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 永安城的天氣開始回暖,韓芙這兩日總覺胸悶氣燥,便帶着采薇出宮散心。
雖然被趕去了冷宮一般的秋彤院, 過上了無人問津的日子, 但韓芙並沒有被限制自由, 每個月仍舊可以出宮一次。二人在街上隨便逛了逛, 感受了一會兒人氣, 心情順暢了許多,便信步走去了韓氏醫館。
八歲的王鷹已經被趙靈暉送去了太學,下了學還要回王府做功課, 雖然趙靈暉人不在京,但王鷹不敢懈怠, 也就沒有時間在醫館幫忙了, 醫館中只剩應大夫帶着幾個學徒。
見到韓芙進來, 應大夫上前跪拜:“見過娘娘。”
韓芙笑着扶起他:“老人家不必多禮,這又不是宮裡, 我過來隨便看看,你們忙吧。”
應大夫看了韓芙一眼,皺眉道:“娘娘臉色似乎不太好,可否容我切一下脈?”
“不礙事,我這些日子憊懶了些, 總覺睡不夠, 多走動走動就好了。”
應大夫沉默地順了順自己白花花的山羊鬚, 若有所思。他多少聽聞了韓芙在宮中的處境, 想來太醫也是難得見一次的, 眼中不由現出憂慮神色,韓芙見狀笑道:“好吧, 就請先生幫我看看,開個方子調理一下也好。”言罷坐在了堂中。
片刻之後,應大夫微眯着眼沉默不語,神色複雜地看向韓芙,把韓芙看得無端一陣忐忑:“有什麼問題麼?應先生直言就好。”
“呵呵,”應大夫低聲一笑,“總歸是喜事,恭喜娘娘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你說什麼?”韓芙噌地站起身,臉上毫無喜色,只有驚慌。
“爲防萬一,娘娘回宮後可請太醫院的人再確診一下。”
韓芙其實早已意識到了自己身體的異常,只是一直當是自己心思鬱結,整日悶在房中導致的,不料老天同她開了這麼大一個玩笑。
韓芙心事重重地走出醫館,采薇倒是心下暗喜,正憧憬着日後主僕二人拉扯小殿下的場景,韓芙卻突然轉身,快步走回了醫館。
“小姐?”采薇不明所以,忙跟了上去。
二人再回到秋彤院已是入夜時分,韓芙抱着幾包藥走在前面,采薇進院後拴上了大門。
“幫我把藥煎了吧。”韓芙將藥包遞給采薇。
采薇沒有接,噗通一聲跪在了院中,顫聲問道:“小姐,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韓芙臉色蒼白,低聲道:“留着這孩子,我將來有何顏面去見九泉之下的爹爹?我意已決。”
采薇嘆了一氣,起身道:“那我先去通知太醫院的人。”
“站住,”韓芙叫住她,“你犯什麼傻,太醫院的人怎麼會幫我做這種事。”
“小姐,”采薇重又跪在地上,哭着道:“應大夫叮囑過的,你身體本就虛弱,小產非同小可,一定要有太醫盯着才行。”
韓芙看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無奈道:“好吧,明天再說,今夜早點歇息吧。”
采薇見她答得痛快,眼中閃過一絲懷疑:“那……小姐把藥交給我保管。”
韓芙失笑,不耐地看了她一眼,轉身走進殿中,將藥隨手放在案上:“你還防備着我呢?我是怕夜裡請太醫會驚動宮裡其他人。”
“哦。”采薇嘴上應着,卻趁韓芙解開發髻,準備洗浴的功夫,把藥藏進了角落的一個櫃中,然後才放心地收拾一番,準備入睡。
夜裡,采薇在睡夢中也心神不寧,總覺得有事要發生,正輾轉反側間,突然一聲尖銳的瓷器破碎聲傳來,采薇猛地驚醒,跳下牀榻直奔裡間的韓芙寢室之中。
韓芙正手捂着腹部滿頭大汗,牀榻上一灘血跡觸目驚心,並且仍在慢慢擴大。地上一個摔碎的瓷碗,碎片上還殘留着苦藥的氣味。
“小姐,”采薇大驚,“你這是何苦,你不要命了嗎?”
