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大堂,秦淵心中好生奇怪,他剛入翰林院,結交的官員有限,此時卻來了個話都沒說過幾句的太尉府僚屬灌他的酒,他微醺地轉了轉頭,掃了一眼還留在堂中的諸人,霎時間酒就醒了個七八分。
秦淵出身小戶人家,初入官場,對於很多人情世故難免參不到位,容易給人愚鈍之感。但韓平川又怎會無故提攜一個後生?秦淵實乃聰慧穎悟之人,一邊在翰林院整理些經史子集,一邊就在韓平川的點撥下,將這大趙官場還不明顯的各個派系摸了個透。
此時還在場的人,大多都是韓平川的門人。這些人平日很少聚在一起吃吃喝喝,相互間只是些君子之交,同太尉府的人更是相交甚少,怎麼今日這麼晚了,其他賓客都陸續起身離去,獨獨他們這些人卻還沒走?秦淵心中怪異,這是巧合麼?不管怎樣,秦淵實在不喜這種場合,最後藉着尿遁逃走。
秦淵剛走出吉安巷沒多遠,就冒出來兩個東宮將士攔在前方:“秦翰林,太子殿下有事召見,還請隨在下走一趟。”
秦淵心中怪異之感更甚,略一思忖,抱拳道:“軍爺,在下酒飲得多了些,想回家喝碗醒酒湯,否則也沒法好好回答殿下問話不是。”
攔路將士有些不耐:“就你們書生事多,你敢讓殿下等你?快點跟我們走。”
秦淵絲毫不動氣,面上只是一團和氣,道:“軍爺,在下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您還怕我跟您耍花樣麼?您看在下現在這副模樣,酒氣熏天,衣冠不整,有辱斯文,實在不敢如此無禮地去見太子殿下。”
將士有些猶疑,片刻之後道:“也罷,我們陪你回家,再去見太子殿下。”
秦淵一路謙恭地引着二人來到一處民宅模樣的住所,將二人請入屋中。這屋舍幾近家徒四壁,裡外一片清寒。
秦淵躬身作揖道:“二位在此稍等,我這裡一向寒酸得緊,就不給二位軍爺泡茶了,我速速換了衣服就來。”
秦淵說着走進裡間,那裡有一個後門。這宅子還是韓平川幫着購置的,原本以爲他會修繕一下,置辦些傢俱之類的,奈何秦淵打掃一番,添了一牀乾淨被褥,修整了一下鍋竈,就此住了下來。
秦淵悄聲來到後院,袖子一挽,當即攀上了牆頭。書生他是,手無縛雞之力就未必,自小挑水砍柴的活就沒少幹,此時翻起牆來,還暗自慶幸沒有因多年的寒窗苦讀而變得文弱不堪。
跳下牆頭,秦淵發現自己已驚出一身冷汗。回來的路上他就已在琢磨眼下情形,皇帝病重,一朝天子一朝臣,秦淵猜到韓平川八成是在宮裡出事了,當即在心中盤算一番,打算先去找趙靈暉,二皇子與韓家交好,定會護着韓家。
此時的趙靈暉剛剛回府。這幾個月內韓家一連嫁出去兩個女兒,趙靈暉心下有些鬱悶,不知韓芷會執拗到什麼時候,不由多喝了兩杯,正要歇下,突然管家來報,秦淵求見。趙靈暉心下奇怪,印象中這個小翰林和自己似乎除了招呼見禮之外,還從未正經八百地講過話,怎會突然登門?
趙靈暉隨意披了件外衫來到前廳,只見秦淵神色有些焦急地踱着步,看見自己,一句客套話也沒有,直接作揖道:“殿下,恐怕韓家有麻煩,望殿下過去照看一下。”
趙靈暉一驚:“怎麼回事?你細細說來。”
秦淵哪能細細說來,他自己也很多事情摸不着頭腦,只把自己覺得不對勁的地方說了一下。
趙靈暉沉默片刻,他雖無心大位,卻不是兩耳不聞天下事,稍一思忖便果斷道:“事有蹊蹺,我必須先進宮一趟看看怎麼回事。你去韓家,實在不行就讓韓夫人帶家人出城躲避一下,靜觀其變。”
“好。”秦淵不敢提出異議,趙靈暉身爲皇子,當然要以自己的家事爲重。秦淵施了一禮,轉身即走。趙靈暉也緊隨其後出門,朝宮門走去。
秦淵提心吊膽,怕再遇到那兩個請自己去東宮的將士,一路只撿陰暗的地方疾行,不一會兒又回到了吉安巷,來到韓家側門,也不讓僕人通報,直接道:“快帶我去見你家夫人,我有急事。”
秦淵是韓家常客,開門的僕人見他神色凝重,便直接帶他去見宋良粟。宋良粟剛送走最後幾位客人,正扶着腰捶着肩要回房休息一下,卻在園中被人叫住。
宋良粟回頭,只見秦淵在一名下人陪同下朝這邊大步走來,秦淵上前一揖,低聲道:“夫人,相爺可曾回府?”
