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東海縣城中的一處富家宅院中,韓萱正坐在偏院的小亭階前,托腮望着天上的圓月癡愣出神。
這裡是秦淵的一個遠房姑母家,二人孑然一身地離開永安,只能先來這裡落腳,慢慢再作打算。秦淵自己就已是寄人籬下,韓萱心中更是難安。這位姑母原本與秦淵這等寒門小戶不怎麼來往,直到秦淵入京爲官纔開始有了些聯絡。此時韓平川倒臺,秦淵棄官離京,投奔而來,這位姑母也難免不那麼熱情。
秦淵一大早就出了門,至晚未歸,午後那會兒,這位姑母張夫人尋過來,拉着韓萱聊了一會兒家常,大體都是這位張夫人說着,韓萱微笑聽着,她也沒什麼家常能和這位不相熟的婦人聊,連姓名都是假的,韓萱在此只謊稱自己姓“宣”,是秦淵的朋友,好在這位張夫人識趣,沒對韓萱的來歷刨根問底。
張夫人絮叨了一些瑣事,才漸漸道出了來意:“秦淵這幾日在縣衙裡找了份活計,但是宣小姐你既是他朋友就應該明白,以我們家秦淵的聲名,只要他想,根本無需從這低級小吏做起,小肅王求賢若渴,他身邊都是武將謀士,根本就沒有秦淵這樣的人……”
一直沉默傾聽的韓萱突然打斷她:“夫人想讓我勸他去投李迎潮?”
膠東境內很少有人這樣直呼李迎潮姓名,在這裡,李家纔是正統,張夫人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訕訕一笑:“事已至此,是大趙朝廷先容不下他,又不是我們秦淵背叛在先是吧?只是這孩子有點死心眼,一直顧念他那已故的老師,所以……”
“夫人,”韓萱不想聽她說下去,“秦公子重情重義之人,自有他的道理,我無權干涉。”
張夫人面露不悅,看清了這位宣小姐與秦淵是一類人,不由在心中諷道:“裝什麼清高!還不是夾着尾巴跑到了反賊的地盤?”一邊心裡嘀咕着,一邊對韓萱一笑:“那是,我這不是看他任個小小主簿有些屈才嘛,那成,你歇着吧,不打擾了。”言罷拂袖離去。
此時夜深人靜,韓萱回想着張夫人的話,心中也不由有些糾結。正出神間,秦淵大步走進院中,見韓萱,急走兩步上前道:“怎麼這麼晚了坐在地上了?快起來,小心寒氣。”
韓萱擡頭一笑,起身道:“你如今是大忙人,見你一面不容易呢。”說着擡手邀秦淵入小亭,亭中桌上擺了幾碟小菜和一壺酒,菜品上置有盤罩,尚有餘溫,酒也在小爐上熱着。
秦淵入座,笑道:“我一聽說你找我,馬上就趕過來了。今日怎麼這麼有興致?”
韓萱斟滿了兩杯酒,舉杯道:“先乾一杯,再說事。”
韓萱兩個多月來一直鬱鬱寡歡,食不下咽,夜不安寢,讓秦淵憂心不已,此時突然見韓萱面上多了幾分開朗,秦淵也不由心情大好,舉杯一飲而盡。
“是這樣,”韓萱放下杯子,緊抿着雙脣,很認真地斟酌了一番言辭,才道:“我這幾日也出去轉了轉,剛好遇到一個戲班在找樂師,人都還不錯,我決定隨行,好歹也能掙上幾兩銀子,混口飯吃。”
秦淵聞言,舉着空杯子凝望着她,先是一臉驚詫,而後眼中的神采一點點黯淡,低下了頭。韓萱心中一酸,硬起心腸道:“戲班嘛,居無定所的,也不知以後還能不能相見,所以……這頓酒算是爲我餞行吧。”
秦淵低頭沉默,半晌才啞聲道:“我怕江家的人還在找你,況且……老師若知道你要去過那種顛沛流離的日子,想必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心。”
韓萱一笑:“不偷不搶,自力更生,我爹孃沒那麼多忌諱,至於江家,我會小心的。”
秦淵見她故作灑脫的神態,反而更加心痛,突然激動地抓起她的手:“萱小姐,我預支了俸祿,今日又在外面看了幾處宅子,原本打算明日便帶你去的,我知道你在這裡待得不自在,我帶你走好不好?我可以照顧你一輩子的,你相信我!”
