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們剛剛還覺得這陣法演練直如小菜一碟, 此時則看着對面的騎兵方陣目瞪口呆,終於按耐不住開始面面相覷,本想壯一壯膽氣, 卻只從身邊同僚的眼中看到緊張和不安。
程決回到陣前, 朗聲道:“剛纔那一遍只是爲了讓大家熟記陣型和旗號, 真正的操練, 是在對面這些騎兵的衝擊之下完成每一個環節。”
話音剛落, 新兵方陣裡即有士兵竊竊私語起來,韓杉雖沒有參與其中,卻也不禁眉頭緊鎖。誰都看得出來, 對面這一千騎兵可不是一般的精銳,果然, 只聽程決繼續道:“你們此次的對手, 乃是先鋒營無境兵團第三組, 拿出你們的氣勢與膽魄來,不要讓遠道而來的先鋒營將士看笑話!”
全場頓時鴉雀無聲, 半晌才響起稀稀拉拉的應答聲,毫無氣勢可言,程決的一番動員只獲得了不足半數人的迴應。韓杉神情相對平靜,正好奇地觀察對面,那傳說中的無境四組之一。
無境四組, 肅王軍先鋒營精銳, 以悍勇無敵、出入敵陣如入無人之境而得名, 早前韓杉只當傳聞誇大, 此刻再看對面陣勢靜止如山, 幾乎感覺不到活人氣息,仿若剛剛那如狂風掠境般地入場只是幻覺, 韓杉不禁感慨,料想當世神兵也不過如此了。
韓杉眼中涌起一陣豔羨,心中不由酸酸地哂着,最好的戰馬、最精良的武器,給自己的話,難道會比他們差麼?肅王軍這兩年本沒有大戰,而這些人的鎧甲與武器卻沒有絲毫黯淡,依舊閃閃發亮,胯、下戰馬也俱是昂揚抖擻,可見肅王軍對無境四組的培養與維護是不計成本的。
韓杉正思慮間,身旁的小呂用胳膊肘給了他一杵,神色緊張道:“愣什麼呢?準備了!”
韓杉擡頭,正趕上程決開始的旗號已出,連忙收心,隨衆穿插退後。盾手和長戟兵陣前防守,第一波弓箭手上前,不知是不是出於緊張的緣故,個別箭明顯失了力道,疲軟地落在兩軍中間,無境三組這纔開動,挺槍奔來。
韓杉心思一動,覺得對面騎兵有放水嫌疑,動得太遲。但這個水放得對於步兵營新兵來講其實無甚大用,無境兵團的騎士一旦動起來便勢若雷霆,排山倒海,想慢都慢不下來,這幫人腦中只記得殺人的一幕幕,早已望了多年前剛入伍時的操練戲碼。
弓箭手明顯不足以阻擋其來勢,韓杉緊握強弩,眼睛不停地搜尋有把握的目標,然而程決遲遲不發令,他只能觀望着。前排盾列眼見要被衝出一個缺口,韓杉心急如焚,本能地架起了弓、弩,又鬼使神差地看向程決的方向,不知是否錯覺,遠遠地竟感覺到程決也在向他看來。韓杉心下一凜,猶疑了一瞬。這時,弓、弩手上前的旗號終於出現了。
幾乎就在程決令旗落下的同時,韓杉的弩、箭已經發出,前方盾列的缺口重又彌合,而韓杉卻因此在變陣時落人一步,亂了節奏,便再也顧不上隱藏功夫,待拼盡全力跟上大家後,才發覺自己已驚出了一腦門的汗。
無境四組乃輕甲騎兵,馬匹無防護,所以只要盾手和長戟兵發揮得當,阻個一時半刻還是很正常的,然而,不知是由於衆新兵訓練時日太短,缺乏磨合,還是出於對傳說中的無境兵團太過敬畏,整個方陣毫無士氣可言,在騎兵的壓力下不斷後退,更有後排士兵的長戟直接被騎兵一槍挑飛。
不多時,盾列再次出現危機,多處顯現裂痕,號旗示意長刀手上前,然而陣型轉換已不如先前流暢。正在這時,一陣慘叫聲頓時讓新兵亂了陣腳,無境三組一名騎兵長、槍悍然橫掃,直接將盾陣撕開一個缺口,兩名士兵瞬間被掀翻在地,堪堪倒在了馬蹄前方,馬上騎士奮力收繮勒馬,以防踏傷人,然而那兩名倒地士兵已無心去看,跳將起來,抱頭大呼着奔入身後陣中。就在他們慌不擇路地擾亂了長刀手列陣的同時,那被勒起了前蹄的戰馬正頗爲不滿地振鬃長嘶。
隨後無境三組騎兵狼入羊羣般地衝進了步兵方陣,場內徹底亂了!
