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韓萱大婚,三公府巷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熱鬧喧囂,就連永安城內都好像一掃往日的陰鬱,變得豔陽高照起來。因賓客衆多,兩家又同住在一條巷子內,所以酒席籌備都混在了一塊,預備男賓客在江家,女眷在韓家,就連宋家都相助空出了兩進廳堂和院落,用來招待賓客。
韓氏姐妹和黎曉都來到韓萱房中陪她梳妝。韓萱頭髮被梳得溜光水滑,再扣上個鳳冠,雖看着嬌豔養眼,滋味卻着實不好受,好在喜服設計得還不算繁瑣,只求舒適大方而已,否則這一日可要遭罪。
韓萱皺眉託着頭上的鳳冠,像是要幫頭髮喘口氣似的,韓葳看她模樣,心災樂禍地打趣道:“萱姐今日任務艱鉅,怕是都沒空欣賞新郎官了。”
“去去去,”韓萱伸手抓向韓葳咯吱窩,“今天不準笑話我,否則等你成親那日,我給你好看!”
韓葳笑道:“那你要失望了,我不嫁人,我陪着大姐。”
韓芷正和韓芙整理陪嫁首飾,沒注意這邊的談話,韓萱和黎曉卻同時幽幽地看向韓葳,眼神有些無奈,甚至還帶着幾分憐惜。
韓葳退後一步,翻了個白眼,道:“你們這麼看我做什麼,現在這樣自由自在不是挺好?每日去醫館忙一會兒,累了釣釣魚,閒時翻翻書,聽個曲兒,打個盹兒,豈不美哉!若是終有一日能遍訪名山大川,旁觀世間百態就更妙了。”說着又滿不在乎地朝黎曉笑了笑,“是吧?”
黎曉抿着嘴想了想,她倒是認同這種想法,但看了看韓葳,總覺得她眼底有種遺憾,並沒有話中語氣那麼灑脫。但今日是韓萱大喜之日,黎曉也只是笑着道:“好,改日若韓大人准許,我陪你踏遍天下名山大川。”
韓芷、韓芙忙完走近三人,剛好這時一個侍女匆匆進來報信,接親隊伍已經在門外了。韓芙忙拿了紅蓋頭給韓萱,韓萱撇了撇嘴,小聲嘀咕着:“這個婚禮好無趣,出門兩步就到了。”
“合着萱姐是想繞城一週?”韓葳笑道:“走吧,我陪你。”
韓芷笑着打掉韓葳伸出的手:“別鬧了,快別站這礙事。”韓葳笑嘻嘻讓開,幾名侍女扶着韓萱出門。
韓葳和黎曉換了身男裝,悄悄跟去江家看熱鬧。禮堂之上俱是當朝權貴,黎曉躲在人羣中掃了眼對面,悄聲對韓葳說:“那邊的人看起來像西蜀皇室的。”
“咦?”韓葳有些意外,“西蜀皇室對大趙的關注也太密切了,什麼風吹草動都能把人招來。”
堂上二位新人正在行對拜之禮,禮畢後韓萱就被人引去了後院,酒宴馬上就要開始了。韓葳二人不便同一衆男賓客同席,便趁人不注意,溜了出去。
剛出門口,韓葳就見韓平川在一名宮中內侍的帶領下往巷口走去。“爹爹!”韓葳出聲喚道,走上近前,“爹爹要去哪裡?”
“皇上召見,我去趟宮裡。”說着見二人一身男裝,有些不快道:“快回家去,這會兒人多眼雜,晚上不要亂跑。”
“哦,”韓葳撅起嘴,納悶道:“今日是萱姐大喜之日,皇上怎麼這會兒召見啊,不能不去麼?”
“胡鬧,聖上召見,豈能推脫。”韓平川說着就轉身離開了,韓葳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怎地,心中一陣突如其來的忐忑。
韓平川被直接帶到了養心殿。趙辰央還是一副病容地半躺在榻上,韓平川擡頭看了一眼,驀地在心裡覺得,他應該不會再起來了,心中有些淒涼之感。
趙辰央笑着招了招手,示意韓平川走近些:“不知道是不是時日不多了,總是想起過去的事,總是想找你們這些老夥伴聊聊。老韓,咱們認識多少年了?”
韓平川一愣,隨即一抹苦笑,覺得皇上這會兒八成是犯糊塗,已經不記得今日是自己女兒大婚,心血來潮就找自己來敘舊。韓平川笑道:“皇上,臣當年二十五歲入淮安王府,算下來已經近三十年了。”
“三十年了,”趙辰央感慨道,“你我之間的分歧還是那麼多。”
韓平川心下一凜,笑得有些不自然了:“陛下這是何意?”
“我想了很久,覺得我們都該退了。”趙辰央道。
韓平川正色道:“事到如今,陛下連我也不放心了麼?”
