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葳這一夜睡得其實極不安穩,神志時而清醒,時而迷亂,卻始終睜不開眼,隱約聽到幾個陌生的聲音在說話,卻聽不清他們說的什麼,也想象不出自己在個什麼地方,好像有人喂她藥,她順從地喝了,好像有人時不時地拿手觸碰她的額頭,她只覺那手微涼,很溫柔,很小心,所以並不怎麼反感。
不知過了多久,韓葳感到一縷光線罩在眼前,不由動了動眼睛,終於睜開了。
這是個陌生的房間,韓葳略微起身,轉頭,見旁邊一人正坐在地上,以手托腮地靠在牀邊打着瞌睡,韓葳眨了眨眼,大腦倏地空白了一下,才認出這是李迎潮。
李迎潮眼睫微顫,似是要醒過來,韓葳一時不知所措,嚇得連忙又躺了回去,閉上眼繼續裝睡。李迎潮又拿手去試她額上的溫度,韓葳只感自己唰地就緊張出一身冷汗,眉頭不自覺地蹙了一下,呼吸也有些急促。
李迎潮看在眼裡,心下了然,拿開了手,略一沉默,開口道:“你……昨夜暈倒在湖邊,所以……”
韓葳實在裝不下去了,只得睜開眼,掙扎着起身,道了句“謝謝”,聲音沙啞,喉嚨痛得像要撕裂一般,李迎潮忙轉身去倒水給她。
韓葳掀開被子,一落地就開始渾身冷顫,轉瞬被凍了個透心涼。李迎潮忙把水遞給她,一副商量的口吻道:“我這裡沒有暖爐,你還回牀上去,好嗎?”
韓葳突然一陣心痛,不敢看他,匆匆一福,道:“不用了,給殿下添麻煩了。”言罷擡腳就往外走,她在小湖邊的冷風中坐了幾個時辰才壓下的思緒,在見到李迎潮的那一刻又重新滋長出來,糾纏不開,拉扯得人要窒息一般。
李迎潮放下杯子,追出去道:“你這就走麼?”他想說廚房裡還溫着一碗湯藥,卻見韓葳回身一聲輕笑:“我現在就是個燙手的山芋,過街的老鼠,不走難道等你趕我麼?”
李迎潮聞言眼眸一暗,苦笑着低頭,自己可以留她麼?恐怕駱無霜等人要在心中給自己一個“難成大事”的評價,就連陸仕潛也會覺得自己不顧大局,可是那又怎樣?這麼多年,自己可曾出自本心地求過什麼?
“你留下吧!”李迎潮突然擡頭,對着韓葳離去的背影說道。
韓葳訝然回首,終於敢直視他的眼眸。
“如果實在不想嫁,如果暫時還不想回家,”李迎潮深深地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那就留下吧,就在這裡避一避風頭,看事情會否還有轉機。”
韓葳怔怔地流下淚來,她已經習慣了李迎潮的剋制與逃避,面對他突如其來的堅定,面對他不再閃爍畏縮的期待眼神,韓葳更加心亂,更加無力,終於控制不住,哽咽起來,奈何這世子府太靜了,靜得她不敢大聲哭,極力壓抑着,卻越是壓抑越是悲傷難耐。
李迎潮見她哭了起來,心下嘆氣,張了張嘴,卻終究說不出話來,甚至有些後悔剛纔脫口而出的話,一時也愣在原地,一顆心揪得厲害,韓葳哭聲中的無助與遺憾,他都感同身受,他不得不承認,有些東西就在他自欺欺人中生了根,破土而出,再難割捨。
小園外剛剛到來的餘勝翼看到倆人這麼相顧無言的一幕,不由撓了撓頭,望了望天,暗自退走。
這時,世子府的廚娘端着藥碗走進院中:“呀,小姐怎麼出來了?衣衫這麼單薄,快進屋去!”說着就拉起韓葳,要往屋內走。
韓葳臉上兀自掛着兩行淚水,見一位年近五十的老婦人親切地拉起她的手,不由轉頭看向李迎潮,李迎潮忙道:“這是樑媽。”
樑媽拉起韓葳,轉身對李迎潮輕聲道:“殿下放心,讓老婦陪她待一會兒,沒事。”
書房內,陸仕潛、駱無霜、餘勝翼和連峻四人面面相覷,同樣也相對無言了好半天。
半晌,陸仕潛嘆氣道:“公子骨子裡其實是個孤傲之人,要不然你以爲他憑什麼撐過這麼多年,可如今這情形……唉!”
“如今這情形,咱們確實說不上話,”駱無霜平靜地道,“就算是肅王爺出面也未必有用,更何況肅王爺眼下也不可能出這個面,總不能去同韓平川說,我來替我的傻兒子求親吧。”駱無霜又苦笑了一下:“而且這事若要讓肅王爺知道了,保不定還會責怪我們沒有看護好小世子,憑白惹上一段孽緣。”
餘勝翼嘿嘿一笑,絲毫不管別人正愁眉苦臉:“說不上話其實也沒什麼,最憋屈的是,很明顯那位小姐想嫁的是咱們家小世子。說來小世子也是深藏不露,他不是在這京中扮傻子麼?這樣都能勾搭上姑娘?改日定要好好請教一番。”
陸仕潛瞪了他一眼:“餘將軍,你能不說這等風涼話麼!”