程決不再指揮,只冷眼看着新兵們毫無章法地倉惶四散,眨眼間就歪倒一片,有那心存僥倖之人只道這是操練,然後轉眼就被無境騎士的長、槍挑起,狠狠摔出陣中。
角樓上的李迎潮輕聲一嘆,神情不禁有些凝重。陳廷祖習以爲常似地一笑:“新兵嘛,意料之中的事,天生勇武之人又能有多少。”
話音未落,就見已如散兵遊勇、敷衍抵抗的新兵後方,猴子一般鑽出一人,撿起了地上一把不知是誰脫了手的長刀,一個遁地滾來到最前方,在亂陣中奔走穿梭,專攻敵方下盤,很是刁鑽。
這逆流而上者正是韓杉,他倒不是這當口想出風頭,只是心中突然一陣憤懣不平,這樣的對陣本身就不公平,雖然無境三組兵力少,但論力量、論經驗、論裝備,都甩己方這些剛入伍不到半年的士兵十萬八千里。前方陣線一旦被破,對於後面的人來說什麼陣法都沒用,只能各憑本事、各安天命了,若真到了戰場上也只能硬拼到最後一人,沒有任何取巧之道。
爲什麼要這樣練兵?把他們當野獸來馴養麼?韓杉幾乎都要以爲自己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突然之間就變得難以接受,自己竟是這樣一個卑微的存在。
韓杉游魚般在陣中游走,眨眼間就連傷三馬,不過他也沒敢下重手,畢竟這些馬都是萬里挑一的駿馬。韓杉順手扶起幾名己方士兵,又巧妙地以一柄長戟借力打力,掀翻一匹戰馬,引起不小的動靜,漸漸竟讓他整頓起了一點士氣,不少人回過神來,開始認真反擊,雖然仍有螳臂當車之感,卻多少有了點戰鬥的樣子。然而,形勢並沒有絲毫扭轉,新兵之中的慘叫聲此起彼伏。
角樓上的李迎潮觀望片刻,搖頭苦笑起來。陳廷祖道:“讓無境兵團給新兵作陪練可是小王爺的主意,怎麼,這會兒又心軟了?”
“時間緊迫,也是沒法子的事。”李迎潮語氣無奈,又帶着幾分玩笑意味,“本王每日焦頭爛額,最見不得別人安逸,故找人來敲打敲打他們。”
陳廷祖苦笑:“小王爺,你這哪是敲打那些小崽子,你這明明是在敲打我吧。不過王爺不用擔心,莊將軍叮囑過底下人注意分寸,不會弄出人命的。”
李迎潮一嘆:“先鋒營精銳都是身經百戰的猛虎,他們哪裡懂得放水,讓他們把握分寸,恐怕比讓他們殺人要難得多,估計這羣傢伙現在心裡委屈得緊呢。”
無境三組的騎兵中確實有人委屈得緊,但也有人戰得不亦樂乎,甚至還自己人之間相互較量起來,比誰放倒掀翻的士兵最多,同時給對方造成的傷害最小——這確然算是個比較新奇的挑戰。
這邊韓杉剛躲過當胸而來的凌厲一槍,後背又猝不及防地被馬蹄踢中,登時齜牙咧嘴地摔了個狗爬,後背痛得他一張俊臉幾要變形,再也不敢心存騎兵放水的僥倖,掙扎起身,躲躲閃閃地活動了兩下,確定肋骨還沒碎成渣片,又茫然四顧,哪裡都沒有退路,不由眸光一沉,把心一橫,忍痛彎腰撿起長刀,再次衝到了最前方。
雙方近身混戰,韓杉本能地咬牙拼殺,後背痛楚越來越烈,韓杉只求自保,早已沒了對無境兵團的敬畏之心,更顧不得此時只是操練而非實戰,一個閃身掩至幾名盾手之後,在兩塊盾牌間覷着一隻馬腿,眼中精光一閃,發起狠來,提刀就要砍去。