“老韓啊,”趙辰央咳了兩聲,依舊是閒話家常的語氣,道:“你多年謹慎,留給朝野一個絕不結黨、不做權臣的印象,奈何太子一定,你就開始按耐不住,插手官員任用,怎地年紀越長,反而越沉不住氣了呢?”
“皇上,”韓平川站直了身,他每次想和趙辰央真正交心的時候,便會不自覺地放下謙卑之態,坦然道:“臣一心只求趙家江山永固,萬萬不敢同太子殿下作對,臣只是希望自己的話能得殿下認真思量。”
趙辰央閉目不語,片刻之後睜眼,對着殿中的老太監費力擺了擺手,不一會兒,老太監端着一個漆盤進來。韓平川臉色霎時間變得慘白,因爲他看清了那盤中之物,乃是專盛御賜毒酒的兩心壺。
韓平川面色悽然,猛地跪倒在地:“陛下,何至於此啊!”
趙辰央顫巍巍下掀被下牀,眼中也有些溼潤:“我陪你喝這一杯如何?”
老太監看了看趙辰央,最終顫抖着斟好了兩杯酒,一左一右分置兩端,趙辰央就近端起自己那杯,默然看着韓平川。
韓平川踉蹌着晃了兩晃,突然大笑起來。半晌,韓平川穩住心神,傲然道:“我二十五歲入淮安王府,陪陛下苦心籌謀,之後參與起兵,入軍出戰,孤身入肅王軍調停,不求裂土封侯,不求留名後世,只想有生之年能親手締造一個太平盛世,我以爲陛下是真懂我之人。”
趙辰央看着他決絕的眼神,一時感觸,幾度站立不穩,全靠身邊的老太監扶着。韓平川看他頹然之色,心中一片冰寒:“也罷,當初若無陛下賞識,我韓平川也就沒有施展抱負的這些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韓平川肅然一揖,“臣,問心無愧,陛下保重。”說着拿起近前的那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趙辰央愣了片刻,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酒,一聲長嘆,緩緩飲下。身旁的老太監哭着跪倒在地,哀聲道:“陛下!”
韓平川見老太監反應,神情有些愕然,不解地去看趙辰央,只見趙辰央笑着道:“老韓,其實這兩心壺中只有一種酒,只要你飲下,我便陪你!咱們兩個老兄弟,搭個伴兒。”
趙辰央原本就病重,毒性發作比韓平川快,幾句話說完就腹痛難忍,坐倒在地,大聲喘了幾口氣,對着呆立一旁的韓平川緩緩道:“我因病重而心急,除去李擎蒼之事準備不充分,大趙現在到了危難時刻,須得君臣上下一心,不能有半分猶疑,不能有半分慈悲。老韓,我是真懂你之人,懂你,纔不能留你。”
韓平川倍覺荒誕,不由失笑,笑着笑着也坐到了地上。老太監見二人之狀,一臉驚惶地連滾帶爬出了殿。
過了一會兒,趙靈昭匆匆跨進殿中,看到坐在地上的二人,驚得說不出話來。他原本剛剛離開江家的酒席回東宮,聽聞老太監的稟報,一杯茶水盡灑在了衣服上,卻也顧不得禮數,一路奔向養心殿。趙靈昭不由鼻子一酸,跪倒在趙辰央身旁,哽咽道:“父皇,兒臣……不是這個意思,兒臣真的不是這個意思。”
趙靈昭心裡清楚,要清除韓平川的勢力,父皇定然心存內疚,卻萬萬沒想到他選擇了這麼個同歸於盡的法子。
趙辰央擡了擡手,趙靈昭忙撲上前握住,只聽他有氣無力地道:“靈昭,我乃逆王出身,史書上本就沒什麼清白可言了,我拼着再留幾個污點,除去一切能牽制你的人,從今以後你看似一片坦途,實則更加艱難,因爲,你已真正成爲孤家寡人,須得有高於常人百倍的堅強才能保持自身的清醒,你……好自爲之!”
“父皇……”趙靈昭還想說什麼,但是握着他手的人已經永遠閉上了眼。韓平川無力地笑了笑:“殿下,這結果可還滿意?”
趙靈昭看着他,眼中有些茫然之色,韓平川皺了皺眉,體會到了大限將至的感受:“殿下,會放過我的家人吧?”
趙靈昭想了想,鄭重點了下頭,得到答案,韓平川笑着閉上了眼。
趙靈昭坐在地上愣了一會兒,父皇臨終之言還在耳邊迴盪,孤家寡人,百倍的堅強,保持清醒……趙靈昭面無表情地起身,一步步地走出殿外,被夜風一吹,神智頓時回來了。
等候在外的楊蘇忙走過來,低聲道:“殿下,出了什麼事?”
“封鎖養心殿,所有人一律不得出入,讓肖銳去給江太尉秘密傳個話,留下韓平川門人,我隨後就到。”
楊蘇已察覺出有大事發生,卻沒敢多問,轉身就要去安排,趙靈昭又叫住了他,道:“還有,派人密切留意韓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