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三人剛走, 膠東戰報便雪片似地傳至桑洲,大趙京畿軍突然東出,直抵膠東本部, 莊璟率軍死戰多日, 勉強保住了膠東大半, 失了五城。重整旗鼓的大趙新軍也再次逼壓南境, 第一線的明軍陷入苦戰;更有甚者, 鎮海沿邊又冒出一支瀛洲水軍虎視眈眈,一時間連林晟都焦頭爛額起來。
原來李迎潮康復的消息還未傳開,韓杉、林晟又在鎮海大肆飲宴, 趙靈昭發現機遇難得,誓要讓肅王軍措手不及, 下令全面進攻, 一時間戰火四起, 戰線不斷延長。李迎潮將靈蛇兵團編入淮安王麾下,讓韓杉支援明城虎守南境, 自己則從淮安府抽調部分兵力火速趕往膠東,鎮海這邊則全權交給了林晟。
黎曉一時興起的邀約,竟陰差陽錯地讓韓家三姐妹躲開了這雞飛狗跳的亂勢,行走在難得的一方淨土之中。陳廷祖爲人仗義,雖被丟到了西蜀, 卻做不到不管不顧, 半路聞訊, 厚着臉皮跟元寧商議一番, 最終只帶着兩名親兵轉道管城方向, 給明城虎當參謀去了。
韓葳雖有些擔心李迎潮,卻不好在元寧面前愁眉苦臉, 只不動聲色地陪在兩位姐姐身邊,介紹些沿途風物,儼然老江湖一個。
路上走了近一個月,終於來到了西竹鎮。鎮上一切已恢復如初,元寧請三人上山入國師府做客,韓葳婉言謝絕,元寧不再堅持,自己走了,只留下幾人幫韓葳三人擔行李,另外還有一些爲黎太白父女準備的禮物,多是一些土儀玩器,韓葳又去鎮上採買一番,湊了一份束脩,這才往山腳竹屋行去。
此時兩間竹屋已經變成了四間,又多了一位小廚娘與黎曉作伴。韓葳見到黎太白便恭敬叩頭,奉上束脩,算是補全了拜師之禮。韓芷、韓萱當即也上前見禮。
黎曉不知韓葳大病一場,當場就要拉着韓葳考較一番功夫,還好被黎太白制止。黎太白與衆人小坐了一會兒便起身離開,去了國師府,把地方騰給了這羣姑娘家。
廚娘張羅出一桌美味,衆人飽嘗了一頓新鮮山野菜。黎曉道:“你們若早幾日來,我便讓他去河中捉魚,這個季節的河魚最是鮮美。”
韓葳打趣道:“‘他’是誰?”
黎曉絲毫不扭捏,直言道:“餘勝翼啊,他前陣子得空就來看我爹,不過這幾日剛走。”
韓葳隨口問道:“去哪了?”
“不知道,好像離開南境了。”
“啊?”韓葳心中詫異,想起前些日看到的陳廷祖得來的戰報,似乎沒有任何餘勝翼的消息,還以爲他在南境不會動,當即問道:“他走了,萬一南邊亂了怎麼辦?我義兄可顧不過來。”
黎曉道:“他好像是一個人走的,副將王鑄、史冰等人都在,應該沒什麼大礙吧,哦對了,不是還有那個秦淵嘛。”
黎曉說完,見韓葳、韓萱、韓芷皆陷入了沉思,不解地嘀咕道:“怎麼都愛操心這些事啊
。”
韓芷在竹屋住了幾日,便提出去訪白夷藍氏,韓萱相陪,歸期不定,韓葳存着時不時入國師府打探消息的念頭,便留了下來,日子又只剩她與黎曉二人。
韓葳每日擔憂李迎潮,食不知味。黎曉見餘勝翼走了多日音訊全無,也有些百無聊賴,二人經常坐在院中臺階上,以手托腮,默默目送太陽落山,一日,黎曉忽張口嘆道:“好無聊!”
韓葳笑道:“去把那盤棋下完?”
“我不是說我無聊,”黎曉搖頭,“我是說外面的那些人。打來打去,老天該下雨下雨,該下雪下雪,理都不理他們。農人該種地種地,歌女該唱歌唱歌,那些人自以爲做了什麼驚天地的大事,最終又改變了什麼?”
