眼,又專注地低下了頭,“我在做衣裳。”
李迎潮眼睛一亮:“給誰做?”再一細看那堆布料,忙道:“我不穿紅色。”
韓葳白了他一眼,笑道:“你想得美,誰要給你做衣裳!我們姐妹三人商量好的,一人做一套衣裳送給冉冉。”親事耽擱了這麼久,韓芷怕林冉心裡不痛快,是以有這麼一個提議,想着不管做得好做不好,盡個心意就成。
李迎潮看了一眼被她弄得亂七八糟的料子,心下只覺好笑,認真看了看韓葳,覺得她玩泥巴的天賦是有的,玩針線怕是不行。果然,韓葳很配合地唉聲嘆氣起來:“這下慘了,若三套衣服擺在一塊,我做得最醜,豈不是很丟人?”
李迎潮忍不住笑出聲來,韓葳道:“你別在那幸災樂禍!”一邊說着一邊自己先笑得拿不穩針了。
李迎潮想着她自小性格好動,宋良粟又是出了名的寵女兒,針線之類的韓葳怕是沒學過,第一次碰就是要準備這麼重要的禮物,也是難爲她了,當即下了牀,坐在韓葳對面,也跟着整理起來。
李迎潮雖然也不會做衣裳,但要說針線活,還真比韓葳多些經驗,早年在永安城,偌大的世子府只有兩個老僕婦,忙不過來的時候,李迎潮也不是沒自己補過衣服。他性格偏靜又聰慧,這種細緻活從來都是無師自通的,否則,總不能讓陸仕潛給他補襪子吧。
李迎潮再次發揮無師自通的本事,三下兩下地重新裁了一份布料,看起來竟比韓葳搞了半天的那一堆靠譜多了。“哇,”韓葳目瞪口呆,“你還會這個?!”
“我會的多了。怎麼樣,”李迎潮故作高深地微微一笑,“像不像個絕世好男人?”
韓葳愣了一瞬,一時沒跟上他思路,眨巴了兩下眼睛,突然呵呵一笑,不想讓李迎潮看出自己害羞,也一臉高深莫測地道:“小王爺,你不知道吹牛是要付出代價的麼?”
李迎潮看着滿地的鮮紅布料,突然有種上了賊船的感覺。
過了一會兒,常大夫端着兩碗藥進來之時,看到坐在一堆料子中間埋頭鑽研的二人,一頭霧水地道:“這是瘋啥嘞?”
韓葳與李迎潮對視一眼,笑得說不出話來。常大夫不再多問,只將一碗藥遞給李迎潮:“你的。”另一碗遞給韓葳:“這是你的。”
韓葳一想起之前喝錯的那碗藥的苦辣程度,便忍不住一下顫慄,雖然如今李迎潮的藥方有所調整,想來味道也不會差太多,當即端起碗來,與李迎潮的藥碗碰了一下,豪氣沖天地道:“來兄弟,乾了這杯,繼續戰鬥!”
李迎潮哈哈大笑,仰脖一口灌了下去。韓葳的藥就要好喝多了,若不是爲了陪李迎潮,她就直接把藥斷了,反正身體已經感覺不到任何不適。常大夫在旁頗感欣慰,覺得這倆人形藥罐子已經喝出了心得,都會碰杯了。
難得有個幫手,韓葳便想着一口氣把任務完成,二人不知不覺就忙到了夜裡,月掛中天了都不知道。
燈火明暗不定,韓葳揉了揉眼睛,鎖完最後一個針腳,大功告成。韓葳興奮地站起身,拿着衣裳在自己身上比量着,問李迎潮道:“怎麼樣?漂不漂亮?”
李迎潮本也眼睛乾澀,又因在地上做得久了,腦子昏沉沉的,但一見韓葳在大紅色襯托下的笑容,心都跟着明亮起來,不由自主道:“很漂亮。”
韓葳又看了看裙子,臉色黯了下來,道:“怎麼我覺得很一般,冉冉隨便哪套衣服都比這個好看。”
李迎潮這才認真看向那套衣裙,斟酌了一下,不太確定地道:“至少……是可以穿出去的吧?”
韓葳聞言再次端詳起成品,非常確定地點了點頭:“應該可以。”
兩個以“能穿出去”爲終極目標的新手裁縫對這個結果還算滿意,至於林冉見了作何感想就不得而知了。
韓葳將衣服疊好,這纔看見李迎潮臉色不大好,心下大驚,懊惱道:“呀,我都忘了你還在養傷。”連忙扶李迎潮起來,送他去牀榻上躺好,轉身開始收拾一片狼藉的屋子,正在這時,外面傳來一陣吵鬧聲。
原來韓芷與韓萱見小妹遲遲未歸,便過來接她,不料被夏侯霄攔在門前,不讓進門。韓芷心下不快,她纔剛離開幾天而已,這不過河拆橋、卸磨殺驢麼?她知道這肯定不是李迎潮的意思,夏侯霄三天兩頭犯渾的毛病她也清楚,只是犯到韓芷頭上卻還是第一回,韓芷也犯起了倔,執意要進門。
夏侯霄道:“這個時辰還沒出來,誰知道在裡面做什麼,能讓你們進去麼?”
“你什麼意思?”韓萱怒道,“你把嘴巴給我放乾淨!”
陸仕潛聽到動靜,出來問道:“怎麼回事?”
韓芷冷冷道:“我來找我家小妹,某些人卻蠻橫地擋在這裡。怎麼李迎潮身體剛一好轉,我韓芷就不夠格登他的門了?”
陸仕潛責怪地看了夏侯霄一眼,夏侯霄訕訕退後,陸仕潛又向韓芷一揖,道:“這小子蠻人一個不懂事,大小姐莫怪,怎麼葳小姐今日還未歸麼?我今天聽院子裡安靜得很,一直以爲她不在……”話音未落,衆人就聽到韓葳在裡面喊道:“我這就回,我這就回!”
韓葳抱着剛做好的衣裙,一路從內院跑過來,李迎潮也跟在後面。韓萱見狀,一把將韓葳拉到身後,一臉怒容地指着李迎潮道:“你半死不活的時候我不跟你計較,你生龍活虎了還敢留我妹到這麼晚,你不要以爲你是小王爺我就不敢對你怎樣,我韓萱長這麼大還沒怕過誰!”
周圍玄甲衛一片竊笑,連韓芷都被韓萱的氣勢嚇得一愣,韓芷不禁一陣後怕,辛虧沒有跟她提過,韓葳先前睡得就是李迎潮的牀。
李迎潮滿腹委屈,無語望天,心道我離生龍活虎還差得遠呢,一低頭,發現韓葳已經跑遠了。
韓萱似乎也覺得自己有點小題大做,狠狠瞪了眼口沒遮攔的夏侯霄,對李迎潮道:“算了,看在我妹的面上,不跟你計較。”說着同韓芷一道轉身,李迎潮恭敬一揖,目送二人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