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決心胸坦蕩, 並不因二人曾經的針鋒相對而爲難韓杉。韓杉自此跟在程決身邊,經手步兵營中十有八、九的往來文書,漸漸得以窺見肅王軍全貌, 大致瞭解了全軍調度。程決還經常給他介紹軍中各級將領, “張寒”這個名字也漸漸在軍中傳揚開來。韓杉曾向程決打聽張鳴的下落, 卻原來張鳴由於表現突出, 已被調離了新兵營。
韓杉暗中揣摩治軍經略、結交軍中同僚的同時, 也沒有荒廢作爲新兵的各種體力與技能訓練。戰場不比幾人廝鬥,軍中的日常操練,即便是練武之人也不能免, 默契與肝膽相照的情誼漸漸在這些還未上過戰場的士兵們心中滋生。
正在韓杉用心熟悉軍中一切,極盡心思細膩之能事的時候, 遠在西蜀的韓葳也漸漸走出消沉, 藏起心事, 一頭扎進了國師府藏書閣中。
宗闋已經正式拜黎太白爲師,研習五行八卦之術, 韓葳與黎曉有時旁聽,與宗闋也越來越熟稔。這位西蜀太子性情隨和,但言行舉止要比早前的大趙二皇子趙靈暉正經得多,氣度風雅,又沒有趙靈昭的清高自傲, 還經常笑稱韓葳與黎曉是兩位“師妹”, 韓葳自是不與他客氣, 凡是送到他那裡的有關趙廷和小肅王的軍機密報, 都免不了“坑蒙拐騙”一番弄到手。
“定襄王北上入遼……”午後的藏書閣中, 韓葳手拿着一張薄如蟬翼的特種紙低聲念着,凝眉思忖片刻, 不知定襄王是誰,能入遼活動的,料想應不會是那位曾經有意太子之位的大皇子,趙靈昭已是二世繼位,不會蠢得再去分封多餘的王侯,便轉頭向身旁的宗闋問道:“這位定襄王,可是那位二皇子?”
“當然咯。”宗闋正低頭寫着什麼,心不在焉地答道。除了涉及到西蜀朝堂與宗氏的消息,宗闋不介意與韓葳分享自己收到的各路消息,否則也不會無緣無故地將密報隨身攜帶。
韓葳心中的猜測得到驗證,不禁想起幼年跟在趙靈暉屁股後面玩鬧的時光,輕聲一嘆,身爲趙家子弟,趙靈暉妄想獨善其身、悠遊人間是不可能的了,世事的洪流席捲而過,深陷其中的人都沒有選擇,再怎麼掙扎都不過是光陰中的一粒煙塵而已。
韓葳感慨着起身,將身前的幾卷竹簡古籍收好放回原處,向宗闋打了聲招呼即向外走。史籍看多了,她已經不會輕易陷入某種情緒中不可自拔了。誠然,掙扎是徒然的,卻也是必然的,人之天性即如此,何必再找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想通了這一點,她心中天地豁然開朗,淡然了許多。
今日提早離開了藏書閣,因她與黎曉約好了,要下山去鎮子裡走走。
西竹鎮雖不繁華,但人來人往之際顯得熱鬧非凡,遠沒有一般邊境小鎮的清冷,今日還是鎮上每季一次的大集市,附近山民蜂擁而來,甚至還有那繞過關隘,走野路專程而來的趙民。
韓葳與黎曉平日裡倒不缺什麼,只是吃穿用度一概由國師府供應,黎太白也有點不好意思,偶爾會讓二女下山採買些東西。
鎮上只一條主街,雖然平日也不缺人氣,但卻很少像今日這般熙熙攘攘,街面上擠滿了各種小吃、果蔬、山珍野味等攤位,農人們拿着自己的閒置物品相互置換,還有特地趕來的手工匠人、雜耍藝人,韓葳在一個糖人畫像攤前旁觀了一會兒,黎曉就拖着韓葳進了一家麪館。
國師府飲食清淡,黎曉時不時叫上韓葳出來解解饞,在幾乎嚐遍了小鎮上的所有飯館後,最中意這家的羊肉湯麪。
小飯館人手少,後廚的掌勺就是掌櫃,老闆娘就是打下手的,堂中只一名小二,二人落座後點了兩碗麪就耐心等待。這時,街上突然走來一羣手持刀斧的彪形大漢,無端地一臉凶神惡煞,惹得飯館門外的討價還價聲都小了不少。
片刻後,這羣大漢也走進了飯館,在韓葳二人旁邊的兩張桌上就座,一共九個人,剛一坐下就砸着桌板大聲喚小二。
小二連忙從後廚跑出來,見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桌上又是刀又是斧的不由一愣,有些露怯,硬着頭皮上前招呼。
幾名大漢神情不善,對着僅有的一名小二呼來喝去,動作慢些就破口大罵,韓葳背對着他們,心下詫異,端坐不語。黎曉則忍不住白了那邊一眼,很是看不慣這種把自己當大爺的嘴臉。
又過了一會兒,韓葳二人的面被端了上來,另兩桌大漢又開始罵了起來,嫌店家上菜太慢。小二連連鞠躬賠不是,那幾人的喝罵聲不消反漲,末了竟有人伸腳踢了小二一下,小二哥哭喪着臉爬起來,絲毫不敢反抗。
“吵死了,”黎曉啪地一摔筷子,“沒事跑到小飯館來耍什麼威風,莫名其妙!”
