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迎潮一行人原地休整了兩個時辰後便起身收拾,打算繼續趕路。一向心寬體胖的趙辰嘉實在忍不住面露苦色,他那看似壯碩的身板實則都是虛張聲勢,經不起折騰,恐怕就算沒被喂□□,此時的臉色也不會好看。陸仕潛一直守在他身邊,半點也不敢分神。
李迎潮不再上馬車,而是挑了一匹馬翻了上去。那馬原地打轉一圈兒,李迎潮晃了兩晃,終究還是穩住了。他多年未碰馬,馬術生疏得很,卻又不能繼續縮在車中,他是回膠東接管肅王軍的,若是連馬都不會騎,談何服衆立威?
駱無霜見狀忙策馬靠近,出言指點一二,李迎潮點頭表示感謝,又看了眼一臉虛相,正笨拙地往馬車上爬的趙辰嘉,聲音冷冽地道:“駱先生,此人我要帶回膠東,殺不了趙辰央,那就先拿他弟弟開刀,以祭我父在天之靈!”
駱無霜四下看了看,低聲道:“我們畢竟只有四人,一直帶着這隊人馬上路,就算多了一個姚琪,也難保不出什麼意外。”
“哼,就憑他?”李迎潮看向趙辰嘉的眼中滿是不屑,但看了眼四下裡的淮安王親兵,心裡也有些猶豫,就在這時,姚琪突然跪下,以耳貼地半晌,起身走到李迎潮身邊,神色有些緊張:“殿下,有一隊人馬朝這邊奔來,速度很快。”
李迎潮意外道:“趙靈昭的人這麼快就反應過來了?”
駱無霜神情凝重,語氣不太確定:“不好說,殿下先行,我們儘量同來人周旋一段時間。”
李迎潮點頭:“駱先生同我一道吧,由師父和連將軍帶着淮安王在後,應該可以阻個一時半刻。”
駱無霜點頭,與李迎潮一起策馬而行。駱無霜不會武,李迎潮又是個連馬都騎不穩當的半吊子,姚琪便上馬跟在其後:“我也同殿下一道。”
孰料幾句話的功夫,衆人便聞馬蹄聲大作,一隊騎兵以迅雷之勢衝入視野。
“殿下快走!”姚琪還以爲追兵趕來,一鞭子抽向李迎潮的馬,那馬吃痛,一個揚蹄差點將李迎潮掀翻在地,李迎潮費了好大勁兒才穩住身形,那馬卻又被眼疾手快的連峻勒停了,連峻道:“殿下,好像是我們的人。”
李迎潮和駱無霜轉頭看向正奔過來的諸人,確實是清一色的肅王軍鎧甲與軍服。連峻提氣喊道:“前方何人?”
“肅王軍騎兵營校尉史冰,參見連將軍。”爲首一騎喊道。
這隊人馬正是隨李擎蒼而來的三百精銳,經過禁軍青龍大營的一場突圍廝殺,死傷過半,只剩一百多人。衆人都憋着一口氣在夜色中死命奔襲,有的後背還掛着箭矢,此時陡然聽到史冰叫出“連將軍”,俱是鬆了一口氣,這一鬆懈,不少人甚至直接摔下馬來。
連峻愕然:“你們怎麼在我們後面?”
史冰翻身下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邊大聲喘着,一邊將經過大致講了一遍,李迎潮在旁靜靜聽着,待他講完後問道:“這麼說餘勝翼還在後面?”
史冰不識李迎潮,下意識地去看連峻,連峻這才介紹道:“這位便是世子殿下。”
史冰愣了一瞬,又連忙跪在了地上,身後的兵士見狀也紛紛跪了下來。李迎潮到底真傻假傻,肅王軍中也只有部分核心將領才知道,此時史冰等人親見李迎潮,真相便不言而喻了。李迎潮微微一笑,擡了擡手,道:“非常時期不必多禮,諸位隨意就是,抓緊時間歇息。”
史冰便略微放鬆了些,繼續道:“餘將軍孤身斷後,也不知跟不跟得上來,唉……”
李迎潮眉頭一皺,陷入深思,連峻卻很篤定地道:“殿下放心,他不會有事的。”
“嗯,”李迎潮點了點,“我們在此再停留片刻,一來諸位將士緩口氣,二來看能不能等到餘勝翼。”
這時姚琪已找來一個醫藥箱,給受傷的兵士進行簡單包紮。
趙辰嘉縮在車中哀嘆連連,之前隊伍中只有五個敵人時他尚且不敢反擊,現在對方又來了一隊人馬,還一個個一臉兇相,渾身血跡,趙辰嘉一副萎靡之態,看都懶得向外看一眼了。
“混賬!”永安城東宮偏殿,趙靈昭被人從睡夢中叫醒,草草披了件外衫,罕見地大發雷霆,案上硯臺被他一怒之下扔了出去,“三百肅王軍就能衝出禁軍大營,你們這些飯桶還能幹什麼?什麼狗屁天子之師,能指望你們上戰場嗎?”趙靈昭氣着吼道。
傳信之人不敢避讓,咬牙領受了這一砸。肖銳低頭立在一旁,噤聲不語。趙靈昭一向清雅大度,吼了兩句人就冷靜了,隨即又詫異起自己的暴躁來,不由靠在案後的狐裘中閉目養神了片刻,方纔開口道:“去把宋志博叫過來。”
小半個時辰過後,宋志博大步流星邁進殿中,一撩衣襬,跪倒在地:“參見太子殿下,殿下有何吩咐?”
