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後的辰時, 即墨城郊肅王軍主校場中,八萬將士整齊列陣,醞釀多日, 天下間傳得沸沸揚揚的祭奠正式開始。
李迎潮一身素服站在最前方, 身後的八萬將士緊跟着齊刷刷單膝跪地, 同李迎潮一齊, 朝向一個臨時祭壇行軍禮。祭壇之後不遠處是一個新立劍冢, 所葬之劍乃韓平川二十年前與李擎蒼訂下停戰盟約之時交換的信物。
陸仕潛登壇,當衆宣讀祭文,追憶韓平川其人, 聲震四野。祭文乃駱無霜所撰,似有意無意地強調着韓平川與李擎蒼的相交。新帝趙靈昭總是在渲染二人的關係, 駱無霜乾脆就順勢而爲。更何況韓平川看似與李擎蒼相交尚淺, 實則一生的功績都避不開老肅王李擎蒼的名字。沒有李擎蒼, 就沒有韓平川這爲相的二十年,而在這二十年的時間裡, 韓平川爲大趙朝廷積累的,是鄰國數十載也無法匹敵的。
李迎潮孤身一人在最前方,跪在離劍冢最近的地方,心中自有感慨,陸仕潛那如洪鐘般響徹校場的聲音就在耳畔, 他卻對祭文充耳不聞, 因爲不需要。李迎潮突然覺得, 在場中人恐怕沒有誰比自己更懂韓平川。他忽然就明白了, 韓平川遠遠不是被天意擺弄之人, 他是無視天意的那個人。
祭文宣讀完畢,李迎潮誠心拜首, 心底深處有個不可抑止的聲音響起:“韓相,其實我很羨慕你。”
“你就從未預想過自己的下場麼?你其實心知肚明吧?但是仍一意孤行,強行從我父王和趙氏皇帝中間搶來這二十年施展抱負的時間,不,你是從老天手中搶來這二十年的時間,你纔是真正的贏家,雖敗猶榮。”
“相比之下,我父王和趙辰央又做過什麼呢?縱然一個稱霸割據一方,一個坐上了皇城的至高點,也不過是渾渾噩噩隨波逐流,只有你,那麼明確而堅定地信仰自己,從未動搖,從未迷茫,從未被是非功過的定論左右過。”
李迎潮站起身看向身後,八萬將士起身的動作整齊劃一,聲如蕭颯疾走的一陣驚風,風過後天地靜默,這靜默卻又孕育出一種嶄新的希翼,一層層地無聲盪開,氣勢浩大磅礴,排山倒海,將李迎潮的目光一路引到天邊,一時間萬里河山倏忽閃現,白雲蒼狗下一片壯麗無邊。
韓平川在肅王軍中哪有這等威望?那麼這些人凜然而虔誠的神色又是從何而來?這些與韓平川素昧平生的膠東將士們此時毫無敷衍之色,他們到底在祭奠什麼?祈禱什麼?寄託什麼?
李迎潮驀地微微一笑,心中困擾他多日的疑惑終於有了答案,有撥雲現月之感。
“韓相,”李迎潮此刻的心境仿若多日的苦雨終風陡然放晴,回身再次看向韓平川的劍冢,眸光澄清如洗,洞達如鏡,“二十年足矣,你應該無悔無憾了,剩下的,交給我吧。”
李迎潮兀自對着劍冢照見自心,全體將士不發一言地耐心等待,沒人去計較那些繁文縟節,更何況李迎潮叛出大趙,自封爲王,祭拜大趙已故丞相本就有些不倫不類,禮制上也沒有先例可考,所以大典儀式本就簡單。衆人叩拜一番,宣讀祭文,而後敬獻祭品,李迎潮圖個略表心意,駱無霜圖個借風造勢,整個大典就此了事。
校場外的山丘上,兩名男子無聲靜立,前方之人遙望着韓平川劍冢,已是淚流滿面,平復了多日的悲憤心情又死灰復燃,正是韓杉。
後面的張鳴神色相對平靜,小聲喚道:“少爺……”
“不要再叫我少爺了。”韓杉眨了眨眼,掃開眼前的迷濛,依舊注視着校場。祭典已經結束,全體將士正有序換陣,各自歸位準備操練,但方纔莊重肅穆、震撼人心的氛圍久久不散。韓杉撩起衣襬,跪在地上,朝着劍冢和未及撤走的祭壇方向叩了三個響頭,再起身時,已是一臉沉靜。
“張鳴,我決定了,”韓杉眼望着下面井然有序的校場道,“就在這裡投軍,你若有自己的打算,其實可以不用再跟着我了。”
張鳴站起身,毫不猶豫地道:“我自然是還跟着少……嗯……我陪你一起去,相互也有個照應。但是……你確定不去北邊了?”