韓葳低眉一笑,沒有接言。治亂之事,到底天數還是人爲,還真說不清楚,只是人之有欲,終究不會因天數而退縮放棄。她很喜歡這樣遠離紛擾的日子,只是做不到如黎曉這般,徹頭徹尾地將自己當成個旁觀者。她既盼望李迎潮來接她,又盼望他不來,一顆心七上八下,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想怎樣。
西竹關外戰火紛飛,又值隆冬時節,各地的糧草徵發都變得困難,即便如此,各方依舊膠着着,頗有不死不休的勢頭。對峙艱難持續,但北境肅王軍卻出乎意料地一直按兵不動。
由安北將軍連峻坐鎮的御北大營嚴陣以待,時刻關注着大趙京畿軍的動向,但似乎只要膠東還沒到生死存亡的關頭,御北大營就沒有出兵的打算。
“無聊啊!”餘勝翼窩在御北大營的帥帳之中,高聲哀嘆着。
外面風雪交加,氈帳內雖有火盆,依舊嚴寒刺骨。李迎潮整個人縮在狐裘當中,只露出半張臉來,聞言笑道:“我讓你自己決定是守南還是攻北,你自己放着大好機會不要,跑來陪我喝西北風,怪得了誰?”
餘勝翼道:“小王爺開玩笑,打遼人怎能少得了我餘勝翼?我十六歲入軍,跟遼人死磕了十多年,若錯過了這最後一仗,那可要憋屈死。”
一旁的連峻在往火盆裡添炭,聞言只笑了笑,沒有絲毫不適。連峻一家當年在北遼朝廷的內部傾軋中被逼無奈降了肅王軍,如今這麼多年過去,早已不當自己是遼人。
李迎潮向火盆靠了靠,道:“夏侯霄應該已經到遼北了,只待遼人亂起來,咱們即刻揮軍北上。”
連峻皺眉道:“冬日發兵非同小可,小王爺確定身體吃得消麼?”
“嘿!”李迎潮道,“你還當我是病人呢,我警告你們,我盯着廖鐘山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先鋒一職,誰都別同我爭!我前半輩子如此蹉跎,他纔是罪魁禍首,不親手砍了他腦袋以泄我心頭之恨,後半輩子也不會甘心。”
餘勝翼道:“得得得,不跟你爭,我英明神武小王爺當然是先鋒!不過話說回來,那個蕭太后遺詔真能管用?廖鐘山不是一向在遼地武將中威望最高?”
“蕭太后是什麼人?”李迎潮胸有成竹道,“她若心裡沒點譜,會寫出這樣一份遺詔?遼軍內部定有裂痕,只不過暫時被廖鐘山掩蓋而已。此時廖鐘山以爲我與趙軍正拼個你死我活,必放鬆警惕,現在若不出手,待年後開春回暖,遼軍就要南下收漁翁之利了。屆時遼軍內部的裂痕也可能慢慢彌合。所以,”李迎潮拍了拍連峻肩膀,“我也知道冬日發兵不利,但是我們等不起,只能辛苦弟兄們了。此戰若成,便是裂土封侯之功,御北肅王軍也就熬出頭了。”
連峻一笑:“小王爺不用擔心,將士們心裡有數,絕無怨言。況且我的兵什麼水平我心裡清楚,在北地這麼多年,冬日行軍算不得什麼大考驗。”
李迎潮感激地一笑,接着又不禁感慨道:“有時候真的佩服父王,他到底是怎麼把你們這些人挖出來的?”李迎潮之所以能有這麼多人死心塌地追隨,同肅王軍中的各級將領基本都出身平民有很大關係,綠柳營更是當世奇談,就連縱橫的幾位骨幹,也皆是李擎蒼一手培養。
李迎潮回顧了一大圈,發現除了現成的韓杉、明城虎、秦淵之流,自己竟是一匹千里馬也沒挑出來,只一個玄甲衛,還是因爲這些人本就是最初護送自己回膠東的精銳,自然而然地成了小肅王親兵衛,慢慢有了今日氣象,想想也是汗顏不已。
三人各自琢磨着形勢,帳中沉默了片刻,忽聞外面一陣騷動,連峻忙出外喝問:“怎麼回事?”
帳外守兵道:“剛有位傳令兵衝進來,暈了過去,正送去軍醫那搶救,若醒了便立即來報將軍。”
“不用了,”李迎潮走了出來,“我們一起去看看。”
三人一同去了軍醫大帳中,那名傳令兵剛好轉醒,當即稟報道:“南境趙軍已被全部驅逐,淮安王揮軍北上,大趙京畿軍回防,膠東失地復得。”
餘勝翼與連峻聞言皆一臉興奮,李迎潮略一思忖,道:“鎮海那邊呢?”
