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城中心最繁華的街口東南角有一家茶鋪, 店面看起來平平無奇,內裡卻頗有格調,顯是做得不是平民生意, 所以門前冷清, 市井喧囂無形之中都被隔絕在了五步開外。
日暮時分, 最後一抹夕陽被遮在了宮牆後, 茶鋪門前一片黯淡, 店內亮起了一盞小燈,勉強可辨人眉目。外面響起一陣輕且急的腳步聲,須臾, 一名男子出現在門前,樣貌平常, 四十歲左右, 京中常見的大戶僕從打扮。堂中夥計眯着眼瞧了一會兒, 迎上前道:“喲,曹管家啊, 今年莊上的第一批春茶剛到,您去裡面嚐嚐?
“曹管家”名曹福來,是太尉江狸府上管錢糧的管事,聞言一臉熟稔的笑意,邁入堂中, 道:“正好, 我家老爺命我備點碧螺春, 我還擔心今年的貨沒到呢。”
夥計笑道:“您多慮了, 江大人最愛碧螺春, 小的時刻記着呢。”說着就帶曹福來去了裡間小室。
小室中也只一盞昏暗小燈,光線明滅不定, 茶案後跪坐着一名男子,正神色閒然地斟着茶。夥計進門後笑容一斂,神色一變,低聲對曹福來道:“這位是駱先生,由他來跟你詳談計劃,我去外面把風。”說着退了出去,小心關好了門。
曹福來定定看了眼茶案後的男子,心中隱隱有些激動,“駱先生”之名於他而言如雷貫耳,今日一會,曹福來明白,自己潛伏多年,總算要熬出頭了。
“駱先生”微笑擡頭,正是駱無霜無疑。旬日前,駱無霜與陸仕潛二人在回膠東的路上接到縱橫密報,言淮安將軍張寒已在籌謀聯絡林晟,駱無霜雖然不解李迎潮爲何將這個憑空冒出來的張寒放在淮安府,卻也只能當他自有道理,當即轉道永安城,想助張寒一臂之力。
二人在永安城停留了數日,發現這昔日華燈礙月、飛蓋妨花的天下第一城,氣氛與之前有些不同。朝臣起初對新帝趙靈昭的印象只是勤於政事,漸漸卻發現他冷酷嚴苛、不近人情的一面,宋良錚雖退隱了,但御史臺卻搬到了御書房近旁的光華閣內,一時間百官鉗口,人人自危,專心掃起了自家門前雪。
趙靈昭從小受人讚譽,衆星捧月般長大,難免有些好大喜功,卻並非橫衝直撞的莽人,駱無霜不敢小覷這個執政還未滿一年的年輕皇帝,壓下憂慮,收回神思,笑着擡了擡手,示意曹福來對面落座,又翻過一個新茶碗,給他倒起茶來。
曹福來忙躬身連稱“不敢”,以軍禮拜道:“縱橫京畿部十七號,見過駱先生!”
駱無霜見他神色鄭重,站起身一揖,由衷道:“駱某並非縱橫掌事,十七兄弟不必多禮,閣下隱在京中多年,乃縱橫之中一等一的功臣,閣下的禮,某受之有愧。”
曹福來一笑:“也好,先生入城一趟想必不易,咱們還是長話短說,不必講那些虛禮。”
小室中窗戶半開,外面街上的行人笑語偶爾傳來,卻更顯得小室中靜謐非常,有種大隱於市的意味。駱無霜微一頷首,問道:“林家近來有沒有什麼異動?”
