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路從遼北趕回上京城, 來自永安的任命陸續而至:在上京設遼北都護,由連峻率軍常駐;膠東肅王軍蕃號不變,由余勝翼任大將軍, 執掌兵符;至於原本在膠東任統帥的莊璟, 據傳令內監的說法, 韓杉有意召其入朝。陸仕潛本無官無職, 韓杉卻言明要他回永安覆命, 想是要了解他們尋找李迎潮的詳細情況。
三月底的一個晴好午後,韓芷與韓萱低調入永安城,沒有回吉安巷韓府, 也沒有入宮,而是直接去了城西宣崇觀。
小嬰孩漸漸又長開了些, 咿咿呀呀很是好動, 眼睛黑亮得像兩顆純淨的寶石, 漂亮得讓人一見忘憂。韓芙低頭晃着搖籃,采薇在院中曬着被子, 韓芷與韓萱被一位小道童領到後院,見到這一幕時,恍然覺得自己走進了一戶普通人家,天大的煩憂也不過柴米油鹽。
韓芙看到二人時愣忡了一瞬,旋即笑了, 淡然, 卻也有着發自真心的喜悅。二人一路上都很擔心, 怕會見到一個心如死灰的韓芙, 面對至親卻相顧無言, 待見到韓芙的那一刻就都釋然了。
韓芷上前抱住韓芙,哭道:“對不起, 留你一個人面對這麼多事。”
韓芙眼中也有淚光閃爍,笑道:“你們都平安就好。”
韓萱跟在韓芷身後,腳步有些猶疑,不敢上前,神情複雜地看着韓芙,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韓芙笑着拉過她:“這麼久不見,你這張揚的丫頭倒變得安靜了。”
一切都像是最初的樣子,至少這三人還是,連最艱難的韓芙都熬過來了,她還有什麼不能放的呢?韓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裡的包袱終於卸掉了。
韓芙拉着二人去看搖籃裡的嬰兒,韓萱勾了勾他的小指頭,小嬰兒就咯咯笑個不停,韓芷觀察韓芙的神情,終於放下心來,問道:“孩子叫什麼?”
“我想叫他無憂,趙無憂,不過……”韓芙擡頭,輕聲一嘆,道:“本想問一下定襄王的意思,但是他已被囚禁在府中,我見不到他,聽說有些意志消沉。”
韓芷還未說話,一旁韓萱先火了起來:“囚禁?杉弟他竟然囚禁趙靈暉?我找他說理去。”說着便怒而起身,跑了出去。
“萱兒……”韓芙在後面叫她,根本叫不住怒氣衝衝的韓萱。韓萱心中早已對韓杉不滿,覺得韓芙被逼得隱居道觀都是拜這個弟弟所賜,現在又把與韓家交好多年的趙靈暉囚禁在府,韓萱來到宣崇觀門口,對等在外面的內監道:“立即進宮,去見你的皇上!”
韓芷只嘆了嘆氣,沒有阻止,苦笑着對韓芙道:“隨她吧,有個人去跟杉弟吵一吵也好,免得他太快忘了自己是誰。對了,見過冉冉了嗎?”
“一進城便過來看我了,”韓芙道,而後又似有深意地笑了笑,“杉弟真是有福之人,多少人娶了這樣的家世背景已是知足,他還能碰到這般與他情投意合的好女子。”
韓芷笑而不語,韓杉與林冉應算是情投意合吧,但韓杉與林家實際是個雙向選擇,林家這場賭,贏的着實不少。韓芷小坐了片刻便起身離去,韓芙知道她要去哪裡,也就沒有出言挽留。
半個時辰後,韓芷出現在了定襄王府門口,府外圍了層層重兵,韓芷心下奇怪,趙靈暉一個很少插手政事的閒散王爺,值得韓杉這般不顧非議、興師動衆?
韓芷壓下心中疑慮,擡腳向大門走去。領頭小將上前攔截,韓芷對這人有點印象,似乎是在韓杉身邊辦過事的,當即冷冷道:“不認識我?”