韓萱默默抽出了手,有些不敢看他:“秦公子,你不需要再爲我做什麼了,就算我爹對你有些恩情,你也早報答了他,更何況爹他賞識你是你自己的本事,你不用……”
“我沒有在報恩!”秦淵打斷道,“不是報恩,我只是……想照顧你,僅此而已。”
壓抑在心底的話終於吐了出來,秦淵心中一陣空落落的。多日來二人同行,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的感情,唯恐惹得韓萱不快。雖然如此,韓萱是人而非頑石,如何感覺不到他的心意?只是如今她心裡又怎容得下這種男歡女愛?當即側過臉去,暗自嘆息,決然道:“我乃罪臣之女,江家的棄媳,你一個大好男兒,不能跟我過這種見不得光的日子。你的心意……我當不起!”
“可我不在乎!”秦淵高聲道,語氣有些激動,聲音冷不防地迴盪在這靜夜裡,好似千斤重的大石狠狠砸在韓萱心上。
這些日韓萱不斷想起孃親死在江家的情形,滿堂之人,包括江漁,都對自己的無助無動於衷,她心中怨恨的同時更加確定了一件事,這世上沒有誰是可以依靠的。想到此,韓萱深吸一氣,又倒了一杯酒,讓滾燙的酒沖走心裡的酸澀,不再給他任何迴應。
秦淵見狀,有些氣餒地也給自己倒了一杯,猛地一口灌下去,苦笑出來。
他突然懷念起在永安城中的日子,明明那時候只遠遠望她一眼便能會心一笑。韓門中人就屬他跑韓家跑得最勤快,雖然不大能見到內院女眷,但偶爾聽到她隨手撥弄琴絃,各種別具一格甚至稀奇古怪的旋律隱隱傳來,韓平川往往一臉無奈地對他一笑,卻從未發覺過秦淵心中的嚮往之意。
後來韓家一夜之間翻天覆地,秦淵帶她出城,親眼目睹她的憤恨、她的落寞,她脆弱時他耐心陪伴,她犯倔時他耐心疏導,不知不覺中,秦淵想守護她的心變得愈發堅定。
秦淵一直以爲自己別無所求,只想看着她平安喜樂,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然心有不甘。他不知道她有沒有徹底放下江漁,但她心裡好像自始至終都沒有他秦淵的位置。
秦淵不再說話,只低頭喝着悶酒,良久,韓萱開口打破沉默,語氣雲淡風輕地道:“對了,今日你姑母來找我了。”
秦淵一愣,旋即瞭然。張夫人攛掇自己的夫君四處託人,想要舉薦秦淵給李迎潮,還沒把他這個窮酸掃地出門,想來是發現這個侄兒奇貨可居。秦淵心裡牴觸,沒怎麼理會,此時韓萱提起,秦淵不由哂笑:“你的意思是?”
“也無不可,”韓萱果斷道,看不出半分猶疑,“還是那句話,你不欠韓家的,你有權選擇自己的路。”
秦淵心裡莫名一陣氣悶,已有了些微醉意的眼看着韓萱,突然大笑起來,末了又直視着韓萱的眼睛,低聲道:“在你心裡,我真的就什麼都不算麼?”秦淵啪地一聲放下杯子,起身就向院外走,頭也不回地道:“你不用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與我劃清界限,若我真的那麼惹你厭煩,”秦淵腳步一頓,一聲重嘆,“我答應你絕不糾纏就是了。”說完快步離去。
韓萱呆坐亭中,欲哭無淚,一杯一杯地將剩下的酒喝完,踉蹌回房,明明眼前模糊一片,心裡卻又有個聲音無比清晰:“你真的傷了他了。”
次日,秦淵一大早就出了門,又是晚上才歸。剛一進門,丫鬟就迎了上來:“秦公子,那位宣小姐午後就收拾行囊,向夫人辭行後獨自離去了。”
秦淵腳步一頓,聲音有些無力:“知道了。”而後怏怏回房,一頭栽倒在牀上,心中上演了一番天人交戰。
去找她麼?這麼小的縣城,城裡哪來了戲班,稍一打探就能知道,但秦淵最終還是沒有起身。他若像最初那樣別無所求,此時說不定就毫不猶豫地衝出去找她了,然而他越是心有不甘地生出幾分佔有慾來,此時就越是拉不下臉來。因着這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自尊,秦淵堵着一口氣,煩躁地拉過被子,擺出了一副矇頭大睡的姿態,實際上睡沒睡着,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秦淵又在張家住了幾日,然後花光了自己爲數不多的積蓄,給姑父姑母置備了些禮物,算是謝過張家多日的收留,隨即又向二位長輩辭行,就此離去。
秦淵糾結多日,終究還是放心不下韓萱,這纔開始打探城中哪裡有戲班,得到的回覆卻是,唯一的一個戲班幾日前已經離開了東海,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