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曉進了東宮就把楊蘇跟丟了。按理說她闖過瀛洲島國二王子府,現在連大趙皇宮也溜了一遍,進東宮已經沒什麼緊張感了,不過在東宮裡繞了一會兒,黎曉就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了,這裡的高手似乎比皇宮還多,好幾次都差點被人發現。
黎曉不知道韓葳被關在了什麼地方,毫無頭緒地亂竄了差不多半個時辰,還要提防不被值守發現,最終一無所獲,無奈之下只好鑽進一個沒人的雜物房稍事休息,正喪氣不已之時,卻透過門縫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經過,黎曉心下大喜,打開門迅速將來人拉了進來,正是韓芙的貼身侍女采薇。采薇正要大叫,好在見到摘下面巾的黎曉後及時捂住了嘴。
“快帶我去見你家小姐。”黎曉道。
“小黎姑娘?”采薇驚訝道,“你怎麼在這裡?”
黎曉“噓”了一下,示意她小聲,才道:“韓葳被抓進了這裡,我找不到她。”
采薇大驚:“你說葳小姐被……”采薇嚇得聲音不由又高了幾分,黎曉低聲打斷道:“想辦法帶我去見太子妃。”
采薇看了黎曉兩眼,總算冷靜了些,低聲道:“你等一下。”說着閃身出門。
不一會兒,采薇帶着一套跟她身上差不多的侍女服飾給黎曉,黎曉迅速換上,跟着采薇出了門。
采薇是韓芙從孃家帶來的貼身侍女,在東宮地位不一般,是以一路上雖然有人發現黎曉是生面孔,卻也沒人上前詢問攔阻。片刻之後,二人來到韓芙寢殿,采薇直接帶着黎曉進了裡間。
韓芙正打算沐浴,轉身看到采薇進來,道:“這麼快就回來了?”然後看到了旁邊的黎曉,奇道:“小黎姑娘,你怎麼在這兒?”
黎曉上前一步:“二小姐,恐怕出事了。”
黎曉穿成侍女模樣出現在此,不用說韓芙也料到出事了,當即道:“你慢慢說,怎麼了?”
黎曉剛要繼續說,卻又被韓芙擡手製止,韓芙看向采薇,道:“太子殿下在嗎?”
采薇搖搖頭:“方纔宮裡馬總管過來,殿下匆匆跟着他走了。”
“馬總管?”韓芙不禁凝眉,掂量了一下,覺得事情肯定不小,轉向黎曉道:“你說。”
黎曉便把自己在韓家和宮裡的見聞說了一遍,韓芙聽後臉色大變,轉身就要出門,黎曉問道:“你去哪裡?”
“不知爹爹出了什麼事,我得進宮看看。”
“養心殿已經被太子的人封鎖,連二皇子進去都要費一番周折,你能進去嗎?”
韓芙穩了穩心神,考慮片刻,道:“我也不清楚太子會把葳葳關在何處,不過此事不急,太子應該不會傷害她,我先回韓家同宋姨商議一下爹爹的事。”
黎曉點頭表示贊同,采薇也跟了上去,三人剛走出門外,就來了兩名守衛攔截:“參見太子妃,太子殿下有命,今夜請太子妃在寢殿中歇息,就不要四處走動了。”
韓芙沉聲道:“你什麼意思?”
守衛躬身抱拳,不卑不亢道:“請太子妃回到房內。”
“放肆!”韓芙怒道,“你敢囚禁我?”
守衛不爲所動,平靜道:“來人,請太子妃回房。”
韓芙不認得此人,見他油鹽不進的架勢也別無他法,只好拂袖轉身,回到寢殿之中。
黎曉自己找了張椅子頹然坐下,有些哭笑不得,這樣一來她幾乎等同於自投羅網了。韓芙更是坐立不安,憂心更甚,她和趙靈昭成親至今一直相敬如賓,如今趙靈昭竟然派人限制她的自由,可見要對韓家有大動作。
“希望宋姨沒事,也許她會有辦法。”韓芙輕聲嘆道。
話說宋良粟來到江家,也不待門人通傳和引路,直接闖進堂上席間,大略掃了一眼,見此刻還留下的,果然都是韓平川的心腹下屬。宋良粟心中驟然悲痛,心中僅存的最後一絲僥倖也消失了。
她明白江家把這些人留下肯定是太子的授意,很明顯,自己的夫君永遠也不可能從那座皇宮走出來了,只有這樣才能解釋爲何趙靈昭突然這般大膽甚至是魯莽,因爲韓平川死得不明不白,趙靈昭只能以非常手段把這些人控制住,才能避免非議蔓延,朝局動盪。
至於爲什麼要以這種拙劣的手段除去韓平川,宋良粟心中冷笑,李擎蒼死時她就明白,趙辰央沒有時間了,沒有時間慢慢佈局,細細籌謀,更何況如今肅王軍謀反,朝野反而被刺激得更容易齊心,死一個韓平川,根本興不起多大的波瀾,趙辰央有恃無恐,趙靈昭纔敢如此善後,皇家冷血,竟至於斯!
