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迎潮的回絕雖然語氣平和, 卻回得乾脆,明顯沒有經過任何權衡。宗曠眼中尷尬之色一閃而過,呵呵一笑, 道:“陛下的意思是, 如果小王爺同意, 可加封元寧爲醇元公主……”
李迎潮道:“貴國陛下好意, 本王心領, 只是天下未定,父仇未報,本王暫無娶妻之念, 況且,”李迎潮一頓, 正色道:“難不成要讓世人以爲, 我李迎潮不遠千里來攀附宗氏麼?”
李迎潮一向屈己待人, 從不計較,這會兒突然現出一副傲然之色,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態度堅決,毫無商榷餘地。
“哼!”一直在暗中窺視的元寧不禁一聲冷笑,聲音很輕,卻還是被近旁的韓葳聽到了。她與元寧相交甚淺,卻直覺感到元寧骨子裡乃清高自傲之人, 這會兒怕是心裡氣得不輕。韓葳強做鎮定地偷眼去看元寧, 心裡莫名發虛。
殿中, 陳廷祖見李迎潮冷了臉, 一時有些措手不及。原本宗曠剛一說出這個提議時, 他還以爲氣氛會朝着其樂融融的方向發展,不料李迎潮卻是連敷衍拖延都不屑於做, 直接就這樣回絕了,陳廷祖當即朗聲一笑,拱手向宗曠道:“小王爺領着我等孤軍深入趙軍腹地,一路披荊斬棘涉險而來,已經足以向天下人表明肅王軍的立場了,眼下戰事頻繁,草率結親,怕是委屈了元寧郡主,”說着又轉向李迎潮,“小王爺是這個意思吧?”
李迎潮幽幽看了他一眼,心道話都被你說了,還問我幹什麼?
珠簾後的元寧柳眉一挑,眼中閃過一抹狡黠笑意,向着身後的小婢招了招手,二人耳語了幾句,那小婢就跑了出去。韓葳沒聽到說得什麼,只能心下詫異,又聞殿上宗闋笑着道:“陳將軍所言正是,敵軍未退,此事不必急於一時,以後慢慢再議吧。”
兩句話的功夫,那小婢便跑了回來,遞給元寧一副紙筆,元寧就着手背,草草寫下幾個字,韓葳心下好奇,卻不好意思扭頭去看,不知她寫着什麼。
片刻之後,小婢帶着一張字條出了角室,輕手輕腳地走至宗闋身邊,將字條遞給了宗闋。宗闋正說着玩笑話緩和氣氛,衆人目光正集中在他身上,見狀皆盯上了他手中字條。宗闋一笑,只能當衆展開,紙上乃元寧字跡,內容只四個字:“餘至陳留。”
宗闋一愣,“餘至陳留”是什麼意思?餘勝翼怎麼可能在陳留?宗闋百思不得其解,無意間擡頭,看見了對面的陳廷祖,心道“陳留”是指留下他?難不成元寧沒看上小肅王,倒看上了這個陳廷祖?
宗闋念頭急轉,若真能留下陳廷祖,當然比嫁出去個元寧划算得多,只是他又怎敢跟小肅王搶人?得罪了李迎潮就得不償失了。宗闋略一沉吟,當下有了計較,心道只能犧牲一下元寧了,便笑對李迎潮道:“小王爺,你可着實害我爲難了。”
李迎潮不解:“此話怎講?殿下直言無妨。”
宗闋作出一副頭疼模樣:“元寧惱小王爺駁了她顏面,直言此次結盟不公呢。”
李迎潮當即明白了那位元寧郡主正躲在揹人處,不由失笑問道:“那她想怎樣?”話一出口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宗闋若打着元寧的名義提出什麼要求,於西蜀,那是元寧小女兒似的驕傲,於他,卻不好與一女子計較,不由多了幾分警醒之心。
“不聯姻可以,”宗闋一笑,指着陳廷祖,“我們要他!”