韓芙原本喝完那一碗藥,靜靜躺在牀上,只感覺身體的溫度在一點點流逝,一顆心彷彿也跟着沉進了地獄。忽然間,她打了個寒顫,心中一個聲音喊道:“你到底在做什麼啊?”生平從未有過的悔意浪潮般朝她打來,眼淚頃刻奔涌而出,也正在這時,腹中一陣陣劇烈的絞痛襲來,疼得她叫不出聲,只好掙扎着摔碎了牀頭藥碗,喚醒采薇。
韓芙淚眼婆娑地擡起頭,啞着聲音道:“太醫……”此刻她心裡想的不是救自己,而是救孩子。
“對,太醫,我馬上去找太醫。”采薇說着就飛奔出去。
采薇一路哭着跑向太醫院,卻被告知今夜值守的太醫剛被召去了兆寧宮惠太妃那裡。這些年宮中人少,太醫院值夜的人手也不多,采薇只好又掉頭奔向兆寧宮。
兆寧宮外的值守攔住采薇:“什麼人?這麼晚了找太妃何事?”
采薇本就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此時又心急如焚,哭哭啼啼,話都說不大明白,但聲音已經擾了殿中太妃,惠太妃正犯着偏頭痛,被太醫鍼灸之後剛要休息,聽到動靜不由問道:“何人在外喧譁?”
宮女答道:“回太妃娘娘,是芙貴妃身邊的采薇,好似是貴妃娘娘突發急症,找不到太醫了。”
“讓她進來說話,什麼急症?”
采薇被帶進殿中,面對太妃的問話心下惶惶,不過這事本也瞞不住,太醫一看不就暴露了,只好老實回道:“我家娘娘是……是小產。”
“什麼?”惠太妃顧不得頭疼,從牀上坐了起來,對還沒來得及走的太醫道:“快,去看看。”
一行人匆匆趕到秋彤院,進到內室,滿牀的鮮紅血跡,韓芙已經痛得暈了過去。太醫一看便心道不妙,又瞥到了地上的瓷碗碎片,拿起來聞了聞,驚惶跪地道:“啓稟太妃娘娘,這……這孩子恐怕保不住,是貴妃娘娘自己用的打胎藥。”
“什麼?”惠太妃大驚,一時間怒不可遏,又沒法拿牀上已經奄奄一息的韓芙出氣,只好反手給了采薇一巴掌,采薇臉上頓時現出幾道紅印,不敢吭聲,只跪地哭泣。
太妃擡起顫抖的手指着韓芙:“作孽啊,這女人是要反了天了!虧我當初還極力贊成封她爲太子妃,那不僅是皇家的子嗣,更是她自己的骨肉,她怎麼下得去手!”
太醫忙道:“太妃息怒,您還是回去歇着吧,彆氣壞了身子,老臣還要給貴妃娘娘止血……”
“不準救她,”太妃怒道,“就讓她自生自滅!給我傳令下去,太醫院任何人都不準踏入秋彤院半步。”言罷拂袖離去,只留那名太醫驚呆在原地。韓芙再怎麼說也是貴妃,姐姐韓芷還同太醫院一衆人關係不錯,太醫一時爲難不已。
惠太妃走出院門,冷然回頭,看了眼還跪在地上的太醫,太醫一驚,忙道:“老臣遵命。”說着也起身向外走。
采薇跪着撲上去,拉着老太醫的衣角哭道:“您別走啊,求您看看我家娘娘,身爲醫者怎能見死不救!”