曹福來道:“這個風口,誰敢觸趙氏新帝的眉頭?林家最近在朝中和地方都被江家壓制得死死的,不過也只能忍氣吞聲,誰讓江狸現在僅一人之下呢。”
駱無霜一聲冷笑:“江狸怕是爲趙氏皇帝背了不少黑鍋吧?趙靈昭夠狠,當初江狸一心扶他上位,誰成想他繼位後,明着把江狸捧成了一人之下,實則是把江家放在火上烤,待矛盾激化之時,還可以把江家作爲棄子,推出去擋一段時間。”
曹福來若有所思地皺了下眉,笑道:“還是先生看得透徹。”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駱無霜道,“你在江家潛伏多年,老王爺入京時都沒有動你,你就應該明白這次找你的重要性了。”
曹福來不假思索地道:“十七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有驅使,即當奉命。”
燭火跳動中,駱無霜沉默片刻,再張口,聲音已如耳語,就連守在門外把風的夥計也聽不見動靜了。
亥時三刻,剛剛宵禁的永安城一片寧靜,吉安巷江府之人也歇了大半,然江狸的書房仍燈火通明。管家曹福來悄然來到門外,輕輕叩響了門。
“進來。”房內江狸隨口應道,見是曹福來,問道:“何事?”
“老爺,”曹福來行了個禮,然後低眉不語,雙手奉上一封信箋。江狸略感詫異,不動聲色地拆開來看,神色旋即轉爲凝重:“給林家的信,怎麼會在你手裡?”
曹福來躬身答道:“信走得不是正常驛路,是幾個江湖行腳幫帶到京城的,因爲一時接觸不到林家,所以輾轉託人,找到了我這裡,”曹福來嘿嘿一笑,“老爺知道的,小的以前有不少江湖上的狐朋狗友,許是這些人不知道利害,就託我轉交林家院裡的人,我一時好奇就……”曹福來話未說完就閉口不言了,只因信中內容有些忌諱。
該信信底落款爲林澹,貌似是林氏族人,只是名聲不顯,自稱在趙廷不得志,投入李迎潮麾下鎮東將軍莊璟帳中,頗受器重,是以寫信來拉攏林氏其他族人。信中少不得一番“良禽擇木而棲”云云,當然,整封信都是駱無霜僞造的。
江狸沉思的目光在手中信箋和曹福來臉上游走了兩次,沉聲問:“經手過此信的行腳幫中人有幾個?”
曹福來道:“小的只知送信來京城的是一個,中間經手了另一個,找上我的又是一個。”
江狸沉吟片刻,擡手就將信箋就着旁邊燭火燒燬了:“此乃惑亂人心之物,除我二人外,我不希望再有第三人知道有人給林家送過信。”江狸說話間聲音愈發陰沉,盯着曹福來道:“至於那三個行腳幫,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曹福來愣了一瞬,習以爲常道:“小的知道,一定處理乾淨。”說着退了出去。
曹福來回到自己房間,略帶疲憊地坐在桌前灌了一杯冷茶,而後拿出一把匕首放在桌上,定定地看着,眼神有些複雜。借江狸之手,挑撥皇帝與林家的關係,這是第一個計劃,但連駱無霜都預料到,江狸不會輕易這樣做,所以,只能從林家下手了。曹福來一聲嘆息,眼神帶了些許悲哀和狠厲,抽出匕首,狠狠地朝自己胸口刺下。
子時,曹福來渾身帶血地倒在了林府後門,守夜人識得這是江府的管家之一,探了探,貌似只剩最後一口氣,卻不管不顧地堅持要見林府家主林望,下人們便七手八腳地將人接了進去,找大夫草草處理了一下傷口,吊住一口氣,這纔去稟林望。
林望與林彥父子前後腳來到了曹福來榻前,林望道:“你執意要見老夫所爲何事?怎麼弄成這副模樣?”