韓杉迎風靜默了片刻,衣衫下的身軀筆直傲岸,絲毫看不出曾經受過傷的痕跡。在他看來,李迎潮舉辦這樣一個祭典,肯定夾雜着沽名釣譽的用意,但即便如此,韓杉心中仍舊涌起一陣自豪之感,爲自己的父親驕傲,爲自己的姓氏驕傲。縱然是江山代有人才出,但父親的時代遠沒有結束。不管是趙靈昭當政還是李迎潮奪/權,韓平川留下的印記,誰也無法抹去。
韓杉胸中驟然生出一腔豪氣,面上也不由多了幾分英氣,眼神堅定,語調鏗鏘道:“男兒丈夫立於世間,但求無愧於天地,無愧於心。爹他當年輔佐趙辰央起兵,又何曾顧慮過這些虛名?李迎潮也好,趙靈昭也罷,我韓杉又憑什麼要因爲他們,給自己畫地爲牢?”
韓杉望着不遠處軍威浩蕩的校場,遠處縱橫交錯的農田與溝渠,浮雲變幻下的人間氣象,朗聲道:“終有一天我會讓天下人明白,讓史官明白,是非對錯是如何取捨的。”前路總歸是坎坷的,何妨不顧天高地厚!
張鳴聽得心中激盪,舔了舔脣,澀聲道:“老爺當年也是軍中之人,同僚副將大多健在,如今又門生故吏遍地,少爺,如果我們自己起兵呢?”
韓杉側頭,望見張鳴眼中的興奮不由一愣,隨即拍了拍他肩膀,失笑道:“我沒有半點資歷人望,就算真能仗着爹的賢相之名聚起一班人馬,一朝不慎也會爲人所利用,成爲傀儡。我跟李迎潮不同,我爹可什麼準備都沒做過。”韓杉說着一頓,又道:“而且肅王軍素有‘武太學’之稱,我也想見識一下。”
“嗯,”張鳴無所謂地點了點頭,稱呼上一時還改不了口,道:“反正我追隨少爺。”
韓杉無奈一嘆,張鳴十二歲來韓家,此時若與他分開,也是要重新考慮生計,與他一道從軍未嘗不是一個選擇,便道:“從今以後我叫張寒,我欠你一個哥哥,以後我就是你兄弟,你我二人患難與共。”
張鳴不由眼眶溼潤,沒等來張宏,他心裡也傷心,只是覺得在這種境況下,悲傷也沒什麼意義,是以一直壓抑着自己,此時聽韓杉這樣說,心中又是傷感又是溫暖,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重重地點頭:“好!”