太尉江狸來到堂中,席間還在把盞的江漁在見到宋良粟的那一刻已然愣住,眼神躲躲閃閃,半天才支吾出一句:“小婿拜見孃親。”
“哼!”宋良粟心已涼透,懶得敷衍,自然是沒什麼好臉色給他,只對着坐在江漁旁邊的一個醉醺醺男子道:“李繼,明日不用當值麼?喝得這般醉,快帶着大夥散了吧。”
那被稱做“李繼”的男子晃了晃腦袋,勉力站起身,作揖道:“師孃教訓的是。”堂上其他人見狀也紛紛起身行禮,有些面帶愧色,有些則早已心生警惕,此時反而如蒙大赦,鬆了一口氣。
一襲寬袍廣袖的江狸站到堂中,面上一派疏曠的名士風度,絲毫不介意宋良粟的神情冷漠,微微一笑道:“韓夫人深夜到訪,不知有何指教?總不至於是專程來我這裡提點韓相弟子的吧?若真如此,您這位師孃還當真貼心呵呵……”
江狸說話的功夫,江家大門就已關上。宋良粟朝門的方向看了看,臉上露出一絲不屑神情,淡然道:“江太尉這是何意?怎麼,入了你江家,便出不去了麼?”
江狸明白宋良粟來此必是察覺到了什麼,不想再繞彎子,笑道:“韓夫人睿智有擔當,江狸一向佩服,但夫人想必也明白,這些都是太子殿下要留下的人,我勸夫人還是識時務爲好,不要輕舉妄動,尤其是今夜,韓相他……”江狸說着走近宋良粟,在她身前站定,微微前傾,低聲道:“夫人,大勢已去,哪怕是爲了韓杉,我勸你也不要公然與太子作對。”
宋良粟雙眼通紅,心中恨意叢生,如果今夜忍氣吞聲,趙靈昭就徹底控制了朝局,宋良粟豈能如他所願?她一聲冷笑,從容道:“如果今夜我一定要帶這些人走呢?”
江狸收起笑臉,有些無奈,低聲道:“夫人,殿下不是嗜殺之人,只是想談談而已。今夜這些人留下,日後平步青雲也未可知,但如果今夜這些人闖了出去,便失去了這唯一的一次棄暗投明的機會,夫人本是聰明人,何苦呢?”
宋良粟不再理他,閉着眼深吸一氣,生生將眼淚忍了回去,轉身朝堂中諸人望去,堂中諸人倍感不安,紛紛低聲喚着“夫人”“師孃”,宋良粟目光在衆人臉上緩緩遊轉,沉靜而通透,突然,她輕聲笑了起來,徐徐開口對衆人道:“諸位都是韓相選定之人,雖然有些我並不熟悉,但我清楚韓相看人的準則,我相信他的底線也是在場很多人的底線,我相信你們大多都有着同樣的熱情與理想。”
李繼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哽咽道:“師孃……”另有幾人也跟着跪倒,剩下仍在站立之人也是神色悲慼。江狸眉頭一皺,沒有阻攔,只是心下暗歎,等着宋良粟說完。
宋良粟流着淚微微一笑,繼續道:“今夜過後,不管諸位如何自處,都請不忘初心。韓相不是迂腐之人,他不需要別人爲他犧牲什麼,各位只要在今後的日子裡問心無愧即可。”
江狸聞言優雅一笑,以爲宋良粟是在勸衆人順勢而爲,剛想作揖道一句謝,說一句“夫人好氣度”,不料一擡頭卻大驚失色,只見宋良粟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毫不猶豫地手起刀落,刺上了自己的心口。江狸、江漁及堂上衆人紛紛大叫“不可”,奈何宋良粟悲憤之下動作太快,已然不及。
宋良粟早年出入軍旅,性情剛烈遠非尋常女子可比,整個刀刃都被她毫不手軟地送入胸口,正在堂上衆人驚呆之時,她又忍痛將刀抽出,血淋淋地拎在手裡,整個過程連眼都沒眨一下,嘴角還噙着一絲冷笑,狠狠道:“我今夜就把這條命扔在你們江家,我會在黃泉路上看着,趙靈昭怎麼去堵天下悠悠之口!”
江狸禁不住打了個戰慄:“韓夫人,你……這是何苦!”江狸重重嘆了一息,緊接着堂上響起一聲尖叫:“娘!”正是韓萱奔了出來,丫鬟豌豆緊跟其後,也是一臉驚惶。
宋良粟見到女兒,再也站立不住,捂着胸口跌倒在地。韓萱哭着跑過去,想擡手去按傷口,卻發現手抖得厲害,徒然沾了一身的血,不過在大紅嫁衣上也看不大出來。
“娘,你忍一下,”韓萱一把扯掉頭上的鳳冠,伸手去扶宋良粟,“我們去找大夫,現在就去。” 韓萱淚如雨下,心痛地渾身使不上力氣,扶了兩下都沒扶起來,眼看着傷口涌出的血越來越多,不禁跪地大哭。丫鬟豌豆早已被江家下人拉到一旁。明眼人都看得出,宋良粟一心求死,這一刀刺得斷然沒有後路了,堂上韓門中人都跪地痛哭,卻無人上前幫忙。
宋良粟伸手,輕輕幫女兒理了理亂髮:“別哭,娘對不起你們,顧不上你們了,不過……就算我不死,也救不了你爹,改變不了你們的命,娘……沒用啊。”
韓萱哭着搖頭:“你胡說什麼,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孃親。你等一下,我去找大夫,我……”韓萱突然想起了江漁,轉過頭對江漁說:“你幫我去找大夫好嗎?”