大殿之上衆人又懵了,半晌,突然一人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卻是站在李迎潮身後幸災樂禍的夏侯霄。
陳廷祖震驚過後就是一陣氣惱,心道你當我是什麼東西,一塊肥肉麼?陳廷祖不敢對宗闋發火,只能狠狠地轉頭瞪了夏侯霄一眼。
“陳將軍先勿動怒,且聽我說完。”宗闋忙道,“我們想請陳將軍駐我西蜀邊境兩年,助我西蜀練兵強軍,但,所率本部人馬不能超過兩千。”
李迎潮冷笑:“陳將軍是我父王一手栽培的四營主將之一,資深望重,元寧郡主胃口倒是大得很。”李迎潮表面上說元寧,實則是在諷宗闋,宗闋面上一陣赧然,低頭笑而不語。
“小王爺此言差矣,”宗曠朗聲一笑,接過話來,“三萬兵馬的糧草對我們來講,胃口也同樣不小。雖說肅王軍是援軍,但小王爺紮營西竹關前,背靠我西蜀,可輕鬆平定南方,此次聯手,可謂送小王爺一個天時地利人和,說來還是小王爺得利多些,這個條件,本座倒是覺得值得商討一二。”
李迎潮思慮片刻,神色略緩,從容一笑,道:“眼下餘勝翼未至,陳將軍不能動,此事只能容後再議。”
“哎?小王爺?”陳廷祖一臉無奈,心道你剛纔的乾脆利落哪去了,這個就可以容後再議了?李迎潮心中也很爲難,只能無視他的不滿,用眼神止住了仍在竊笑的夏侯霄。
角室裡,韓葳一臉佩服地向元寧豎起了大拇指,她雖然不知兩年的期限是虛是實,但直覺告訴她,如果此協議達成,陳廷祖兩年之後應很難再回肅王軍了。人心隔肚皮,“信任”這個東西最是脆弱,西蜀若全力籠絡陳廷祖兩年,李迎潮還敢把他當成心腹麼?
好在餘勝翼未至,此議就此擱淺,殿上氛圍終於輕鬆了些許,衆人開始聊些無關痛癢的寒暄話,元寧聽了一會兒便轉身離開,韓葳趁衆人談笑之際偷偷向黎曉招了招手,想問她要不要一道回去,黎曉見狀便起身朝角室退去。
“姑娘且慢!”李迎潮猛地站起身,將黎曉喚住。
黎曉轉頭,見李迎潮衆目睽睽之下向自己走來,已然猜到了他用意,立即便在心裡編起了託詞。韓葳則被嚇了一跳,連忙挪了挪地方,靠在牆後。李迎潮鬼使神差地向那角室望去,只看到珠簾輕輕搖曳,其後空空如也,心裡卻無端一陣波瀾。
李迎潮收回目光,向着黎曉一揖,道:“我們在永安城見過,姑娘還記得否?”
黎曉很想直接說不記得了,但是當初是她自己翻進了世子府高牆,還被人當場抓了個現形,黎曉嚥了下口水,實在沒法厚顏不承認,無奈地點了下頭。
李迎潮一笑,目光炯炯地低聲道:“那……當初和你一起的那位……她……”李迎潮本想打聽韓葳的去向,可不知爲何,那角室的珠簾搖得他一陣心旌,彷彿冥冥之中有種熟悉的氣息指引着他,“她還好麼?”李迎潮脫口而出。
不是她在哪裡,而是她還好麼。
“哦,你指的是韓葳吧?”黎曉沒太注意話中玄機,直接將早就想好的說詞倒了出來,“我也很久沒她的消息了,韓三小姐大婚的那個晚上,韓家人突然走得一個不剩,我就自己離開了,再沒見過她。”
李迎潮不甘心,把心一橫,不顧宗氏衆人在場,擡腳就朝那間角室走去,黎曉迅速攔在他身前:“小王爺做什麼?元寧郡主輕易不見外人的。”
李迎潮隱約記得韓葳稱這女子爲“小黎”,又見她坐在黎太白身後,不知是黎太白的什麼人,不敢硬闖,二人僵在當場,黎太白呵呵一笑,起身道:“怎麼,小王爺之前認得小女?”