“太妃的命令我也不敢違抗啊,你還是趕快去請皇上吧,除了皇上,誰也救不了芙貴妃,別耽擱時間了。”
采薇留他不得,只得強撐着爬起來,想要去養心殿找趙靈昭。跑到一半,又有點拿不準趙靈昭的態度,惠太妃這麼生氣,那趙靈昭呢?沒的可是他的孩子。采薇略一思忖,轉而奔向宋相宜的長春宮。
已經歇下的宋相宜被采薇驚醒,來不及束髮換衣,只罩了一件披風就出了門,帶着采薇朝養心殿快步走去。
“是宋貴人啊,”養心殿外的值守太監上前迎道,“皇上這會兒不在殿中,您有事麼?”
“不在?”宋相宜急道,“在哪?御書房?”
“是啊,還在和江太尉議事。”
“這……這怎辦是好?”宋相宜一時愣在原地,猶豫起來。
采薇當即跪地,額頭“咚咚”撞向地面的青石板上:“娘娘,我家小姐命在旦夕,看在我家已故老爺的份上也請您幫幫她,采薇真的找不到別人了。”
宋相宜被她哭得差點也落下淚來,鼓起勇氣道:“好,我們去御書房。”
御書房外的馬中看到宋相宜帶人快步走來,心下詫異,攔在門外道:“娘娘使不得,皇上正與江大人在裡面議事,您有何事?老奴進去給您通報。”
“來不及了,”宋相宜不顧馬中的攔阻,一邊大聲喊着“皇上”,一邊向裡面闖去。
御書房內,趙靈昭和江狸看到披頭散髮闖進來的宋相宜盡皆愕然,趙靈昭眉頭一皺,沉聲道:“你這是做什麼?還有沒有規矩!”
宋相宜被趙靈昭的怒氣嚇得語塞,跪在地上結巴起來:“我……”
“皇上,”采薇叩首在地,等不及宋相宜開口便帶着哭腔道:“我家小姐命在旦夕,惠太妃不許太醫進秋彤院,求皇上救命。”
趙靈昭驚得不由自主站起了身:“什麼?母妃爲什麼不讓太醫進秋彤院?”
“因爲……”采薇微微顫抖,“因爲小姐喝了打胎藥。”
趙靈昭突然覺得心上受了重重一擊,說不出話來,重又跌回了座椅上。江狸見狀一揖:“皇上先處理家事,臣告退。”
趙靈昭僵硬地點了點頭,閉上眼順了幾口氣,半晌纔回過神來,對馬中道:“立刻請太醫去秋彤院。”
馬中轉身就向外走,臨出門前又被趙靈昭叫住:“今日當值的是哪位太醫?”
“回陛下,應該是王太醫。”
“派人把太醫令傅修文也請進宮。”
馬中應聲之後匆忙退去,趙靈昭向下面跪着的二人擺擺手:“過去看看吧。”
王太醫覺得太妃只是氣頭上犯糊塗了,怎麼可能任由一位貴妃在宮裡出事不管,所以回到太醫院就一直爲再去秋彤院作準備,將預計可能會用到的藥材裝了一大箱子,待馬中親自來召,直接拎着就走。之後的秋彤院裡衆人進進出出,一直折騰到天亮。
韓芙還在昏睡着,趙靈昭和宋相宜皆守在榻邊一夜沒睡,早朝也臨時取消。
“皇上,”宋相宜低聲道,“回養心殿睡一會兒吧,姐姐的情形已經穩住了,臣妾在這裡守着。”
趙靈昭沒有答話,看向旁邊低頭靜立的采薇,沉聲問道:“她的藥是哪來的?”
