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城韓家。
韓平川眉頭緊鎖地坐在昏暗的書房,案上從北遼傳回的密報靜靜躺着,這位相爺近半年的時間裡都在焦頭爛額中度過,不知不覺間兩鬢就多了幾縷灰髮。宋良粟端着盞參茶走進,點燃了燈燭,看着夫君愁容慘淡的模樣,饒是她多年相夫教子持家,不再過問朝事天下事,眼中也不由生出幾許憂慮。
“怎麼摸黑乾坐着?”宋良粟輕聲問道,又掃了眼案上的信件,“北遼沒動作?”
韓平川搖了搖頭:“北遼廷議,最終決定靜觀其變。北遼太后病重,廖神遠無心國事,更何況李迎潮眼下也比較謹慎,大趙還沒有經歷真正傷筋動骨的內戰,北遼觀望一下,也合常理。”
宋良粟繞到韓平川身後,輕輕揉着他太陽穴,道:“當初讓李迎潮入京爲質就是個錯誤,防了老的,卻沒防住這個小的!李擎蒼這個兒子,心機也是夠深沉的。”
“唉……”韓平川閉上眼,嘆道:“二十年前我便一力反對,自古以來,這種控制質子的把戲對於真正想奪天下的梟雄來說根本沒用,現在可好,反倒把人逼得狗急跳牆。”
宋良粟苦笑:“什麼狗急跳牆?李迎潮一逃回膠東便舉起了反旗,沒個三年五載的籌劃,肅王軍能有如此士氣?”
“我也就隨口那麼一說,”韓平川道,“三年五載?怕是十載籌謀也有了,而且肅王軍藉口防守北境,軍中一向勇將謀士頗多,其他幾路軍根本無法正面抗衡。”
宋良粟剛要說什麼,卻聽到門外有些響動,便揚聲道:“誰在外面?”
“我,”韓葳忙從門外笑着走進來,一身素衣,簡約的髮式上只一支碧玉釵,在昏暗跳動的燭光中,臉色略顯蒼白,低身一福,“給爹孃請安,爹爹最近總是歸家很晚,遇到麻煩了麼?”
宋良粟看着眼前的小女兒,覺得她近來變了很多,穿着打扮越來越有韓芷之風了,更時常有種強顏歡笑之感,宋良粟心中很是納悶,原本想找個機會同她好好聊聊,卻因最近韓平川在朝中處境微妙,宋良粟也有些不安,再加上近日還要籌備韓萱的婚事,一時沒什麼心思管小女兒了。此刻看着韓葳蒼白的小臉,心中一陣心疼,微微一笑,道:“還敢說你爹回來得晚,你不是也剛剛進家門?你大姐那邊飲食一向清淡,可你還在長身體呢,不回家好好吃飯,看看最近都瘦了。”
韓平川聞言,特意看了看韓葳才發現,可不小臉都尖了麼,他雖然面上很少給韓葳好臉色,心中卻是真的疼愛,開口道:“你大姐年長,她要在外開火,我不干涉,但你一個小姑娘,一天到晚不在家,現在連飯都不回來吃,像什麼話!”
韓葳笑道:“看爹孃說得,好像芷姐姐會容我吃不飽飯似的。”說着停了一下,小心地問道:“爹爹,你之前在朝中幾次主張安撫肅王軍,眼下肅王軍謀反,皇上會不會遷怒於爹爹?”
“哼,”韓平川有些不滿地道:“我倒是主張安撫肅王軍,可他們安撫了嗎?再者現在皇上也不管事了,幾次朝議都是太子決斷,看在芙兒的面上,他也不好公然指責我。”
“爹爹,”韓葳有些欲言又止,張了幾次口才道:“起兵之人,真是李迎潮嗎?”
“不是他是誰?除了李迎潮,誰能在肅王軍中一呼百應?”韓平川喝了口茶,“算了,我跟你個小丫頭說這些做什麼。”
韓葳不由臉色更加蒼白,宋良粟擔憂道:“葳葳怎麼臉色這麼差,不舒服麼?”
“沒,可能這兩日睡得不大好。”
韓葳陪着爹孃說了會兒話就告退出來,一個人坐在園中的水池邊,望着月色發呆。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你怎麼了,一個人坐在這裡?”韓葳回頭,見是黎曉。
黎曉在她身邊坐下,道:“你最近心事重重的,萱小姐馬上要成親了,你怎麼這會兒不開心啊?”
韓葳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卻失敗了,“小黎,我……我心裡害怕。”
“怕什麼?”黎曉訝然望向她,問道。
韓葳沉默了片刻,一聲長嘆,便把那晚碰到李迎潮四人和肖銳的經過告訴了黎曉。黎曉聽後驚得瞪大了雙眼,深呼吸了幾下,沉吟半晌方道:“這個事情其實可大可小,眼下肅王軍已經反了,朝廷忙着應對,大概也沒什麼心思去追查李迎潮當初是怎麼出京的吧?”