殿上之人皆一臉莫名地看向李迎潮,李迎潮又看了一眼角室的方向,只得放棄,轉身向黎太白一揖:“永安城中,有幸見識過貴千金的好功夫。”
黎太白聞言瞥了黎曉一眼,黎曉不自然地笑了下,轉身跑進了角室,只見房間內空無一人,韓葳早已跑得徹底沒影了。
虛驚一場,韓葳總算熬過了這一天,也沒去關注摘星殿上的宗李會是何時結束,李迎潮是何時下山的。
第二日,韓葳依舊習慣性地往藏書閣去了,只是一個上午都心事重重,開始正式盤算起未來的去向,國師府終究不是久留之地。然而她發呆了一整日都毫無頭緒,夜幕降臨後,又一個人心事重重地出了藏書閣。
月色通明,韓葳百無聊賴地朝住處走着,轉過熟悉的巷口,忽然被一個人聲嚇了一跳,連忙退了回去,躲閃至牆後暗處,因那說話聲音正是李迎潮。一閃而過之際,韓葳看到他身邊跟着夏侯霄,還有一個引路的黃衣小婢。韓葳心下驚奇不已,她還以爲李迎潮昨日已連夜走了,沒料到他竟然留在國師府這麼久,就不怕趙軍趁機偷襲麼?
原來李迎潮將陳廷祖支回了大營,自己則特意在國師府留了一日,專門拜訪黎太白,當然,實則是衝着黎曉去的。好在韓葳早出晚歸已成習慣,沒有被撞個正着,黎曉又守口如瓶,東拉西扯,李迎潮也拿她沒奈何,一無所獲地出了門。
“回頭記得傳訊,讓姚琪儘快趕來。”李迎潮道。
“好,”夏侯霄點了點頭,見李迎潮神思不屬地一步步走着,提醒道:“小王爺,該回客舍換藥了。”
暗中的韓葳聽到換藥二字,不由心中一動,“他受傷了?”不過轉念一想,昨日在摘星殿完全沒看出來,想必傷勢不重。
李迎潮一嘆:“不了,我們直接下山吧,看看淮安府那邊有沒有消息傳來。”
夏侯霄不解道:“小王爺似乎對淮安府的消息比對餘將軍這一路還要心急?”
“糧草方面不能過分依賴西蜀,”李迎潮徐徐道,“若策反林晟有進展,即可先從鎮海調運些糧草過來。不過此事有些難辦,單是策反林晟,未必就能立刻收服鎮海軍,估計一時半會兒是指望不上……”
李迎潮正自言自語地分析着眼前形勢,卻突然被夏侯霄高聲打斷:“什麼人?”夏侯霄一邊喊着一邊朝右側巷口韓葳的所在奔去。
韓葳原本悄無聲息地挪着,以她對這學舍巷陣的熟悉程度來說,避過幾人不是難事,卻沒想到被月色下的長長倒影出賣,緊接着就被夏侯霄那一嗓子嚇得夠嗆,頓時使盡全力,消失在了巷口的另一頭,夏侯霄只來得及看到一個白色人影從他眼皮子底下閃過。
“怎麼回事?”李迎潮快步趕上來,問道。
夏侯霄道:“剛纔有個白衣人在這鬼鬼祟祟偷聽,看身形似是個女子。”
旁邊的黃衣小婢忙擺手道:“不會的不會的,國師府內絕不會有趙軍奸細。”
李迎潮知道西蜀境內只宗氏皇族才穿白衣,便問那小婢道:“此時府中着白衣的女子都有誰?”
小婢略一思忖,道:“元寧郡主、小黎姑娘,還有一位小五姑娘。”
李迎潮心中一動,前兩位不會躲着他,那這位“小五姑娘”又是何許人?李迎潮倏地擡眸,眼中一抹驚喜的光亮,擡腳就朝巷子深處狂奔而去。那黃衣小婢喊道:“小王爺慢些!”
李迎潮頭也不回地喊道:“你們別跟來!”
那小婢擡腿就要追去,卻被夏侯霄一把拎了回來:“小王爺讓你別跟着,你沒聽見麼?”
那小婢苦着臉道:“這學舍之中設有迷魂巷陣,小王爺若自己亂跑,別說出來不易,就是奴婢恐怕也一時半會兒尋不到他了。”
“哦,”夏侯霄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啊?”再擡頭望去,李迎潮早已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