“沒有啊,我以爲他同你們在一塊。”宋良粟皺眉道。
“老師方纔被一個宮中內侍帶走,快一個時辰了。”
宋良粟本就看出秦淵神色不對,聞言心下一凜:“去書房詳說。”
一進書房,宋良粟顧不得許多,啪地將門一關,轉身問道:“怎麼回事?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嗎?”
“老師的心腹和門人現在都在江家,我尋了個空隙偷溜出來,卻被東宮的人攔住,說是太子殿下要見我。好好的太子殿下見我做什麼?我總覺得有事發生。”
“這個時候召他進宮是什麼意思?”宋良粟嘴上嘀咕着,頭疼地坐倒在椅子上。
“二殿下已進宮打探消息,他的意思,是讓夫人帶着家人先出城觀望一段時間。”
宋良粟起身,默然踱步片刻,道:“秦翰林請隨我來。”
西院偏廳,韓芷和韓杉正對坐飲茶,姐弟二人忙碌了一天,剛剛得空,韓芷難得沒有回自己的東院,坐下來與韓杉閒話家常,突然見宋良粟領着秦淵走進,韓杉一笑,起身道:“秦翰林……”話沒說完就被宋良粟打斷:“葳葳呢?算了,我等下叫人去找,你們二人馬上跟着秦翰林出城,現在就走。”
秦淵道:“夫人不走嗎?”
宋良粟搖搖頭:“我得去江家看看,你們先走。”
秦淵一揖:“夫人大義。”
韓芷和韓杉起身,面面相覷,不明所以,韓芷訝然道:“現在出城?爲什麼?這個時辰城門已經關了。”
宋良粟道:“去找宋志博,讓他送你們出去。”宋志博雖然已調職,但畢竟擔任城門校尉一職多年,心腹下屬還在,送幾個人出城想來問題不大。
“出了什麼事?”韓芷見宋良粟和秦淵神色凝重,疑惑地問,“我爹呢?”
宋良粟強壓下心中不安,張了張嘴,把心一橫,乾脆道:“別多問,這就走!”
宋良粟怕流露出不鎮定的語氣,不敢多說,但韓芷已然覺察到了不對,心中一驚,又問了一遍:“我爹呢?”
韓杉見狀也覺得出了什麼事,不由跟着問道:“是啊,爹呢?爲什麼讓我們走?”
宋良粟心中一酸,眼下情況不明,她只能按照最壞的情形打算,那就是韓平川已經在宮裡出事了。宋良粟鄭重拉起韓芷和韓杉的手:“韓芷,你是韓家長女,帶着你弟弟,韓家這一代唯一的男丁,什麼也不要問,京郊別院也不要去,走!過些時日再讓人來打探消息,如果……”宋良粟感到自己說不下去了,“你們都不是愚笨之人,到時候自己判斷該不該回來!”
韓芷深深看了一眼宋良粟,這麼重的囑託,她不敢囉嗦,只得道:“宋姨保重,杉弟,我們走!”
韓杉卻定在了原地:“是不是爹出事了?這種時候我怎麼能出城,我得留在京中爲爹爹斡旋,你們不要把我當小孩子行嗎?”韓杉越說越激動,最後一句幾乎是吼出來的。
韓芷拉他不動,也無心跟他理論,朝正在外面探頭的兩護衛大聲喝道:“張宏張鳴,帶少爺馬上跟我走!”