這一刀沒能落下,一柄長、槍自頭頂襲來,重重砸在韓杉刀上,震得他虎口發麻。韓杉仰頭,正對上那騎兵面具後的雙眼,不由心頭一怵,那眼神中的怒意太盛,有如實質般向韓杉刺來。
韓杉定了定心神,當即瞭然,這戰馬大概就是此人的逆鱗。對於精銳騎兵而言,戰馬何其珍貴,說是生死與共的戰友也不爲過。韓杉故意衝着那騎士促狹一笑,低頭開始猛攻他胯、下之馬。
那馬上騎士不知是惱羞成怒,還是見韓杉長刀耍得有模有樣,一時來了興致,竟跳下馬來挺槍應戰,二人瞬間鬥作一團,三米之內無人可近。
正遊戲一樣奔襲的騎兵們陸續慢了下來,不時轉頭觀望,似乎覺得韓杉這邊更有意思些。而步兵營的新兵們也抽空喘口氣,畢竟雙方體力相差懸殊。到最後,無境三組的騎兵們索性都停了下來開始圍觀。
這些騎兵都是臨時借來陪練的,長官不在,唯一可以發號施令的組長就是那位與韓杉纏鬥在一起的騎士。所以無境三組單方面停止了操練,合操徹底變成了角鬥,程決無奈,只好發出結束號令。
韓杉鬥得正酣,突然對手棄招轉身,翻身上馬了。韓杉正莫名其妙,卻見那騎士手一擡,無境三組騎兵便迅速集結,列陣歸位,面罩之下的雙眼恢復沉着,毫無波瀾。韓杉這才反應過來,回頭在混亂中急速搜尋,找到了一處弓、弩手較多的人羣,勉強算是歸了隊。
步兵營三千新兵如蒙大赦,不少人癱在地上,渾身汗透,強撐着站起身後,又如牆頭草般搖搖晃晃,雙腿發抖。這一番操練,胳膊腿骨折的不在少數,全身掛彩的也很多。
韓杉仍舊氣喘如牛,掃了一眼對面,又看了看己方,心下不由暗歎,這軍容,簡直寒磣到家,給人一種馬上就要作鳥獸散的錯覺。
程決倒是面不改色,也不追究衆人的喪氣德性,走到陣前輕輕一笑,對衆人道:“知道死的滋味了嗎?”
這句話說得很輕,卻又很清楚地傳到了衆人耳中,一時間呻、吟聲戛然而止,所有人俱是一愣。
韓杉後背還在火辣辣地痛着,突然怒從中來,三步並兩步地竄到陣前,大聲道:“你拿我們當什麼?你看清楚點,”韓杉手指着身後的士兵們,“這裡是一個個的大活人,練兵不應該循序漸進嗎?那些先鋒營的人當真出手傷人你看不到嗎?爲將者不知道愛惜自己的兵,你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說風涼話?”
“小子,”程決失笑,臉上毫無慍色,“由生到死就是一瞬間的事,哪有什麼循序漸進的可能。”說着眉頭一皺,細細打量一番韓杉,突然想起什麼似地道:“我本沒打算追究你,你倒是自己跳了出來,你剛剛不待軍令,擅自行動,差點壞了陣勢,結束後自己去領二十軍棍。”
韓杉聽聞他前面一句時還若有所思,覺得似有深意,聽到後面一句時又氣極,怒道:“智無常局,哪有什麼固定不變又萬無一失的戰陣?戰場之上本就應該隨機應變的不是嗎?”
“真正的戰場諸多幹擾,哪能給你時間去隨機應變?尋常人不尿褲子就已經不錯了,誰還有心思眼觀六路地配合你的應變?”程決說着即轉向全體士兵,“你們現在看似重複無意義的訓練,就是要將這些東西融入到自己的血液當中,成爲你們四肢的一部分,成爲你們本能的一部分!”