“世子府內的人消失和淮安王出京的時間相近,而且肅王軍起兵後第一個目標就是淮安府,明眼人稍微一想就能明白李迎潮是如何出城的。”
黎曉略一思忖,道:“想明白是一回事,有沒有證據又是另一回事,只要那個肖銳不出面指正,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黎曉不由嘆了口氣,彷彿當初抽在肖銳臉上的耳刮子落到了自己臉上,而後轉念一想,又道:“我明白了,這個事情還沒有爆出來,想必是被太子殿下給壓下了,也只有他能讓肖銳閉嘴。”
韓葳卻搖了搖頭,眉間的憂慮更深了:“我不相信太子會輕易放過此事,也許他在等更好的機會,更好地利用。”
“你不要把人往惡上想嘛,而且他身邊還有你家二小姐呢,大概……是看在太子妃的面子上吧,畢竟你就算有錯,也只是無意中做了個幫兇,真正的主犯可是趙辰嘉,他人都死了,這事估計不會有人追究了。”
“希望如此吧。”韓葳自我安慰道。
黎曉站起身,搭把手把韓葳也拉了起來,道:“兵來將擋,你愁也沒用,聽說萱小姐的嫁衣做好了,要不要去看看?”
黎曉和韓葳去到韓萱房中,見韓芷和韓芙也在那裡,姐妹四人已經很久沒有聚在一起了,韓葳也不禁放下心事,隨着大家說笑。
韓萱的婚禮就在五日後,鳳冠是韓萱親手製作,珠花翠玉,雖有禮制之限,卻也別出心裁,大紅喜服上的金線刺繡是韓芙手筆,豔而不俗,精緻絕倫。韓芷提議讓準新娘試一下,韓萱卻笑而不語,只默然檢查鳳冠上的珠花是否牢固。
屋中突然靜了下來,好一會兒,韓萱開口道:“不知爲何,我總是有種心慌慌的感覺,芙姐,你成親前也是這樣嗎?”
韓芙一愣,笑着搖搖頭,張了張口,卻什麼也沒說出來。韓葳黯然低頭,倒不是還在糾結韓芙的替嫁之事,只是莫名地覺得就連一向灑脫爽朗的韓萱都變得敏感而多慮,馬上就要大婚了,這宅中卻詭異地沒有多少喜氣。韓葳與黎曉對視一眼,均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憂慮。
韓芷一笑,淡然柔聲道:“眼下多事之秋,大事接二連三,不過同我們也沒多大關係,你只管安心嫁人就是。”韓芷上前拉起韓萱的手,笑道:“嫁江漁不是你一直的夢想麼?你應該爲自己感到慶幸,在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根本就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麼。”
韓萱低頭一笑,有些釋然,轉而專注在鳳冠上的珍珠步搖上。
大趙皇宮養心殿
趙辰央半躺在榻上閉目不語,似是在養神,半晌才費力地說了一句:“千算萬算,漏掉一個李迎潮。”
趙靈昭奉上一碗藥湯,淡然道:“父皇只管安心靜養,這些事交給兒臣就好了。”
“韓相這些日怕是有些尷尬,”趙辰央咳了好一陣,接過藥碗繼續道:“越是這種時候,你越是要表示一下信任,大趙若真有戰事,還是很需要他的。”
趙靈昭一笑:“韓相跟隨父皇多年,確實功勞不小,但若說丞相之位非他莫屬,恐怕也不是大趙之福。”
趙辰央將湯藥一飲而盡,嘆氣道:“你始終還是不願用他?”
趙靈昭沉默地接過茶盞,遞給後面的小太監,又揮了揮手讓宮人出去,徐徐開口道:“父皇,這個世界上最瞭解韓相的人恐怕就是您了,否則您也不會在除掉李擎蒼一事上瞞了他,您自己已經做不到再把他當最信任的人了,卻來要求兒臣如此,”趙靈昭微微一笑:“是否有點不公平呢?”
趙靈昭說着站起身,鄭重一揖,繼續道:“父皇,兒臣有七分把握,李迎潮出京有韓家人相助。”
李迎潮出京當日,趙靈昭就命人畫了世子府中衆人畫像,讓肖銳指認是否爲遇見的趙辰嘉隨行人員,肖銳雖不敢百分百確定自己記憶無誤,畢竟當時也沒有仔細觀察過,但最終還是挑出了李迎潮和陸仕潛的那兩張畫像,而偏偏又是這兩人,在趙辰嘉出城的隊伍中沒有再露臉,更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趙辰央聞言愕然,一時說不出話來。
趙靈昭繼續道:“當時兒臣以爲李迎潮無足輕重,又兼父皇要我與韓平川修好,便壓下了此事。說來也是,放眼整個永安城,除了韓平川外,還有誰會管李家的那個世子?父皇除掉李擎蒼,韓平川不爲父皇高興,不爲我趙氏江山高興,恐怕心裡還有些不滿,覺得父皇陷他於不義。”
“父皇,韓平川終究寒儒出身,眼界有限,偏偏又滿口百姓仁義,聲望不俗,若……”趙靈昭跪倒在地,“若父皇一朝撒手西去,兒臣,必處處受其制肘。”
趙靈昭說完這一番話,才驚覺自己已冒了一身的冷汗,不過趙辰央並沒有動怒,反而眯起了眼若有所思,半晌才道:“你退下吧,讓我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