張宏、張鳴從未見過大小姐這副模樣,心中識得厲害,忙上前架住韓杉往外走,韓杉掙扎大叫:“張宏張鳴,你們敢動我!快放手,娘,讓我去救爹……”韓杉身負武藝,張家兄弟一時也拖不動他,這時,只見突然一人上前,擡手就扇了韓杉一個巴掌,韓杉呆住,瞬間安靜下來,原來是他的生母伊喬趕來:“跟你大姐走,記住夫人的話,你是韓家這一代唯一的男丁。照看好自家姐妹,就沒人拿你當小孩子!”
秦淵也開口勸道:“杉公子,爲防萬一,先出城再從長計議吧。”
韓杉含淚沉默片刻,跪下磕了三個頭,起身跟着韓芷走了。
宋良粟本想讓伊喬一塊走,但看了伊喬一眼,見她眼中含淚,望向韓杉的目光已有訣別之意,便不再勸說。
幾人走後,伊喬問道:夫人,老爺……還會回來嗎?”
宋良粟自己也只是面上強做鎮定,實則心中一片慌亂,不知如何回答,只淡淡道:“你留在家中等候,我去打探一下消息。”
宋良粟說着就快步走了,廳中只剩伊喬帶着個婢女。花窗外,韓葳和黎曉對視一眼,悄身離去。
回到房中,韓葳焦急道:“怎麼辦?娘那麼緊張,一定是爹爹在宮裡出事了。”
“你不打算走嗎?”黎曉問道。
“我……”韓葳突然眼圈紅了,低聲道:“小黎,你說會不會……皇上因爲我的事而降罪於爹爹?”
“啊?不會吧……”黎曉語氣有些不確定,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行,我要去見皇上,都是我的錯,爹爹根本就不知情啊。”韓葳突然道,擡腳就向外走。
“你別衝動,”黎曉拉住她,“如果真是因爲你的事,韓大人不管知不知情都會受牽連,但事情顯然沒這麼簡單,如果是因爲你的事要降罪韓大人,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處置韓家,犯不着這麼不聲不響的。你娘也只是以防萬一,做最壞的打算,韓大人到底如何,我們現在還不得而知,要不……我潛入宮去看看。”黎曉雖不是很懂朝堂之事,但在韓家多日,韓葳對她知無不言,所以對韓家的處境倒也大體明白,此時又比韓葳冷靜,是以能說出問題關鍵。
“太危險了,宮中可不是世子府。”韓葳反對道。
“我量力而行嘍,不行就退出來。你放心,我在海臨風府上一個月可不是白混的。”
韓葳不好意思讓黎曉幾次三番爲自己涉險,但是又實在擔心進宮之後就沒有任何消息的父親,糾結半晌,只好道:“好,我先同你說說御書房和養心殿的大概位置,然後我送你到宮牆外。”
韓府內下人正在忙着收拾殘席,伊喬出面主持大局,爲了不引起府內恐慌,面上一派鎮定如常,韓葳和一身夜行衣的黎曉就這樣沒有驚動任何人地出門了。
韓葳將黎曉帶到一處僻靜無人的宮牆角落,低聲道:“我不清楚宮城內的值守,只覺得這裡平日內外都無人,你從這進去,萬事小心,不要強求,務必全身而退。”
黎曉鄭重點了點頭,縱身一躍,消失在了宮牆那頭,彷彿連一粒微塵都不曾驚動,韓葳見她身影如魅,內心的擔憂也減輕了幾分。
鑑於皇帝病重,所以此刻雖然離御書房更近,黎曉卻決定賭一把,直奔養心殿。只見她時而隱身樹後,時而掛在檐下,輕如片羽,淡如春風,甚至從諸多宮中守衛頭上掠過,也無人想到要擡頭看一眼。
黎曉心中滿是緊張刺激,但這卻絲毫不妨礙她在這皇宮大內遊刃有餘,很有點超常發揮的意思,突然想到那些說自己“火候不夠”的人無緣見識此情此景,着實有些可惜。黎曉甩了甩頭,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方正金頂的養心殿就在前方了。