“是……”采薇不敢擡頭,跪在地上支吾半天也沒說出來,最後乾脆咬牙不出聲了。
“算了,”趙靈昭淡淡看了她一眼,繼續道:“立刻去棲霞宮打點一下,等會兒送貴妃回去。”
等到韓芙幽幽轉醒的時候,采薇已經帶人將棲霞宮重新收拾了一番,一應器物也搬了回去。趙靈昭扶起韓芙,親自喂她喝藥,二人俱是沉默,不發一言,宋相宜在旁尷尬站了一會兒,悄然退了出去。
韓芙臉上沒有半分血色,眼中也沒了往日的氣勢,眼角不時滑落幾滴淚珠,看起來很是憔悴柔弱,趙靈昭一聲嘆息,將藥碗放在了一旁。
“對不起。”
“對不起。”
二人幾乎同時開口說出這麼一句話,聲音很輕,皆透着一股無力感,隨後又愕然相視,陷入尷尬中。
室內一片安靜,過了許久,采薇進來稟報道:“皇上,棲霞宮已經收拾妥當了,奴婢叫人……”
“不用了。”趙靈昭打斷道,將韓芙連同毛毯一齊抱了起來,“我送你回去。”趙靈昭怕轎攆顛簸,一路將韓芙抱在懷裡送回了棲霞宮,引來不少宮中之人偷偷張望。
到了棲霞宮,趙靈昭無視跪了一地的宮女內侍,直接將韓芙送到了寢室臥榻上,蓋好被子,輕聲道:“母妃那邊還在氣頭上,我對外宣稱封禁棲霞宮一段時間,你好好休養,這陣子不要出去了。”
韓芙深深看了一眼神色平靜的趙靈昭,知道他心裡定然不痛快,卻仍舊努力和顏悅色地面對自己,一時心中百感交集,不是滋味,低頭道:“好。”
“我去看看母妃,你記得午後出去曬曬太陽。”趙靈昭說着起身離去,韓芙看着他背影,心中一陣彷徨。
趙靈昭命太醫令傅修文隔日便去棲霞宮診視一番,韓芙休養了一段時日,氣色漸漸好轉。宋相宜每日前來探望,稍微緩解了韓芙此次徹底得罪了太后和太妃的尷尬。
這日韓芙覺得精神不錯,便起身來到書案前,打算抄錄幾卷經文,算是超度那個還未成型的孩子。宋相宜知她心中有愧,眼中不禁流露憂慮,跪坐在旁邊看了一會兒,道:“芙姐姐,過兩天我要出宮一段日子,皇上準我回鄉看看爹孃,就不能過來陪你說話了,你一個人可要看開些。”
韓芙衝她微微一笑:“看來皇上是真心寵你,去吧,等你冊封了皇后,就算是皇上也不好再給你這些自由了。”
宋相宜白嫩的臉上浮上一抹紅暈,低下了頭,過了一會兒又皺着眉擡起頭,道:“姐姐,其實……這個皇后之位,本應是你的。”
說起來,韓芙纔是趙靈昭明媒正娶,與他一同三跪九叩拜過天地君親的正妻,如果不是韓家的事,她這個太子妃早已是皇后了。韓芙滿不在乎地笑了笑,放下筆,拉起宋相宜的手,道:“相宜,你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了,雖然我同皇上……”雖然她和趙靈昭的關係意外地有破冰跡象,韓芙一嘆,總覺有些難以啓齒,搖了搖頭,繼續道:“我希望你能永遠記住,在這個宮裡,我永遠都不會同你爭什麼,我也永遠不會爲他……誕下子嗣。”
宋相宜急道:“姐姐,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我知道。”韓芙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撫,心道要等你有這個意思時再說這話,可就來不及了。“對了,”韓芙好似突然想起一事,閒話家常的語氣道:“你兄長那邊有沒有什麼消息?”
宋相宜搖頭嘆道:“沒什麼進展,空耗糧草軍需,朝中難免有些怨氣,不過都被皇上壓下了。現在朝中經常討論要不要分兵,主張退兵的也不少,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宋相宜當韓芙是自己人,並不擔心這話傳出去後被人指責妄議朝政,只一心替趙靈昭發愁着,韓芙卻沒有接話。她心思細膩敏銳,隱隱能猜到趙靈昭真正的意圖,他就是要徹底檢驗一下大趙新軍,篩出一批將才,只是……代價未免太大了。
韓芙無聲苦笑,其實她也不怕擔個妄議朝政的罪名,如果不是和趙靈昭的關係如此糾結,她是敢去勸上一勸的,只是如今二人間連話都說不上幾句,韓芙只好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