程決驀地轉身,冷着臉靠近韓杉,壓低聲音道:“收起你那少爺似的自作聰明和紙上談兵那一套,在軍中,沒上過前線、沒親手殺死過人的,根本就沒資格談什麼智計,因爲你連最基本的素養都沒過關,你現在需要做的只是服從,你不是一個活着的人,你只是這戰陣的一部分而已,你以爲你是誰?”
韓杉毫不退縮:“我當然是一個活着的人而不是一個殺人的玩偶。你跟我談本能,那我也告訴你,人的本能就是希望活下去,不能給人這種希望的所謂陣法,最終必將潰敗失效,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
二人後面的對話雖然放低了聲調,但前方士兵也隱隱能聽到些。韓杉之所以同頂頭軍長針鋒相對,倒也不全是魯莽行事,軍中崇尚熱血,若一味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態,難免給人窩囊懦弱的印象,這類人最後都會被排擠到輜重部或屯田營。
韓杉不強求一定要在肅王軍中嶄露頭角,但若被丟到了邊緣,接觸不到真正的戰場,不免有違他歷練自身的初衷。
角樓上的李迎潮與陳廷祖遠遠觀望着,只見程決與剛剛那位大展身手的小兵不知在說着什麼,看起來似乎不大和睦。別說李迎潮此時看不清韓杉面目,即便近身而處,也未必認得出他,二人雖然在永安太學同窗了一段時日,但那時的韓杉還是個沒長開的孩子而已。
李迎潮居高臨下地旁觀,也注意到了韓杉是所有弓、弩手中最先出手的,弩、箭與號令齊發,算不算違令,其實是個可追究可不追究的事,更不用說他之後的表現還遠遠在衆人之上。想到此,李迎潮轉頭對陳廷祖道:“今日新兵被打擊太過,可以適當獎賞一下那位小兄弟。”
陳廷祖有些詫異,笑道:“這批新兵我一直在關注,竟然沒發現這麼一位愣頭青,還挺有意思的。”
李迎潮笑道:“他今日之舉放在陣中或有不妥,但幾次出手猶豫皆因受立場羈束,沒有決定權而已。他若處在程決的位置,今日之勢或有轉機也說不定。程決誠然是名良將,但時至今日,他已經很難跳出經驗的窠臼了。”
“小王爺的意思是?”
李迎潮擡臉向韓杉的方向:“先觀察一段時日吧。”
陳廷祖心下明瞭,如今肅王軍中能獨當一面的將領,最年輕的也就是餘勝翼、連峻一輩,皆是老肅王培養出的人,對於李迎潮而言,自然是希望軍中能服衆的翹楚中,有自己親自提拔上來的人。
陳廷祖當即點了點頭:“好,我會留心的。”
無境三組衆騎兵開始有序撤出校場,打頭之人經過韓杉之時突然伸手摘掉了面罩,露出一張黝黑粗糲的冷峻面容,面無表情地對着韓杉點了下頭,韓杉不清楚此人軍階,又想反正不打不相識,何必拘泥於級別?便也向他不卑不亢地點了下頭。
雖然只是一個很簡單的臨別招呼,也足以讓在場新兵們的目光齊刷刷聚集到了韓杉身上,目光中包含着豔羨、敬佩,也不乏好奇。
韓杉雖然嘴上不服氣,還是老老實實去領了二十軍棍,得空去瞧了下軍醫,回到帳中剛一趴下,就見一名士兵進來問道:“哪個是張寒?”
韓杉忍痛起身:“是我,何事?”
那士兵道:“馬上收拾東西,去程校尉帳中。”
“爲何?”韓杉不解道。
“擢你爲軍中司馬,代程校尉帳中文書,儘快過去報道,程校尉在等你。”
傳令士兵言罷離去,韓杉還未有什麼反應,倒是帳中的小呂一臉興奮:“太牛了,將來你要是飛黃騰達,可不要忘了兄弟我哦。”
韓杉淡定地重又趴了回去,他這會兒實在是從頭到腳無一處不痛,即便火急火燎地趕去見了程決,也做不了什麼,索性在這舊帳中養個片刻,調整了個勉強好受些的姿勢,再轉頭看向小呂,見他那張沒棱沒角的臉活像年節時家家張貼的福娃,心道要忘了你只怕也不容易,不由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