趙靈昭輕聲一嘆,道:“從明日起你來負責訓練新軍,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能滾的就讓他們滾回去。”
宋志博一愣,訓練新軍是需要一定資格的,看來趙靈昭是打算升他的軍銜了,原本宋志博還擔心趙靈昭上位會報復宋家,現在看來是自己多慮了。宋志博面色沉靜,恭敬道了聲謝。
“原來的城門校尉一職,”趙靈昭指了指旁邊的肖銳,“你同他交接。”
肖銳一喜,跪地道:“謝殿下。”
三日之後,寅卯之交,曠野濃霧正酣,陣陣馬蹄聲自霧中傳來,在這萬物靜待天光的時辰,尤顯沉鬱肅殺。
餘勝翼早已趕上李迎潮一行,衆人在這個萬籟俱靜的時刻進入膠東地界,踏進了肅王軍的勢力範圍,然而,心神卻仍舊不得放鬆。李迎潮放馬緩行,身後的隊伍也不約而同停了下來。
“殿下,”駱無霜拍馬走近,“要不我們先在此等候,派個人去前面探聽一下肅王軍內的情況。”
李迎潮眼中一片沉靜:“若肅王軍有變,駱先生可有應對之策?”
“目前沒有。”駱無霜直言道,“我想了多日,還是覺得,此行雖看似兇險,實則勝算頗多。”
“哦?”李迎潮眉梢一揚,“我只知父王對莊璟絕對信任,我小時候見過莊叔幾次,接觸不多,先生對此人有把握?”
“至少七分。老王爺剛走,殿下歸來,又有連餘二位將軍死心追隨,莊璟雖在肅王軍威望甚高,但遠沒到一手遮天的地步。而且,即便軍中有人存了二心,此時也不是撕破臉的良機,否則將士寒心,有傷筋動骨之危。一個四分五裂的肅王軍,對誰都沒有好處。”
李迎潮道:“那趙氏父子,到底憑什麼暗害我父王?”
駱無霜苦笑:“所以,我只說有七分把握,不是十分,派人先行探查情況是爲上策。”
“不用了,”李迎潮淡然道,“不管肅王軍內是什麼情況,我都沒有退路。若連膠東境都不敢入,我還談何起兵!”說着揚鞭策馬,向前奔去。
駱無霜望着他的背影一笑,經過之前在世子府拆解棋局,駱無霜還擔心多年的質子生涯,會把李迎潮變得謹慎畏縮,現在看來倒是多慮了,李迎潮已經很快進入了自己的新角色。
李迎潮一馬當先,一百多名騎兵營精銳裹挾着淮安王府親兵跟在其後,曙光好似受到了召喚,從天邊從容而來,漸次撕裂霧靄。
李迎潮衝破最後的晨霧,突然收繮勒馬,□□烈馬不由仰天長嘶,只見前方驀地出現一個浩大軍陣,目測有過萬人馬,軍容嚴整,寂靜無聲,鐵甲與矛鋒的微芒頓時將本就微弱的曦光壓了下去。
李迎潮神情肅穆,稍一停頓後即拍馬前行。駱無霜心頭一陣緊張,出聲喊道:“殿下!”
李迎潮擡手,制止了他人跟過來,片刻之後便隻身來到軍陣前方,身後馬蹄響起,是餘勝翼和連峻跟了過來,一左一右,如兩尊煞神。
軍陣中一老將軍打馬而出,奔至李迎潮面前,翻身下馬,跪倒在地,聲如洪鐘:“先鋒營主將莊璟,率三千先鋒營精銳,恭迎世子回鄉,請世子校閱!”
李迎潮面不改色,下馬走到近前扶起莊璟,只覺此人面目竟與自己的兒時記憶差不多,絲毫不顯老態,淵渟嶽立,目光沉毅之中透着睿智,二人對視片刻,李迎潮微微一笑:“莊叔辛苦。”
話音剛落,便見又一名武將打馬越陣而出,跪在李迎潮面前,朗聲道:“騎兵營副將王鑄,率兩千輕騎兵精銳恭迎世子回鄉,請世子校閱!”說着又向餘勝翼一拜:“參見餘將軍。”
餘勝翼點了點頭,隨後又有三名將領上前,其中一人大聲道:“北騎營副將周良,率兩千重騎兵精銳恭迎世子回鄉,請世子校閱!”說着轉向連峻:“見過連將軍!”
