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的晚上, 桑洲桃源街林府內外足足布有一千重兵,除留守軍中以防敵襲的少數將領外,肅王軍本部都尉以上級別及明軍、鎮海軍中重要人物悉數到場。
韓葳依舊易容跟在明城虎身邊, 東張西望之際竟然發現了個老熟人, 原來林彥已經入了鎮海軍, 一身戎裝地坐在林晟不遠處。韓葳猶豫再三, 決定暫時不過去相認。
李迎潮不再謙讓, 坐上了主位。韓葳在這種場合沒有資格列席,只能站在明城虎身後,李迎潮偶爾裝作不經意地向她看去, 發現她裝得一副恭敬肅然的模樣,卻趁着衆人不注意, 偷吃案上的果子, 李迎潮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心安, 暗暗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將她留在身邊。
酒過三巡, 林晟揮手示意堂中的一衆舞姬退下,向李迎潮道:“聽聞小王爺想聽煙雨樓璇娘之曲,林某人不負所托請來了璇姑娘,這就給大家獻上一曲。”
李迎潮一笑:“都說江南多才女,今日大家就託林大人的福, 見識一番。”
林晟道:“哪裡, 是託小王爺的福纔是。”
說着就有人搬上琴案, 置在堂中, 韓萱面紗遮面, 抱琴而入。衆人只見一女子步態輕盈,舉止爽利, 頗有大家風範,紛紛感慨此女確實名不虛傳,不是一般的坊間人物。
韓萱入座調琴,擡了幾次眼,只見場上之人清一色的戎裝鎧甲,又不敢明目張膽地搜尋,連人長什麼樣子都看不清楚,更別說找人了。
韓萱靈機一動,她不方便找韓杉,若韓杉真在場的話,就讓他來發現自己好了。當即放棄了準備好的破陣曲,一撥絃,旋律輕快而出,正是從前她在家中最愛彈奏的一支自制小調。
韓葳剛從明城虎的案上偷拿一塊糕點,聽到琴聲後整個人都呆住了,手中的糕點也掉在了地上。
這曲小調她太熟悉了,當初韓萱逼她學琴,她就拿這一曲練手,還經常故意彈錯,以示反抗。韓葳怔怔地轉頭,想仔細看看那彈琴之人是誰,脖子卻不聽話地僵硬無比,心底涌起一陣無法抗拒的恐懼,想看又不敢看。
韓葳兀自沉浸在回憶、害怕與期待當中,心中彷彿正經歷一場狂風暴雨,然而就在這時,一個略顯輕佻的口哨聲響起,繼而又是一片竊笑聲,將韓葳從內心的風雨中拉了回來。
口哨聲來自一個明軍中的低階將領,明軍之中很多人都難除痞子作風,根本就沒什麼心思聽琴,只是好奇彈琴之人面紗之下是個怎樣的容顏。
韓萱聽到了人羣之中有人起鬨,眼神帶着一層寒霜掃了過去,雙手陡然壓上琴絃,琴聲戛然而止。明城虎冷着臉轉頭,瞪了吹口哨的那人一眼,明軍衆人頓時噤聲,待場內重新安靜,韓萱纔好整以暇地接續前曲。
韓葳霎時間迷濛了雙眼,姐妹連心,她確定了韓萱就在堂中,就坐在那琴案後,除了她,還有哪個女子敢在林府招待小肅王的宴上如此甩臉色給衆人?
主座上的李迎潮嘴角微微一揚,心道這確實是韓萱的作風,只是轉頭去看韓葳,見她低着頭泫然欲泣的模樣,李迎潮不由心一沉,猛然醒悟到自己犯了個多大的錯誤。
韓葳攥着拳的手抑制不住地顫抖,胸口起伏之際,彷彿吸進的氣都化成了刀子,一路將自己千刀萬剮。她將韓萱此時的遭遇都歸咎於自己身上,如果不是自己閒着沒事招惹李迎潮,又怎麼會讓趙靈昭抓住韓家的小辮子?如果不是自己膽小怕事隱瞞不報,爹爹又怎會在那一晚冒然進宮,命喪內廷?如果不是這一切,韓萱又怎會在大婚之夜,身負喪母之痛逃出江家,流落江湖?如果不是這一切,韓萱還是與韓芙齊名的永安城第一才女,哪裡輪得到明軍之中這些不入流的登徒子當衆調笑?
李迎潮在座,衆人不敢過於放肆,那幾個明軍將領的口哨聲與鬨笑聲並不大,但落在韓葳耳中,卻刺得她心都要碎了。明城虎感覺到了她有些異樣,一回頭,被韓葳的臉色嚇了一跳:“你怎麼了?”