“這怎麼是風涼話?”餘勝翼一邊吃着糕點,一邊沒心沒肺地道:“要我說,乾脆就把那位小姐一併搶回膠東算了,反正咱們回去可就起兵了。”
“這話倒是不錯。”連峻在旁附和道。
餘勝翼很是意外,心道連峻這人整日冷着張臉,一副很是看不慣自己的樣子,此時突然出聲附和,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餘勝翼呵呵一笑,湊過去拍了拍連峻肩膀。突然想到,肅王爺選擇他們二人進京,原來是這般考慮的。
連峻此人在肅王軍中獨來獨往,不大合羣,而餘勝翼在肅王軍年輕一代中最受人信服,性情隨和不拘小節,人緣不知比連峻好上多少倍。連峻若能和餘勝翼成爲好友,興許就能在肅王軍中融入得更自然些。
之前餘勝翼一直奇怪,助李迎潮離京這種事,有駱無霜籌謀即可,斷斷不需要自己和連峻這種級別的將領來充當跟班和打手,他想着可能是肅王爺想讓自己早點和李迎潮熟稔起來,現在看來,這其中還有肅王爺爲連峻操的心。
“胡鬧,”陸仕潛見餘勝翼的話竟然還有人附和,不免有些動氣,“肅王爺心中對韓平川還是有些敬意的,你把他的女兒搶回去,不說這情分可就斷了,就連韓葳那小姑娘,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駱無霜不由失笑:“這也就是玩笑話,殿下心中通透得很,我倒不擔心他會走錯哪一步,只是這心中的苦,就只能自己往下吞了。還有餘將軍,這‘起兵’的話,雖然是在府內,能不說還是不說了,小心駛得萬年船。”
餘勝翼一聲哀嘆:“我在這府內都快悶出鳥來了,早知道還是留在膠東操練的好,大老遠跑來看小世子與人家姑娘卿卿我我抹眼淚,我圖個什麼!”
連峻看了看餘勝翼,再次露出贊同的神情,又道:“我就不知這事有什麼好煩惱的,你們不就是想破壞趙靈昭與韓家的婚事麼?既然林家沒敢出面,那殿下自己上陣,把人搶過來,這不正好麼?”
駱無霜與陸仕潛對視一眼,盡皆苦笑,一時無話。
韓葳在樑媽的陪伴下把藥喝光,又食了一碗肉粥,李迎潮沒再出現,樑媽又和藹可親,讓韓葳心裡的難受之感慢慢消減。
韓葳正發呆,樑媽突然問道:“小姐要不要洗個澡?”
“啊?”韓葳回過神來,“哦,好啊。”
樑媽帶着韓葳來到浴室,備好水之後就離開了。韓葳泡了個熱水澡,發了一身汗,頓感神清氣爽,驀地想起自己昨晚睡在李迎潮的牀上,臉頰不由火辣辣起來,忙搖了搖頭,想把腦中的念頭撇開,起身就要穿衣,然而一起身卻是愣住了,這屋內到處都看不到自己的衣裳,只旁邊的架子上搭着一套灰撲撲的衣服,不知是誰的,反正不是她的。
韓葳在這冷嗖嗖的屋中找了一圈,也不見自己的衣服,她可不想再被凍到發燒,只得咬咬牙,穿上了那套灰撲撲的衣裳。那衣裳是套男裝,看着老舊,卻很是清爽乾淨,韓葳穿好之後不由被自己的一個念頭嚇了一跳,她有種直覺,這衣服八成是李迎潮的。
韓葳恨不能仰天長嘆一番,在房內糾結半天,終於鼓起勇氣,低着頭,將門打開個縫隙,見四下無人,閃身出去,想盡快找到樑媽。
韓葳聞着一處院中飄來肉香,想來廚房應該是那個方向,便尋了過去,不料走到半路就碰到了樑媽,樑媽一見到她就笑得合不攏嘴:“快瞧瞧,這衣裳穿上還挺合身,我們小世子這兩年個頭長得真快,這是他三四年前的衣裳呢。”
韓葳暗暗叫苦,心道這老婆婆好生糊塗,你給我找一套自己的衣裳也成啊,當即問道:“樑媽,那個……我的衣裳呢?”
“我幫你洗好了,”樑媽指了指隔壁院中,“在那邊晾着呢。”
“洗了?”韓葳不禁頭大,這寒冬臘月的,衣裳洗了要什麼時候能幹?她現下這副德行,要如何出世子府的門?雖然可能壓根就不會有人注意到她換了身衣裳,但韓葳還是有點心虛,不敢冒險。
樑媽終究是好意,韓葳只有苦笑的份,看來一時半會是出不去這世子府了。韓葳想了想,道:“樑媽在做什麼?我來給你打下手。”
“不用,別看這府上下人少,多少活我一人都應付得來。”
韓葳笑了笑,依舊跟着樑媽去了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