黎曉聲音清亮,韓葳都冷不防被嚇了一跳。韓葳雖沒看到店小二被揣那一腳,但聽也聽出來這幾人明顯是故意找茬的。小鎮民風淳樸,街鄰和睦,加之又在國師府所在的西竹山腳下,很少有人鬧事,就連地方官吏都是一些年邁體弱之人,來此只爲清心養老,反正也沒多少事操心。韓葳突然有種直覺,西竹鎮的平靜似乎岌岌可危了。
果然,幾名大漢聽到黎曉的話後齊齊起身,其中一人大聲道:“不知死活的臭丫頭,有你什麼事?老子在紅巾軍中砍人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繡花呢!”
韓葳在聽到“紅巾軍”三個字時驀地轉頭,特意看了看他們頭上,並沒有什麼紅巾,但這幾人在此堂而皇之地自稱“紅巾軍”,意圖何在?早前她從宗闋的消息中得知,紅巾軍投了李迎潮,這其中利害爲何?幾名大漢身形魁梧剛健,所帶刀斧幾乎一模一樣,紅巾軍出身山匪,士兵與武器能有這等齊整有素?若這幾人是冒充的,其目的又是什麼?韓葳不敢妄下定論。
這邊韓葳腦中念頭急轉,卻彷彿有個東西飄在半空,怎樣都抓不住,對面黎曉已冷笑一聲站起身來:“本姑娘的繡花功還真不怎麼樣,將將也就廢掉人兩條經脈而已。”
話音剛落,對面那出言不遜的大漢就一聲慘叫倒在地上,神情痛苦,雙手停在膝蓋上方,想碰又不敢碰的樣子。原來黎曉說話間就已出手兩枚銀針,銀針入骨,隔着衣服完全看不出任何痕跡。其他大漢只見同伴莫名栽倒在地,頃刻間就滿頭大汗,看向黎曉的目光頓時帶着深深的忌憚。
銀針上淬有麻藥,針入膝蓋關節,卡在兩骨之間,不會隨經脈血管遊走,只會讓人疼痛難當,動彈不得。不消一刻鐘,麻藥生效,便少不了雙腿癱瘓個兩個時辰。若能遇到高明的外傷大夫,取出銀針也不是難事。所以黎曉說廢人經脈純屬危言聳聽嚇唬人,黎太白也不允許她出手那般狠辣,不過對這些捉弄人的小手段就不加干涉了。
倒地的大漢維持着雙腿蜷縮的姿勢,一動便有錐心刺骨之痛,不由哇哇亂叫,旁邊同伴見狀,抽刀指向黎曉,怒道:“臭丫頭出手恁地狠毒,今日定要好好教訓教訓你!”
黎曉雙手一翻,亮出十幾枚銀針,笑道:“怎麼?都想嚐嚐他此刻的滋味麼?還真是好兄弟講義氣,爲何就不能對他人和善一些呢?”
幾人被黎曉手中銀針唬住,一時躊躇不前,這時,韓葳腦中靈光一閃,低聲對黎曉道:“小黎,得留下這幾個人,萬不能放他們走了。”
對面一人似是聽到了韓葳的話,大呼一聲“快走”,然後當先躍出門外,奔入街市人羣之中。黎曉乍聞韓葳所言,心下十分不解,又見剩下的幾名大漢已動身向外走,不及深思,銀針盡皆脫手而出。
又有四人倒地,黎曉卻心下大駭。膝蓋關節兩骨之間,這個位置對暗器手法的精準度要求極高,她倉促出手,準頭不夠的話倒真有可能致人殘廢,一時不安地看向韓葳,等她給自己個理由。
韓葳一臉焦急,沒有多說,只道:“你去找官差把這幾個人羈押起來,我回國師府通知殿下。”說着就動身向外走,撥開人羣,快速朝國師府趕去。
黎曉更加一頭霧水,找官差要說什麼?說有人踹了店小二一腳,然後自己就將五個人打到殘廢?恐怕被羈押起來的會是自己吧。不過見韓葳一臉嚴肅,也意識到了事情不簡單,只好硬着頭皮去試試,臨出門前還提醒地上的幾名大漢道:“千萬不要動哦,不然筋脈盡廢我可不負責。”
店小二在一旁瑟瑟發抖,飯館門口三三兩兩聚集了不少人向內張望,黎曉不再多言,飛身越過衆人,轉瞬消失在了街角。
韓葳幾乎一路小跑着上山,估摸着這個時辰宗闋應該還在藏書閣,便徑直找去。果然,宗闋還在韓葳先前離開的位置上,藏書閣內其他的宗氏子弟都已離去,宗闋獨自一人掩卷深思,不經意地一擡頭,剛好看見韓葳氣喘吁吁地跑進來,不由笑道:“你急匆匆地做什麼?”
“殿下,”韓葳上氣不接下氣地道,“鎮上有……自稱‘紅巾軍’的人……招搖生事。”
宗闋臉上的笑意還未收盡,聞言頓時僵在那裡,喃喃重複了一遍韓葳的話,噌地站起身來大步向外走:“我去見師父。”走出兩步又轉過身來,向韓葳點了下頭:“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