“步兵營主將陳廷祖,率兩千步兵精銳恭迎世子回鄉,請世子校閱!”
“綠柳營主將姜衍,率一千綠柳營精銳恭迎世子回鄉,請世子校閱!”綠柳營由各類奇人異士組成,每遇戰事,便成一支無孔不入、出人意料的奇兵,主將姜衍出身綠林,後被李擎蒼招安。
李迎潮默然看向幾人身後的軍陣,感受着那份沉寂之中自然而生的肅穆與莊嚴,突然有一瞬間的惘然。這些人都是精銳中的精銳,在戰場上都是不可一世、勇往直前的勇士,卻僅僅因自己死去的父親而奉自己爲主。駱無霜和姚琪已經拍馬走近,李迎潮回頭看了看,莫名地控制不住想要嘆息。
這就是父親留給他的一片天,若沒有它,他就什麼也不是,將無聲無息地老死在永安城中;若撐起它,就猶如逆水行舟,從今以後,眼睛便只能看向前方,這世上,就只剩下一條不歸之路是屬於他。
李迎潮略一愣忡,待回過神來,眼前已朝陽普照,金光燦燦,衆將士迎着金光的臉龐堅定而無畏,充滿了對他的無條件信任,李迎潮一時間又心神激盪起來。
這時,莊璟麾下先鋒營的兵士押解着幾十個手腳被縛之人出列,跪在李迎潮面前。莊璟道:“殿下,這些都是隱藏在肅王軍中的趙氏耳目,有些我早有察覺,只不過時機未到,老王爺讓我同他們虛與委蛇,現在既已沒這個必要,如何處置這些人,還請世子定奪。”
李迎潮明白趙靈昭如果要控制肅王軍,莊璟一定是他竭力拉攏的人,此刻見莊璟神情,心道父王的這些老部下都是忠義當頭,心中不由一陣感動:“莊叔決斷就是,迎潮初入軍中,很多事還需莊叔提點。”
“殿下,我們將軍……”莊璟身後的一個副將一臉激動地想說什麼,卻被莊璟以眼神制止。
“怎麼?有話但說無妨。”李迎潮見他神色有異,出言追問。
副將道:“我們將軍的妻兒都被趙靈昭的人抓走了,恐怕此時已經……”
衆人聞言盡皆動容,李迎潮對着莊璟深深一拜,低聲道:“莊叔大恩,迎潮永世不忘。”
李迎潮再無半點迷惘之心,登上點將臺,血紅着眼高聲喊道:將士們,我父肅王李擎蒼爲大趙戍邊安邦,鞠躬盡瘁數十載,而今趙氏父子忘恩負義,將我父毒害至死,今我李迎潮在此立誓,定要趙氏一族血債血償,此志不遂,有如此旗!”李迎潮拔出佩劍,一劍斬斷旁邊旗杆,大旗應聲而落。
“肅王軍有願追隨者,建功立業,封妻廕子,迎潮絕不相負;若有不願者,可自行離去,絕不勉強!”言罷回劍入鞘,迎風而立。天邊霞光萬里,李迎潮心中沒有半點雜念,只想不辜負父親用血爲他換來的新生。
莊璟含淚起身,轉向衆軍喊道:“我等願追隨世子,爲老王爺報仇雪恨,要趙氏血債血償!”
身後的先鋒營將士們一同喊道:“追隨世子,報仇雪恨!血債血償!”隨後騎兵營、北騎營、步兵營和綠柳營加入其中,漸趨萬衆一心,聲震四野,久久不散。
陸仕潛在旁早已熱淚盈眶。二十年了,自當年罷兵協議達成,兩歲的李迎潮身負質子桎梏,到如今登高振臂、一呼百應,箇中心酸艱辛,陸仕潛是最清楚的,他甚至比李迎潮自己還要期待這蛟龍入海、丹鳳涅槃的一天,陸仕潛口中不由喃喃自語道:“老肅王在天有靈,可以無憾了。”
大趙二十年,李迎潮自承肅王封號,起兵自立,殺趙辰嘉,攻淮安府郡,佔領淮安王封地,隨後大將連峻斬殺朔方太守,全面接管朔方,肅王軍得以在北境全面鋪開,強勢壓迫着京都永安。趙辰央以淮安王起家,如今李迎潮第一個目標就是淮安府,相當於重重打了趙氏皇族一個耳光。
天下一時間風雲變色,朝野議論紛紛,曾經的呆傻世子搖身一變,成爲令各方勢力都聞風喪膽的“小肅王”,麾下猛將謀士如雲,士氣高漲,風頭無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