傳令兵道:“暫時沒有消息,南境詳細戰報估計明日即到。”
“小王爺,”餘勝翼道,“林晟那邊應該沒問題,瀛洲水軍纔多點人,就是搗亂而已。末將以爲,我們可以出發了。”
連峻道:“不等夏侯霄的消息了嗎?”
二人同時看向李迎潮,李迎潮神色肅然,沉吟片刻,果斷道:“不等了,趁着廖鐘山還沒收到線報,傳令全軍即刻準備,明日酉時出關!”
是夜寒風悽緊,飛雪連天,李迎潮帶三千敢死軍打頭陣,連夜衝破遼南虎牙關,餘勝翼率兩萬中路軍在風雪漸消的第二日長驅直入,與李迎潮合兵後,逼得遼南大軍棄營而走。
遼境烽火乍起,待廖鐘山緩過神來,集結兵馬南下之時,無境兵團也日夜兼程從膠東趕到了御北大營,稍一休整後便在連峻率領下從另一路攻入,兩路大軍蠍子一般迅速插入遼境中部,直壓上京城,而遼北大軍卻因近來流言四起,人心惶惶,集結得甚是緩慢,寒冬臘月之際,糧草軍需也確實難以籌集到位,廖鐘山派人指責遼北諸將散漫拖沓,極北的□□王一怒之下竟然扯旗自立,料到李迎潮一時半會兒打不到家門口,便緊閉各處關門,不問世事起來。
李迎潮聞訊後驚呆半晌,原本僅僅是希望遼北諸軍動得慢一點,讓自己能先行佔個地利就很知足了,誰知那些人直接關起了大門,繼續貓冬過年。李迎潮鬱悶道:“這也未免太……輕視人了吧?”
連峻一笑:“小王爺多心了,他們就是懶而已。”
無境兵團在遼境的戰績神話仍在世人的記憶當中,連峻更是一路放出屠城謠言,不戰而降者不計其數,不到兩個月便與李迎潮、餘勝翼大軍會合。大軍依舊分兩撥駐紮,背靠上京城外二十里處的一片山丘,浩浩蕩蕩連營百里,威勢無匹。
李迎潮立在山頭高地,望着視野中一片銀裝素裹癡愣出神,遠處的上京城似乎不如傳說中那麼蒼勁雄渾,反而有點溫柔。
李迎潮臉上生着凍瘡,裂開的傷口還掛着血絲就又被凍上了,手裡拿着的窩頭明明剛熱過,轉頭說了兩句話的功夫又變得冰涼,低頭啃了一口,臉上撕裂似地疼,剛凍結的傷口又開始滲出血來,連一旁的連峻都不忍直視。
餘勝翼也沒好到哪裡去,被石頭一樣的窩頭噎得夠嗆,就地抓了一把雪塞進嘴裡。連峻倒是習慣了這種嚴寒,淡定地啃着自己的窩頭,徐徐道:“上京城兵力最重的爲南門和西門,最弱爲東門,我的計劃是,餘勝翼與周良帶兵拖住南門和西門守軍,我帶精銳主攻東門,留北門給廖鐘山出逃,小王爺帶人埋伏北門外二十里處的雪嶺,若廖鐘山不出逃,我們活捉了交給小王爺便是。”
餘勝翼打了半天的嗝,好不容易騰出嘴來,問道:“若他自己抹了脖子呢?”
三人互相望了望,哈哈大笑起來。李迎潮笑得臉上一陣生疼,只好慢慢收住心。餘勝翼與連峻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邊,與他一齊觀望山下大軍及遠處的城池,李迎潮的思緒忽然回到了最初入膠東的那一刻,那時也是這兩人一左一右陪他向前,給自己添了不少底氣,想到此不由心中一陣激盪,開口道:“兜兜轉轉,由始入終,又是二位陪我走完這最重要的一程,二位大哥,”說着忽然退後一步,長揖到底,朗聲道:“請受小弟一拜!”拜完便扔下目瞪口呆的二人,大笑而去。
餘勝翼嚇得又被窩頭噎了半天,連峻看不過去,拍了他兩下幫忙順氣,半晌,餘勝翼張口嘆道:“小王爺怎麼突然跟個娘們似的?”