那小將聲音有點發虛:“認……認識。”
“那就請讓一下。”韓芷說着便硬闖了過去,守門小將不敢真攔,畢竟若起了衝突他也擔當不起,只好眼睜睜看着韓芷推開大門走了進去,半天才想起來派人通知宮裡。
宮中御書房,駱無霜正在彙報他們整理出的各部官署事項,條條樁樁甚爲繁瑣,雖然有些東西韓平川教過他,但畢竟彼時事不關己,有些東西難免不求甚解,如今要重新梳理趙靈昭改革到一半的官制,韓杉不得不拿出年幼時讀書習字的耐心,沉下心來重新來過。
就在這時,韓萱突然不顧宮人攔阻地闖了進來,見駱無霜在旁,道:“我有話同皇上講,煩請駱先生迴避一下。”
駱無霜看向韓杉,韓杉點了點頭,駱無霜便向着韓萱一揖,默然退出,還使眼色讓外間的小太監去房外守着,順勢帶上了門。
房內只剩韓杉與韓萱二人,韓萱看了看端坐案後的韓杉,見他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便心裡不爽,直接道:“你給我下來!”
韓杉不由一愣,旋即失笑,起身走了下來:“沒直接把我給拎下來,還知道讓駱無霜迴避,小弟真要謝謝萱姐給我留了幾分顏面。”
“你少嬉皮笑臉的,”韓萱不客氣道,“芙姐的事我就不說了,估計說了也沒用,但是你囚禁趙靈暉做什麼?他那種人能撲騰出什麼水花來,能礙着你什麼事?”
韓杉嘆道:“萱姐,連你也覺得我變了麼?你們每一個人都有自己在乎的人,都有自己要守護的人,只有我,我要顧慮到所有人,沒得選也沒得挑。”
韓萱被他堵得瞬間沒了氣焰,半晌,低聲道:“說得好像自己多委屈似的,我若真當你變了,就不會跑來跟你找架吵了。”
韓杉苦笑:”不過有一點我是贊同的,趙靈暉確實礙不着我什麼事,但是不如此,又怎能讓大姐正視自己的心意呢?”
話說韓芷大白天闖進定襄王府,走了半天竟沒看見半個人影,府中雜亂得明顯已經多日沒人打掃。韓芷一路尋到內院後園,纔看到趙靈暉一個人抱着個酒壺歪倒在迴廊上,再晃一晃估計就要掉進身後的水池裡。
韓芷皺着眉走至近前,見他似醉得不輕,無奈一嘆,費了半天力氣纔將他扶進前方涼亭中,氣喘吁吁地問道:“人呢?只剩你一個了?”
等了片刻,趙靈暉才緩緩睜開眼,渙散的眼神遊轉了半天都沒看到人,嘴裡咕噥着:“誰在說話?”
韓芷擡手就拍了他一個巴掌,雖然沒用什麼力氣,眼中卻隱隱有些怒氣:“你這是做什麼?”
趙靈暉迷濛着眼向韓芷看去,半晌才確定了眼前之人,笑着道:“芷妹你回來了,路上累不累?”
韓芷上前搶走了酒壺,怒道:“我問你人呢?”
趙靈暉一臉嬉笑:“什麼人?我不是人嘛?你來這裡還想找誰?”
韓芷四下看了看:“小鷹也走了?”
“哦,城破前夜我便已將他送去醫館了。”
韓芷聞他一身酒氣,心裡一陣難受,也沒了生氣的勁頭,道:“你這是喝了多少?吃過飯了嗎?”
“吃過了,”趙靈暉呵呵一笑,“你的好杉弟天天好酒好菜地招待,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你說說,哪個階下囚能住這麼好的院子,過得這麼舒坦?”
韓芷道:“舒坦你還把自己搞得爛醉如泥?跟我發牢騷還拐彎抹角的?我等下就去跟杉弟說,讓他還你自由。”
“自由?”趙靈暉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一直笑到自己一屁股從石凳跌到地上,纔有氣無力地低聲道:“我不走,你就讓他關着我好了,我不出去。”
“不出去?”韓芷正扶他扶到一半,聞言又氣得將他推回地上,冷冷道:“打算一輩子窩在這裡,再也不見人了?”
“我還有什麼資格見人?”趙靈暉突然指着自己,“你看看我的臉。”
韓芷不明所以,冷覷着他道:“看到了。”
“滿臉都寫着‘不肖’。”趙靈暉眼神突然恢復了清明,不見半分醉意,“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廢物一個。”說完又兀自笑了起來。
韓芷鼻子一酸,連忙轉過身,道:“你何至於這樣罵自己?”