江漁面露爲難之色,看了看父親,沒有說話。韓萱顧不上心涼,就這樣跪着朝他挪近兩步:“江漁,幫我去找大夫,我……我求你了,我求你了。”
“萱妹……”事情演變成這個樣子,江漁心中也不好過,卻終究沒有動一下。他知道事情有些棘手,父親還在權衡,況且宋良粟的傷勢明顯沒有救治的必要了。
江漁的反應讓韓萱徹底絕望了,她茫然無措地四下環顧一番,見人人都以同情之色望着自己,卻仍舊把自己和孃親晾在中間,“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韓萱張着嘴,卻哭不出聲。
宋良粟虛弱地向韓萱招招手:“萱兒,不要求人,尤其不要求江家人。唉……”宋良粟看了一眼女兒身上的紅嫁衣,頓時淚流滿面。
韓家從不拿兒女婚姻做利益交換的籌碼,卻還是不能避免兩個女兒嫁得無奈,不管是嫁給趙靈昭的韓芙,還是嫁進江家的韓萱,宋良粟都難以想象她們今後何去何從。又想到不知能否順利逃出去的韓芷和韓杉,毫無蹤影的韓葳,宋良粟思緒翻涌,因韓平川的死而生出的一腔悲憤,又都轉爲滿心的不甘,就這樣睜着眼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韓萱小心翼翼喊了兩聲“娘”,宋良粟卻徹底倒了下去。
“師孃……”
“夫人……”
堂上頓時喊聲四起,韓萱放聲悲哭,江漁上前扶住她的肩,輕聲道:“萱妹,節哀。”
韓萱憤然轉頭,眼中充滿了恨意:“別碰我,”說着撿起宋良粟手中的匕首,站起身朝江狸奔去,“你做了什麼?爲什麼逼死我娘?爲什麼逼死我娘?我要殺了你!”
韓萱口中不住叫嚷着,神志已近崩潰,江漁忙攔住她:“萱妹你冷靜一下,我爹也有他的苦衷。”
“混蛋,我殺了你!我殺了你們!”韓萱夠不着江狸,拿起匕首就朝江漁刺去,江漁奪過匕首扔在一旁,緊緊抱住她,韓萱死命掙扎,對他拳打腳踢,江漁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江狸皺眉道:“老夫一向敬重韓夫人,何來逼死她一說?來人,帶少夫人回房間,沒我允許不得出來。”
下人們愣了一下,才明白這個“少夫人”指的是韓萱,手忙腳亂上前將韓萱和豌豆拖了下去。江狸嘆了一氣,對江漁道:“先找人將韓夫人屍身好生送回韓家,至於怎樣安葬,要請太子殿下定奪。”
江漁還未答話,大門外突然傳來爭執聲,只聽一個略顯老邁的聲音在門外大叫:“讓老夫進去,我都聽到萱兒哭聲了,江狸,你在玩什麼把戲?”
江府大門外,御史大夫宋良錚一腳踢開門衛,叫人強行推開大門闖了進來,一眼就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妹妹宋良粟。
江狸對宋良粟的死頗爲頭疼,橫生出這麼一個棘手的枝節,他心裡也是有苦說不出,正一股邪火無處發泄,見狀喝道:“宋良錚,你敢硬闖我江家,如此不將老夫放在眼裡,好大的派頭。”
“你……”宋良錚五十幾許的年紀,近來精神本就不太好,此時手捂着心口,幾要站立不穩,“江狸,你太也囂張,我妹妹慘死在你江家,難不成你還想關起門來瞞天過海?今日你不給我個交待我誓不罷休,立即隨我進宮去見聖上!”
宋良錚原本瘦高身材,一身的文弱之氣,但此刻心情激憤,上前死死拉住江狸不放,武將出身的江狸竟一時掙脫不掉他,只好怒道:“你這蠻人不動腦子、不講道理,你妹妹死在我家於我有何好處?她自己求死我有什麼辦法,來人,給我拿下這老匹夫!”
堂中頓時出現一衆江家護院,宋良錚怒目圓睜,喝道:“誰敢拿我!”他性情耿介無畏,朝堂之上連皇上都敢頂撞,此時當堂暴喝,一時還真沒人敢上前。
正僵持的當口,只聽一人沉聲道:“本宮敢!”江氏父子鬆了一口氣,趙靈昭終於趕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