黎曉隱在一處偏殿的檐下朝養心殿望去,覺得那座宮殿的守衛似乎比別處多得多。殿門口似乎有人在爭執,守衛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黎曉抓住機會,幾個起落過後,藏匿在了養心殿外遊廊頂棚的橫樑上,剛好可以聽到門口之人的對話。黎曉定睛看了看,其中一個人她認得,正是她陪韓葳去醫館時見過的二皇子趙靈暉。
“我怎知你有沒有真的通報?我要進去看父皇,你讓開!”趙靈暉大聲道,語氣很是不善。
殿前守將不急不緩:“殿下息怒,皇上正在養病,不見外人。”
趙靈暉認出了這人是東宮趙靈昭的心腹,心下不由涼了半截,語氣反而沒有了方纔的激動,沉聲道:“父皇真要養病,會讓你來攔我?我今天一定要進去,有本事,你便試試能不能攔得住我。”
趙靈暉在人前多年如一日的嬉笑怒罵、遊戲人間的做派,很少顯露什麼皇子威儀,此時嚴肅起來,神態也沒有初時的咄咄逼人,倒生出一種讓守門將領不敢直視的威嚴。
趙靈暉一邊向裡面走,一邊道:“你攔不住我本就情有可原,太子殿下若是知道了,也不會追究於你,放心好了。”
那守將糾結半晌,果真不敢攔截,就眼睜睜看着趙靈暉進到殿中。守將無奈地搖搖頭,揮揮手示意衆守衛各歸各位,黎曉在樑上屏息,不再敢輕舉妄動。片刻之後,只聽殿中傳來趙靈暉的驚呼,“父皇……父皇,韓相……”
黎曉聽他語氣,心中大感不妙,又過了一會兒,只見趙靈暉奔了出來,指着殿前守將斥道:“你們好大的膽子,父皇在裡面……”趙靈暉語氣很是悲憤,差點說不出話來,呼呼地喘了半天才道:“我要去問問趙靈昭他要幹什麼,他不怕擔上個不忠不孝的罪名嗎?他以爲坐上太子之位就萬無一失了嗎?”言罷憤然離去。
黎曉剛想找機會離開,卻見趙靈暉急匆匆去而復返,向那守將問道:“趙靈昭現人在何處?”
“這……末將不知。”
黎曉剛好趁着這當兒,飛身離去。
等候在宮牆外的韓葳心跳得厲害,縮在一處牆角瑟瑟發抖,此時天氣已回暖,她卻有如墜冰窟之感,心裡暗暗下定決心,就算拼着被爹孃打死,她也要把和李迎潮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他們。正想着出神,突然一陣輕微雜亂的腳步聲響起,大概有三四個人,腳步來得很快,韓葳連忙站起身四下看了看,這附近全無遮掩之物,慌亂之下轉身就想跑開,卻不料剛跑出兩步就被叫住,“站住!什麼人在此鬼鬼祟祟?”
這聲音有些耳熟,韓葳不由得站住,一轉身就對上了神情有些意外的趙靈昭,剛剛出聲之人正是他身後的楊蘇。
趙靈昭嘆了一氣,內心一陣煩躁,低聲道:“你在這裡晃盪什麼?”
“我……我爹爹被召進宮裡,這麼晚了都沒回,我來看看。”韓葳道。
“你爹那麼大個人用你來接?”說着對上韓葳一雙眨也不眨的眼睛,那裡面的忐忑與期待讓他一陣恍惚。自他回京以來,二人幾乎形同陌路,沒有過一句交談,此刻面對韓葳,趙靈昭難受得如要窒息,眼神也不由有些躲閃,“快回家去,今晚不要亂跑。”
韓葳看出了他神色有異,忙問:“我爹爹怎麼了?你知道對不對?”
“我不知道。”趙靈昭依舊不看她的眼睛,轉身就走。
“趙靈昭,我爹怎麼了?”韓葳大喊着追了上去。
“放肆!”楊蘇攔在了她身前。
趙靈昭頭也不回,冷冷道:“既然不想回家,那就把她帶回東宮。”
“殿下……這,”楊蘇看了看好似被嚇到了的韓葳,猶豫道:“不妥吧?”
“好生看管。”趙靈昭說着帶人走了,只留楊蘇和韓葳兩人在原地。楊蘇苦笑:“葳小姐,對不住了。”
“哎……”韓葳還沒來得及與他理論,就被打暈了。
這一幕剛好被趴在宮牆上的黎曉看到,黎曉權衡了一下,覺得自己從楊蘇手裡搶回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能暗中跟隨去了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