趙靈暉道:“父皇死的時候我什麼都做不了,三弟死的時候我也什麼都做不了,這世上還有比我更沒用的人嗎?不該罵麼?”
韓芷突然轉身,紅着眼大聲道:“總之你不能這樣罵趙靈暉!你……”韓芷話說一半,發現自己眼淚掉了下來,又氣急敗壞地捂着眼轉了過去,默默抽泣着。
趙靈暉一愣,一時手足無措起來,晃悠悠地站起身,忍着頭暈,苦笑道:“不罵就不罵唄,你別哭啊。”
韓芷心中有種前所未有的恐慌。之前她已經快要釋然,相信時間早晚可以治癒一切,抹平一切,但是如今趙靈昭的死,給二人之間又添一筆新的仇怨。韓芷隱約覺得,這一次,她跟趙靈暉也許真的會就此疏遠。
韓芷越想越心傷,趙靈暉見她絲毫沒有平靜下來的徵兆,嘆息道:“芷妹你放心,我不會再喝酒了,只是……想一個人靜靜。”
韓芷聞言卻更加難過,“想一個人靜靜”這種話,她不知對趙靈暉說過多少次,如今自己第一次從他嘴裡聽到,總算體會到了是何種滋味。
韓芷愣忡了許久,趙靈暉似乎在身後又嘮叨了什麼,她一句也沒聽進去,終於,太陽落山的時分,韓芷心中有了計較,當即轉身道:“你休息吧,我進宮見杉弟,明日過來看你。”言罷匆匆離去。
趙靈暉見她走得毫不遲疑,頹然一嘆,怏怏回房,一個人倒在牀上發呆。整個府邸寂靜異常,只能聽見自己一下一下的呼吸聲,趙靈暉數了一會兒,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趙靈暉發現自己好似在一輛馬車之中,車簾飄動之際可見外面還是深夜,趙靈暉心下奇怪,透過車簾縫隙向外望去,似乎馬車是行進在一片城郊野地之中。
“應該是做夢吧?”趙靈暉心道,當即閉上眼睛,打算繼續睡覺。馬車顛了一下,趙靈暉腦袋撞到了車壁上,頓時一陣真實的疼痛襲來,趙靈暉始覺這不是夢。
趙靈暉心下大驚,想要直起身來,突然發現自己是被五花大綁着的,不禁驚呼出聲,大聲道:“喂!什麼人?想幹什麼?”
“哦,你醒了。”
車外一個女子聲音響起,趙靈暉心下稍安,因爲這是韓芷的聲音,忙道:“芷妹,你這是做什麼?是你綁的我?”
韓芷聲音鎮定如常:“嗯,我帶你去崑崙。”
“啊?”趙靈暉一頭霧水,“發生了什麼事?爲什麼去崑崙?”
車外韓芷道:“那裡很安靜,你想靜多久靜多久。”
“不是……”趙靈暉在車內勉強直起身,“芷妹你……什麼意思?”
“就這個意思,我帶你離開,你小侄子有我妹照看着,無須掛心。哦對了,你的迷藥藥效過了麼?要不你再睡一會兒。”
車內沉默了良久,趙靈暉總算想明白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苦笑道:“芷妹,你綁着我也太……認真了吧?你還真把自己當綁匪了不成?”
韓芷不理他,只專心趕車,又過了一會兒,車內趙靈暉道:“芷妹,能把這繩子解開麼?”
韓芷依舊不搭理他,畢竟趕車是個技術活。趙靈暉又道:“女俠,能把這繩子解開麼?”
韓芷默不作聲,趙靈暉又到:“女大王,能把這繩子解開麼?”
韓芷不耐煩道:“你能不能安靜一會兒?不是你自己說要靜靜麼?”
趙靈暉:“……”
沒過多久,趙靈暉在車內哀嚎起來:“芷妹……”
馬車停了下來,韓芷一掀車簾,皺眉道:“怎麼了?”
趙靈暉一笑:“我想小解。”
韓芷無奈鑽進車內,伸手去解趙靈暉身上的繩子:“我警告你,敢耍花樣的話,下次中的就不是迷……”
韓芷話還未說完,整個人便落入了趙靈暉的懷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