“我……我拉肚子。”韓葳說着轉身就跑,拼出全身力氣跑出了晚宴大堂,一路淚如雨下。
李迎潮差點從座位上彈起來去追,終究還是忍住了,如坐鍼氈地忍了片刻,便尋了個由頭起身離席,獨自一人出來尋找韓葳。
李迎潮心裡慌亂不已,不顧身份地闖入林家後宅,在不大的幾進院子中尋得滿頭大汗,好像今夜尋不到韓葳,這一輩子都不會再有機會了似的。
好在林晟早已安排妥當,早早地送妻女去了城郊別院,丫鬟僕從也跟去大半,所以一時半會兒還沒人發現,小肅王正失魂落魄地在人家內宅亂竄。
李迎潮瘋了一般地慌不擇路,突然一人閃至跟前,正是姚琪,姚琪手指了指花圃中間的一條小徑,李迎潮二話不說就跑了過去。跑過了兩重月洞門,李迎潮終於看見了竹林深處,正跪在地上撫竹大哭的韓葳。
韓葳聽到動靜,轉過頭來,淚眼婆娑的臉上竟多出好幾道血痕,乍看上去觸目驚心。
原來韓葳哭着哭着,突然覺得臉上奇癢無比,這纔想起自己臉上還覆着一層厚厚的易容用的膏藥,這膏藥平日裡都是無顏用一種特殊藥水,小心翼翼幫她弄乾淨的,然而這會兒韓葳卻不管不顧、氣急敗壞地狠狠撕下,把自己弄到破相都不自知。
李迎潮見狀身形不由一晃,差點摔倒。他知道韓葳這次是真得氣極,“對不起……”李迎潮聲音帶着顫抖,輕到他自己都不確定韓葳聽沒聽到。
韓葳站起身,面如死灰地向前兩步,道:“你早知道是她對麼?”
李迎潮搖着頭,明知怎麼解釋都是無力的,還是開口道:“我只是想……希望你能面對過去,不要再躲着我,我……”
韓葳一臉的絕望:“你明知道是她,故意讓她以這種身份來這兒彈琴,就是爲了刺激我,是麼?”
李迎潮一顆心彷彿沉入了暗不見底的深淵,不停地搖頭:“對不起,我不該逼你。”
“李迎潮!”韓葳神情幾近崩潰,伸出手狠狠推了他一下,眼中憤怒隨着淚水噴薄而出,咬牙切齒道:“你對我做什麼我都可以原諒,當初是我韓葳先招惹你我認了!但是你連累我家人,如今又侮辱我姐姐,我……”
韓葳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淚水完全模糊了視線,眼中一切都變得凌亂荒誕,李迎潮卻清晰感受到了她眼中恨意,那是真的恨極了一個人的恨意,凌厲、決絕,毫不遲疑,有那麼一瞬間,李迎潮甚至感覺自己跟她一樣鮮血淋漓了。
“是我的錯,全部都是我的錯,你要打要罵都可以,”李迎潮強壓下心裡的無奈與痛楚,沙啞着道,“我先帶你去找大夫好不好?”
“夠了!李迎潮,”韓葳憤恨地指着他,“從今以後你我二人恩斷義絕。不對……”韓葳說着突然大笑起來,“你我之間何曾有過什麼恩什麼義?本來就無從談起。”
“有!有過,”李迎潮也激動起來,抓着她的手腕道:“世子府的那段日子,你對我有多重要,早已不是‘恩義’兩個字可以說清楚的。”
“是麼?”韓葳再次笑了起來,眼中卻盡是冷酷無情,“看來小王爺早年腦筋確實不大靈光,我韓葳是什麼人?我爹孃寵我,哥哥姐姐疼我,永安城九街七坊哪裡沒我的朋友?你,李迎潮,不過是我無聊至極時才能想起的人罷了。”
李迎潮明知她故意說得氣話,也不禁有些心寒。韓葳卻絲毫不在乎他眼中的憂傷,繼續道:“不過你如今春風得意,我韓葳算得了什麼?萱姐算得了什麼?都是你可以利用的玩物罷了。不過我警告你,別指望打着我韓家的名義籠絡人心,我有一萬種方法在世人面前戳穿你的真面目!”
李迎潮踉蹌着後退一步,似乎不敢相信這是她說出的話:“你這麼……看我?”
韓葳冷冷地移開目光,一言不發地轉身,神情冷得讓李迎潮感到從未有過的陌生,轟然之間碾碎了他心中全部的美好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