“林大人,”曹福來滿頭大汗地啞聲道,“小人來給大人報個信,林家危機將至,勸大人早作打算。”
林望不悅地皺了一下眉:“你帶着重傷倒在我府門前,想必不是來繞彎子的,有話直說。”
“大人明鑑,”曹福來掙扎着起身下榻,跪地道:“小人今日從行腳幫舊友那裡得書信一封,是一個叫林澹的替膠東反賊招攬林家的信,小人覺得此信大有蹊蹺,所以……就交給了我家老爺江太尉。”
曹福來虛弱至極,說了兩句就停頓下來,傷口因他剛剛下榻的動作而汩汩冒血。林望和林彥對視一眼,眼中皆是驚詫,更有狐疑與不安。曹福來休息片刻便繼續吃力道:“不料老爺一口咬定林家與膠東反賊有來往,要將信交給皇上,小人不過多說了幾句,此信搞不好是有人要栽贓林家,應趕緊封好那幾個行腳幫的口,可老爺立馬大發雷霆,將我趕了出去。後來小人在睡夢中被人刺了一刀,裝死逃過一劫,小人推斷,應是我家老爺要殺人滅口。小人實在氣不過,想着拼死也要將實情告知大人。”
曹福來一口氣說完這麼多,眼神瞬間便黯淡了下來,原來他料想如此一番,接下來少不得要被各路人嚴刑逼供,便事先吞下了□□,戲已演完,人事已盡,接下來只聽天命,曹福來暗自長舒一口氣,氣絕身亡。
林彥上前探了探鼻息,神色大變,急道:“爹……”
林望搖了搖頭,殘局交給下人收拾,自己則帶着林彥去了書房。
“豈有此理!”林彥在去書房的路上越想越氣,一進門就冷笑道:“林家不過稍一勢弱而已,什麼牛鬼蛇神都冒出來了。父親可信那曹福來的話?”
林望捻鬚道:“無妨,林家累世公卿,豈是那等受人欺凌愚弄之輩。”
“父親的意思是……這其中有詐?”林彥道。
林望道:“林澹不過一旁支,多年不與我等走動,即便投了膠東,也不會冒然寄信與我。江狸不知打得什麼算盤,此事不似他的風格。”
林彥道:“即便那信是真的,也只是膠東單方面的招攬之舉,我們又沒有迴應,算的什麼把柄?”
林望搖頭嘆道:“皇上多疑,不管我們有沒有迴應,他都會先發制人,屆時我京中林氏怕是要步李迎潮當年的後塵,你大伯在鎮海,不反也得反了,爲今之計,你先帶着你娘和舅父一家女眷出城一避,萬一有事,我一人也好周旋。
林彥聞言當即反對:“不妥,萬一皇上本沒有生疑,我們這一走,反倒落人口實,逼得皇上多想了。”
林望沉吟不語,良久方道:“走吧,如今林家式微,給你伯父多些選擇也未嘗不可。”
林彥驚詫地看着父親,片刻後就眼冒精光,神情夾雜着些許期冀,上前兩步低聲道:“父親若真這樣想,那你一人在京豈不危險?反正這會兒您也是告病在家,不如同我們一道算了。”
“爲父尚且猶豫未決,再說我若離京,難保過於引人注意。”
“父親猶豫什麼?”林彥忙問。
林望一嘆:“當年先帝以淮安王起兵,我林氏即叛出東齊,投了趙辰央,這才短短不到三十年的時間,林家再叛一次,豈不令天下人不恥?”
林彥不以爲然:“當年東齊帝王無道,豪傑並起,林家棄暗投明,算不得什麼污點,如今李迎潮……,”林彥稍一頓,“也勉強可算出師有名,歸附者衆多,最多世人會說我林家不甘於人下,孩兒以爲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父親多慮了。”
“喲,”林望苦笑,“我倒沒看出來你小子還有些反骨。”
林彥也跟着苦笑:“孩兒整日賦閒在家,也着實有些氣悶。”
“哼,”林望白了他一眼,“氣悶?早前韓杉身爲相門獨子,尚且沒個一官半職,連科考都未有機會參加,你可見過韓杉人前人後顯露出半點怨懟之色?你呀,跟人家還是同齡!”
林彥神色微一恍惚,輕聲嘆道:“說來也快一年沒見韓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