韓杉又道:“我們也不應過早下定論,大姐他們雖沒來與我們會和,也未必就一定是不在人世了。只是……這天下之大,要如何找到她們呢?還有萱姐和葳葳,”韓杉說着不由一嘆,“芙姐在宮裡,怕是日子也不好過。”
“還有那些關於葳小姐的流言,真是太惡毒了,葳小姐若知道了,指不定得多難受呢。”張鳴憤恨道。韓杉聞言,眼中不由憂慮更深,一時無話。
其實所謂的流言,還真沒對韓葳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傷害,因爲她根本就沒有機會去旁聽什麼流言。再者她心中本就把自己當成罪人,自責不已,也根本無需什麼流言來提醒。好在她一路上要照顧黎曉,一直有股責任感支撐着,把心裡的諸般苦楚當做老天給她的千錘百煉,慢慢也就能泰然自若地承受了。
話說那日韓葳在船上遇險,黎曉徹底陷入昏迷後,韓葳獨自划船,由於不得要領,船行甚慢,第三日清晨才由水路進入西蜀地界。待北岸屋舍炊煙隱約可見,韓葳背起黎曉棄船上岸,船上的乾糧已然餿了,但她不敢丟棄,仍舊包了一些帶走。
這位從小被人寵大的相府小姐此時已落魄得身無分文,只剩一身臭汗,兩鬢不知何時躥出幾縷碎髮,嘴脣乾裂,皮膚也失去了往日的瑩潤光澤,只剩一雙眼還亮得驚人。雖然眼中淨是紅血絲,眼底也因不眠不休和過度憂心而一片青黑,但心底深處一直有個聲音重複着,那就是一定要保黎曉平安,她拖累的人已太多,絕對不能再看着黎曉在她眼皮子底下離開。
那嫋嫋升騰的人間煙火彷彿海市蜃樓一般,韓葳揹着黎曉走了兩個時辰,直要餓得眼冒星星,舉目望去,鎮子卻還在遠方。在野外走走歇歇晃盪了一天,趁着休息的空擋,韓葳還以外衫做包裹,收集了一些藥草,黃昏時分終於來到了一個安靜的小鎮。她裡面原本穿着改良的孝衣,此時捨去外衫,又揹着個昏迷不醒的黎曉,難免引人注意,然而也顧不得了。
西竹鎮看起來還是個普通鎮子,沒有想象中的皇室子弟出入其間的繁華。說起來,西蜀宗氏還是當今天下幾個皇室中名聲最好的一個,不管是皇室嫡系還是旁支,宗氏子弟給人的印象似乎都是謙遜有禮,作風上從不鋪張奢華,也從未聽說過宗氏出過哪個荒唐子弟。
韓葳找到一間藥鋪,本以爲可以用自己的藥草給黎曉換些補藥,然而她能找到的藥草都是西蜀常見的東西,壓根不值錢,一番討價還價後,還是老闆看她模樣可憐才多給了她幾文錢。
韓葳放下黎曉,心力交瘁地坐倒在藥鋪門前的臺階上,擡頭望了眼長街盡頭,嘴角溢出一絲苦笑,人蔘燕窩什麼的對於現在的她來講,簡直比天邊的那輪圓日還要遙不可期。
對面包子鋪的蒸籠裡飄出誘人的肉香,韓葳肚子一陣嘰咕亂叫,不由嚥了咽口水,拿出自己發餿的乾糧啃着。手裡的幾文錢,她打算等黎曉醒了,買些能吃的給她。藥鋪老闆朝門口探了下頭,不由撇了撇嘴,這倆一臉倒黴相的姑娘咋還賴在門口不走了?
精神再亢奮也是有極限的,韓葳屁股一着地就再也起不來了,愣愣地坐在臺階上,神色麻木地盯着天邊的日頭懶懶向遠山後沉去。
這時,不遠處街角走過來一行人,一個白衣男子手持摺扇走在中間,前後左右圍着一衆高大英武的黃衣侍衛。那男子很明顯身份顯貴,氣質高華,韓葳也知道自己現在一臉倒黴相,莫名地有些自卑,忙低下了頭。
那一行人不急不緩地走過藥鋪門前,正低着頭的韓威突然皺了下眉,腦中閃過一個畫面,眼睛瞬間就大了兩圈,重又恢復了神采。韓葳猛地擡頭,看了眼靜靜昏睡一旁的黎曉,擡腳就朝那個白衣人追了過去:“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